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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6章 醋意暗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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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后的海城渐渐褪去了暑气,街头巷尾多了几分清爽。
这日,城中最大的绸缎庄旁突然锣鼓喧天,一家名为“天蟾舞台”的豪华戏院正式开业。
据说戏院老板花了重金,从北平请来了红遍半边天的京剧名角“玉老板”,首演当日的戏票一早便被抢售一空,连包厢都成了海城名流争相预定的香饽饽。
顾家作为海城商界的翘楚,自然收到了戏院送来的最好包厢请柬——位于二楼正中央的“听松阁”,视野开阔,既能清晰看到戏台,又能避开楼下的喧嚣。
这样的场合,顾云深与苏婉清必须一同出席,不仅是为了给戏院老板捧场,更是要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对“恩爱夫妻”,彻底打消外界对两人婚姻的猜测。
演出当日傍晚,顾府的黑色福特汽车缓缓停在“天蟾舞台”门口。
门童连忙上前拉开车门,顾云深率先下车,随后转身,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扶着苏婉清从车里走出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深灰色定制西装,白衬衫领口系着暗纹领结,胸前别着一枚珍珠袖扣,俊朗挺拔的身姿刚一出现,便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
苏婉清则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旗袍,领口和袖口滚着细细的银线,行走间裙摆微微晃动,露出一双绣着同色莲花的缎面绣鞋。为了应对傍晚的凉意,她还搭了一件白色针织披肩,长发挽成低髻,簪着一支翡翠步摇,耳垂上是小巧的珍珠耳坠,整个人温婉清丽,像一幅雅致的水墨画。
两人并肩走进戏院,衣香鬓影的人群中,一黑一藕荷的身影格外惹眼。
不少人纷纷驻足观望,低声赞叹“真是郎才女貌”,目光中满是羡慕。
苏婉清能感受到周围的注视,下意识地往顾云深身边靠了靠,指尖轻轻攥住了她西装的袖口。
顾云深察觉到她的紧张,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别怕,跟着我就好。”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安定人心的力量。
苏婉清轻轻点头,心中的局促渐渐消散了些。
进入“听松阁”包厢,空间比想象中宽敞,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桌上早已备好茶点和水果。
包厢的位置极佳,正对着戏台,透过雕花栏杆往下看,整个戏院的景象尽收眼底。
顾云深极其自然地替苏婉清拉开靠里侧的椅子,等她坐下后,自己才在她身旁落座,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在外人看来,便是十足的体贴。
戏还未开场,戏院大堂里人声鼎沸,侍者提着食盒走进包厢,将热气腾腾的茶水和精致的点心摆上桌,又递来一份烫金的节目单。
顾云深接过节目单,没有立刻翻看,而是先递给了苏婉清:“看看可有想听的折子戏?”
苏婉清微微一怔,她没想到顾云深会如此细致。她接过节目单,指尖拂过烫金的字迹,轻声道:“我对京剧不太懂,还是你决定吧。”她虽在苏家长大,却更多接触的是新式教育,对传统戏曲了解不多。
顾云深侧过头,距离瞬间拉近,她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着淡淡的发油味道传入苏婉清鼻间,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玉老板最擅长的是《贵妃醉酒》和《霸王别姬》,唱腔和身段都是一绝,我们就听这两出,可好?”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苏婉清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微微发热,却依旧保持着镇定,轻轻点头:“好,都听你的。”
不多时,戏台两侧的锣鼓声响起,戏院里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戏台中央的聚光灯。
随着一阵悠扬的胡琴声,玉老板扮演的杨贵妃缓缓走上台,水袖轻扬,唱腔婉转,瞬间便将全场观众的目光吸引过去。
顾云深看似专注地看着戏台,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作为顾家的继承人,她早已习惯了在应酬场合保持警惕,尤其是在苏婉清身边,更要确保她不被打扰。
很快,她便注意到隔壁“望梅轩”包厢里,海城船运大亨张老板的目光频频投向苏婉清,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和欣赏,甚至还举起酒杯朝这边示意。
顾云深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伸出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苏婉清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无形的保护圈。手臂并未真正触碰到她,却带着一种强烈的占有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这个女人是我的。
苏婉清瞬间便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她能感受到顾云深手臂带来的压迫感,却并不反感,反而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悸动。
紧接着,顾云深又倾过身,从桌上的食盒里拿起一块桂花糕。
那桂花糕做得小巧精致,上面还撒着一层细密的白糖,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她自然地将糕点递到苏婉清嘴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隔壁包厢的人听到:“尝尝这个,前几日见你喜欢吃,特意让厨房做了带来的。”
苏婉清完全愣住了,她没想到顾云深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桂花糕,又看向顾云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带着不容置疑的暗示,显然是在“做戏”给外人看。她深吸一口气,只能微微张口,就着顾云深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桂花糕的香甜在口中化开,而顾云深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她的唇瓣。
柔软温热的触感传来,顾云深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迅速收回,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细腻的温度,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嗯,很好吃,多谢。”苏婉清垂下眼帘,掩饰住内心的慌乱,细声回答,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像染上了胭脂一般。
这一幕落在外人眼中,无疑是新婚夫妻间的甜蜜互动,恩爱非常。
隔壁“望梅轩”的张老板见状,识趣地收回了目光,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不再朝这边张望。
顾云深达成了目的,迅速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目光重新投向戏台,仿佛刚才那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只是一场短暂的幻觉。她的手指悄悄蜷缩起来,试图驱散指尖残留的触感,可苏婉清唇瓣的柔软,却像烙印一般,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苏婉清却久久无法平静。
唇瓣上那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和顾云深身上冷冽的气息。
她明明知道这一切只是做戏,是为了维护顾家的颜面,可心跳却依旧失控般地鼓噪着,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这场演给外人看的戏,却在她心里投下了真实的涟漪,让她开始贪恋这份短暂的、虚假的亲密。
戏散场后,两人并肩走出戏院。
夜色渐浓,街头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顾云深依旧保持着绅士的姿态,将苏婉清护在马路内侧,避开过往的车辆。
晚风带着秋日的凉意吹过,苏婉清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针织披肩,顾云深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脚步微微一顿,侧头问道:“冷吗?”
“还好,有披肩呢。”苏婉清轻声回答,抬头时恰好撞入她的目光。
路灯的光晕落在顾云深眼底,冲淡了几分往日的冷硬,竟让她看出了一丝柔和。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又各自移开视线,空气中却没了往日的尴尬,反而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像戏台上未散的余韵。
回到顾府时,已近深夜。
顾老夫人早已歇下,只有廊下的灯笼还亮着。
顾云深送苏婉清到她的房门口,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今日…多谢你配合。”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像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苏婉清愣了一下,随即轻轻笑了:“我们本就是夫妻,这是我该做的。”她的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柔和,让顾云深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早些休息吧,晚安。”说完,便转身朝着墨韵斋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苏婉清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指尖轻轻抚过唇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云深指尖的温度。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房间,心底却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久久无法平静。
这样的平静日子没过几日,顾家的管家便送来一张烫金请柬。
苏婉清接过一看,是海城林家发来的——林家与顾家在纺织生意上合作多年,关系素来密切,如今林家公子林维哲刚从英国留学归来,特意在家中举办了一场西式沙龙,邀请了海城的年轻名流,顾云深夫妇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少奶奶,老夫人说,这场沙龙多是年轻人,让您和少爷一同去露露脸,也结识些新朋友。”管家恭敬地说道,“少爷今日去公司时交代了,让您明日早些准备,他会准时回来接您。”
苏婉清点点头,将请柬放在梳妆台上。她对这场沙龙倒是有些期待——嫁入顾家后,她每日面对的不是深宅大院的规矩,就是顾云深的冷漠,难得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更别说和同龄人交流了。
第二天一早,苏婉清便开始准备。她翻遍了衣柜,最终选了一身米白色的西式连衣裙,领口处绣着精致的蕾丝花边,裙摆是淡淡的百褶样式,搭配一双白色皮鞋,显得格外清新雅致。
青禾帮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只在发间别了一支小巧的珍珠发卡,既不失优雅,又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活力。
傍晚时分,顾云深准时从公司回来。她今日也换了一身行头,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搭配白色衬衫,没有系领结,反而显得多了些随性,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看到苏婉清的装扮时,她的目光顿了一下,随即轻声道:“很好看。”
苏婉清的脸颊微微一红,低声道:“你也很好看。”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夸赞顾云深,说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顾云深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移开视线,掩饰住眼底的慌乱:“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两人坐上汽车,朝着林家庄园驶去。
林家的庄园位于海城郊外,环境清幽,庄园内布置得十分精致——草坪上搭起了白色的帐篷,摆放着几张圆桌,桌上铺着白色桌布,放着咖啡壶和点心盘。留声机里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年轻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喝着咖啡红茶,谈论着国内外的时局、艺术流派和留学见闻,气氛轻松而愉悦。
林维哲穿着一身白色西装,风度翩翩,看到顾云深和苏婉清到来,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顾兄,顾夫人,欢迎欢迎!早就想和顾兄好好聊聊,今日可算有机会了。”
顾云深微微颔首,与他握了握手:“林兄刚回国,一路辛苦了。”
寒暄过后,林维哲便热情地招呼两人入座。他学识渊博,风趣健谈,不仅对西方的经济体系颇有研究,还对中国古典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当得知苏婉清也喜好诗词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很自然地与她交谈起来。
“顾夫人也喜欢雪莱的诗?我在英国时,常去他的故居参观,他的《西风颂》我至今能背下来。”林维哲眼中满是兴奋,开始与苏婉清探讨雪莱诗歌中的浪漫主义色彩。
苏婉清嫁入顾家后,每日面对的不是深宅大院的规矩,就是顾云深的冷漠,难得遇到能聊起诗词歌赋的人。此刻与林维哲交谈,从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谈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又从雪莱的《西风颂》聊到济慈的《夜莺颂》,两人竟十分投契。
苏婉清渐渐忘了拘谨,脸上露出了真切愉悦的笑容,眼眸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她偶尔会因为林维哲的幽默谈吐而轻笑出声,那笑容明媚而鲜活,与平日在顾府时的温婉沉静截然不同。
顾云深被几位商界叔伯围着谈论最近的股票行情,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她的目光不时地扫向草坪角落的苏婉清和林维哲,看到苏婉清对着另一个男人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灿烂,她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烦躁,像有只猫爪在轻轻挠着,又像是自己珍藏的宝贝被人觊觎了一般。
她明明知道这种情绪毫无来由——苏婉清是自由的,她有权和任何人交谈,更何况两人只是在探讨诗词,并无不妥。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烦躁,看着林维哲凑近苏婉清说话的模样,看着苏婉清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顾云深手中的白兰地酒杯微微握紧,指节泛白。
一位姓赵的世伯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最近的股市行情,“最近上海的股票涨得厉害,顾贤侄要不要考虑入手一些?”
顾云深却已心不在焉,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角落里的两人,看到林维哲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引得苏婉清掩嘴轻笑,姿态娇憨可爱,那一瞬间,心中的烦躁达到了顶峰。
她猛地打断赵世伯的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抱歉,赵世伯,我还有些事,失陪一下。”
说完,她不等赵世伯回应,便迈步朝着角落那相谈甚欢的两人走去。她的步伐沉稳,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原本喧闹的草坪仿佛都安静了几分,不少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他。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顾云深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两人的交谈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打破了原本轻松的氛围。
林维哲连忙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显然也察觉到了顾云深身上的低气压,连忙笑道:“顾兄,我正和尊夫人探讨古典诗词,没想到顾夫人不仅容貌出众,还如此博学多才,实在令人佩服。”
苏婉清也收敛了笑容,她感受到顾云深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心里有些不安,连忙站起身,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半步,与林维哲拉开距离。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苏婉清脸上,看到她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收起笑容,眼底那点愉悦也消失不见,心中的不快更甚。
她没有理会林维哲的恭维,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揽住苏婉清的腰肢,将她微微带向自己身边。她的力道有些重,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语气平淡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内子身子向来虚弱,不宜在外面久坐劳神。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让苏婉清身体一僵,脸颊瞬间绯红,像熟透的苹果。她能感受到顾云深手掌传来的温度,以及她手臂带来的力量,那力量带着强烈的占有意味,却让她的心跳莫名加速,心底泛起一丝奇异的欢喜。
林维哲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连忙道:“是在下疏忽了,忘了顾夫人身子弱。顾兄和顾夫人真是鹣鲽情深,让人羡慕。”
顾云深不再多言,只是对林维哲微微颔首,算是告辞,随后便揽着苏婉清转身离开。
苏婉清回头看了林维哲一眼,眼神中带着歉意,却被顾云深轻轻按住肩膀,无法再回头。
一路无话。
两人沉默地坐上汽车,车厢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顾云深松开揽着苏婉清腰肢的手,靠在椅背上,脸色依旧冷凝,目光紧紧盯着窗外飞逝的街景,一言不发,周身的低气压几乎能将人冻伤。
苏婉清坐在一旁,偷偷打量着顾云深的侧脸。
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让她的轮廓显得更加冷硬。
苏婉清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顾云深是在生气吗?是因为自己和林公子聊得太久,忽略了她?还是因为看到自己对别人笑,所以不开心?
可是…他们只是正常的交谈,并没有什么不妥。而且,顾云深为什么会生气呢?她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不该如此在意自己的举动才对。
苏婉清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交织在一起。她忽然想起刚才顾云深揽住自己腰肢的手,那力道虽然有些重,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情绪,一种她从未在顾云深身上见过的、近乎失态的情绪波动。
想到这里,苏婉清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起来。她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讨厌顾云深刚才那带着独占意味的举动,甚至因为她这罕见的情绪波动,而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她偷偷看向顾云深,心里暗暗想着:或许,顾云深对自己,并非全然的冷漠?或许,这场始于交易的婚姻,真的能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汽车缓缓驶入顾府大门,顾云深率先下车,依旧像往常一样,伸手扶着苏婉清。只是这一次,她的指尖触碰到苏婉清的手时,微微顿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仿佛那触碰带着某种烫人的温度。
两人并肩走进大宅,廊下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苏婉清看着顾云深冷硬的侧脸,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顾云深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没有。只是太晚了,担心你着凉。”说完,她便加快脚步,朝着墨韵斋的方向走去,留下苏婉清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苏婉清知道,顾云深在撒谎。可她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廊下,看着庭院里的月光。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腰肢,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顾云深手掌的温度,那温度带着一丝霸道,却让她的心,渐渐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