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浮光》柒壹陆

14、第14章 笙声诉秘

　　漫长的沉默在卧房里流淌，空气中还残留着烫伤膏的清凉气息。

　　顾云笙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她的眼尾泛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平日里那层冷硬的伪装被彻底撕碎，只剩下破碎后的疲惫与苍白。

　　但那双看向苏婉清的眼睛，却不再有半分躲闪，反而透着一种秘密被揭开后的如释重负，平静得像一汪终于褪去波澜的湖水。

　　“你想知道什么？”她轻声问道，声音依旧带着哭过的沙哑，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坦然，“关于我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苏婉清起身，将一旁的软垫递到她手边，自己则在对面的凳上坐下。

　　这一次，她们之间没有了对峙的紧绷，更像是两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愿意卸下防备，分享彼此的过往。

　　顾云笙指尖轻轻摩挲着软垫边缘，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叫顾云笙，‘云深不知处’的‘云’，‘笙歌’的‘笙’。父亲走的时候，我才八岁，妹妹云溪还没满周岁。那时候族里的叔伯们盯着顾家的产业，明里暗里地使绊子，母亲一个妇道人家，根本撑不起场面。”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仿佛又看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顾家：“有天夜里，我听到母亲和祖母在房里哭，说要是家里有个儿子就好了，就能守住家业。后来母亲看着我，突然红了眼，说‘云笙是长女，性子硬，或许……或许能试试’。从那天起，我就成了‘顾云深’，成了顾家唯一的‘少爷’。”

　　为了让“顾云深”的身份更可信，母亲请了先生教她骑马射箭、经商算数，不许她穿女装，不许她玩女儿家的玩意儿，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要刻意压低。她还记得第一次穿着男装去见商号掌柜时，被人质疑“这小少爷怎么比姑娘家还秀气”，母亲当场就红了眼，事后却只对她说：“云笙，你不能怕，顾家的人都在看着你。”

　　“十几岁的时候，我跟着老掌柜去上海谈生意，被人灌了酒，差点暴露身份。”顾云笙的指尖微微蜷缩，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在外面喝酒，也不敢和任何人走得太近。商场上的人都说顾少爷冷面寡言，不好接近，他们不知道，我只是怕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个动作，就会露出破绽。”

　　这些年来，她像走在钢丝上，时刻警惕着身份暴露的风险。

　　白天要在商场上和一群老谋深算的男人周旋，晚上回到家，还要对着镜子练习男人的神态举止，连睡觉时都不敢完全放松。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伪装一辈子，直到找到合适的继承人，或者……直到身份被揭穿的那一天。

　　苏婉清静静地听着，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袖。她能想象出顾云笙小时候穿着不合身的男装、努力模仿男孩举止的模样，能想象出她在商场上独自面对刁难时的孤独，能想象出她每晚卸下伪装后，对着真实的自己时的迷茫。那些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恐惧，她虽未亲历，却感同身受。

　　“祖母和母亲……她们也很难受吧？”苏婉清轻声问道。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迫伪装，看着自己的孙女失去本该有的快乐，她们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顾云笙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柔软：“祖母一开始是反对的，说不能委屈了我。但母亲说，顾家不能倒，那么多靠着顾家吃饭的下人，那么多和顾家有往来的商户，一旦顾家垮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着受苦。祖母没办法，只能同意了。这些年来，她们比我更小心，生怕露了馅。”

　　说到这里，她看向苏婉清，眼中泛起浓浓的愧疚：“所以娶你……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祖母说，‘顾少爷’到了年纪，该成家了，这样才能堵住外面的闲话，也能名正言顺地为顾家留下‘继承人’。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把你拉进这个骗局里，让你守着一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婉清，对不起。”

　　苏婉清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坚定：“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这样委屈自己？”她顿了顿，看着顾云笙疲惫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心疼，“只是你一个人扛了这么多年，一定很累吧？”

　　顾云笙听到这句话，眼眶又忍不住红了。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夸“顾少爷”能干、坚强，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累不累。

　　苏婉清的这句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打开了她心中积压已久的委屈，让她差点又落下泪来。

　　“以后呢？”苏婉清轻声问道，“你打算一直这样伪装下去吗？”

　　顾云笙的目光黯淡下来，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祖母说，等妹妹云溪再大一些，懂事了，或许可以让她找个可靠的丈夫，让女婿来接管顾家的产业。但现在云舒还小，性子又软，还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我还不能停下来。”她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奈，仿佛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倾吐完所有的秘密，顾云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显得格外脆弱。她看着苏婉清，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道：“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想离开顾家，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给你足够的补偿，保证你以后的生活无忧。”

　　她知道，苏婉清嫁给“顾云深”，本以为是嫁入豪门，能拥有一段正常的婚姻，却没想到陷入了这样一个骗局。她没有理由要求苏婉清留下，更没有理由让苏婉清陪着她继续演戏。

　　“离开？”苏婉清愣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我为什么要离开？”

　　这次换顾云笙愣住了，她看着苏婉清，眼中满是不解：“可是……我骗了你，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你留在这里，既得不到真正的夫妻之实，还要陪着我保守这个秘密，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婚姻或许始于谎言，但我们之间的相处，不是假的。”苏婉清看着她，目光清澈而坚定，“我认识的那个‘顾云深’，虽然话少，却会在我看书时为我披上外套；会在我处理表姨母的事情后，低声对我说谢谢；会在烟花下，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而顾云笙，会因为害怕身份暴露而紧张，会因为被理解而落泪，会为了守护家人而独自承受一切。这些，都不是假的。”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声音却依旧清晰：“而且，顾家现在就是我的家。祖母待我很好，府里的下人也尊重我，还有你……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

　　顾云笙怔怔地看着苏婉清，心中最冰冷坚硬的角落，仿佛被一股暖流彻底冲垮、融化。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个“骗子”，会被如此坚定地接纳；从未想过，这场始于利益的婚姻，会让她收获这样真挚的理解。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这一次，却是因为感动。

　　原来被人理解、被人接纳的感觉，是这样温暖。

　　秘密揭开后，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微妙的阶段。

　　那层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无形隔阂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与默契。她们共享着一个惊天秘密，成了命运紧密相连的同盟，也成了彼此最信任的人。

　　私下里，苏婉清开始尝试叫她“云笙”。一开始还会习惯性地喊出“云深”，每次改口时，两人都会相视一笑，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让空气中都弥漫着温柔的气息。

　　顾云笙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回避苏婉清，反而开始下意识地依赖这份温暖。

　　她会在处理完公务后，主动去找苏婉清说话，分享一些商场上的趣事——比如某个掌柜为了压低价格，故意装可怜；比如洋行的代表因为不懂中国习俗闹了笑话。虽然依旧言简意赅，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封闭自己。

　　她甚至允许苏婉清进入书房，在她处理文件时，苏婉清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书、写字，偶尔为她泡一杯热茶，递一块点心。两人不言不语，却有着一种无声的陪伴，温馨而宁静。

　　苏婉清则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从不对外人透露半分。她知道顾云笙的软肋，也知道她的辛苦，所以总是尽自己所能，让顾云笙过得轻松一些。

　　她会根据顾云笙的口味，亲自下厨做一些清淡的小菜；会在她熬夜处理公务时，为她准备安神的莲子羹；会在她因为谈判不顺而烦躁时，轻声为她读几页诗词，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日子就这样平静而温馨地过着，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是七月的一个夜晚，天气异常闷热。苏婉清洗漱后已经睡下，却被窗外隐约的雷声惊醒。

　　起初只是零星的闷雷，后来雷声越来越响，闪电划破夜空，将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格外刺耳。

　　苏婉清猛地坐起身，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顾云笙似乎怕打雷。她记得有一次午后下雷雨，顾云笙正在书房处理文件，听到雷声后，手指明显顿了一下，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现在想来，或许是顾云笙幼时留下的阴影。

　　犹豫了一下，苏婉清还是披起外衣，点亮烛台，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轻轻敲响了隔壁书房的门。

　　这个时间，顾云笙应该还在熬夜处理公务。

　　敲了几声，里面没有回应。

　　苏婉清心中有些担忧，轻轻推开门，打开灯，灯光照亮了书房。

　　书桌前空无一人，只有摊开的文件和未写完的信件。

　　她循着微弱的呼吸声看去，只见顾云笙蜷缩在窗边的沙发上，身上裹着一条薄毯，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眉头紧紧蹙着，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又一道闪电亮起，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顾云笙的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薄毯，嘴唇也微微抿起，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苏婉清心中一疼，轻轻走过去，蹲下.身，轻声喊道：“云笙？”

　　顾云笙缓缓睁开眼，看到是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脆弱和尴尬取代。她试图坐起身，声音有些沙哑：“我没事，只是有点累，在这里歇了会儿。”

　　话音刚落，又一声惊雷炸响！这一次离得更近，震得窗户都微微晃动。

　　顾云笙的身体再次剧烈颤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苏婉清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顾云笙放在薄毯外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显然是被雷声吓坏了。

　　温暖柔软的触感传来，顾云笙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苏婉清掌心的温度，那温度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驱散了些许恐惧。

　　苏婉清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在沙发边的地毯上坐下，轻声说道：“别怕，只是打雷而已。我陪着你。”

　　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的陪伴和手心传来的温度。

　　窗外雷声隆隆，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但书房里，温暖的光芒笼罩着两人，空气中弥漫着蜂蜜水的甜香，宁静而安稳。

　　顾云笙看着苏婉清温柔的侧脸，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的恐惧一点点消散。她反手握紧了苏婉清的手，仿佛那是暴风雨中唯一的浮木，能给她带来无尽的安全感。

　　两人就这样，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地毯上，手牵着手，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雨声。灯光映在她们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彼此的眼中，都映着对方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与依赖。

　　风暴终会过去，就像顾云笙所经历的那些艰难困苦，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而有些情感，却在风暴的洗礼中，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