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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0章 指尖微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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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书房的短暂冲突与和解后,顾云深对苏婉清的态度悄然发生了更细腻的转变。
她依旧话少,却不再刻意回避与苏婉清的对视,饭桌上偶尔会主动开口——或是问她“前日看的《人间词话》可有新的见解”,或是在管家汇报府中采买事宜时,转头征询她“这笔开销你觉得是否合理”。那份疏离的坚冰仍在,却已悄悄裂开细缝,透出些许真实的温度。
苏婉清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变化,心中既安定又期待。她知道顾云深的防备并非一朝一夕能卸下,却也明白,她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拉近。
这日午后,顾云深需整理一批家族珍藏的旧地契与合同文件。这些文件最早可追溯至光绪年间,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角微微卷曲,有些甚至因受潮而粘连在一起,稍不留神便可能损坏。她将书房中央的地毯清理干净,铺上古旧的蓝布垫,将十几个樟木卷宗匣子一一打开,文件摊了满满一地,自己则盘腿坐在地毯上,眉头微蹙地研究着如何分离粘连的纸张。
苏婉清端着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顾云深穿着宽松的米白色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线条纤细却有力的小臂,正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张粘连的文件,试图轻轻扯开,动作笨拙得像个面对珍宝不知所措的孩子。阳光透过窗纱洒在她身上,为她周身的冷硬气质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需要帮忙吗?”苏婉清将茶盏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轻柔得生怕惊扰了这份安静。她自幼在父亲的书房中耳濡目染,常帮父亲整理古籍善本,对处理这类脆弱的旧纸张颇有心得,知道如何用最小的力道保护纸张完整性。
顾云深抬起头,目光落在苏婉清身上,犹豫了片刻。她本想拒绝,却看着手中那张即将被扯破的地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好。这些纸太脆了,我怕不小心弄坏,后续还要拿去公证处备案,不能有半点损伤。”
苏婉清在她身旁蹲下,熟练地挽起旗袍的袖子,露出两截白皙纤细的手腕,腕间那串细小的珍珠手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先凑过去,仔细观察了纸张的粘连程度,又用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纸张的厚度与韧性,随后从发间取下一支细长的珍珠发簪——这支发簪的簪头打磨得格外圆润,簪尾却带着一个极细的尖头,是她特意找人定制的,平日里用来整理书页,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处理这种粘连的旧纸,不能硬扯,要用细尖的东西沾一点点清水,在粘连处轻轻划开,让水分慢慢渗透纸张纤维,才能将它们分开。”苏婉清一边轻声解释,一边将发簪尖头凑到唇边,轻轻呵了口气,让簪尖附上一层极薄的水汽,然后小心翼翼地对准纸张粘连处,“你看,力道要轻,角度要斜,不能垂直戳下去,不然会戳破纸页。”
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美好。
顾云深在一旁看着,竟有些出神。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婉清——褪去了平日的温婉顺从,做起擅长的事来,眼中带着一种沉静而笃定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手中的纸张,那种专注的气场,竟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你看,这样就分开了。”不过片刻,苏婉清便成功将两页粘连的地契分开,她小心地将纸张展平,放在一旁的宣纸垫上,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带着成就感的笑容。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顾云深,想与她分享这份小小的喜悦,却没想到顾云深也正看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骤然相遇。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愣。
顾云深的目光深邃而专注,里面清晰地映着苏婉清的身影;苏婉清则被她看得有些心慌,脸颊微微发烫,连忙移开视线,将手中的珍珠发簪递过去:“你试试看?按照我刚才的方法,慢慢来就好。”
顾云深接过发簪,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苏婉清的指尖,一丝微凉的触感传来,让她心头微微一颤。她定了定神,学着苏婉清的样子,将簪尖呵上水汽,对准另一处粘连的纸张。或许是平日里习惯了处理商业上的强硬事务,她做起这种精细活来显得有些僵硬,簪尖几次都差点戳到纸页,让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苏婉清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忍不住倾身过去,伸手想要指导她:“这里的粘连比较严重,角度要再斜一点,靠近纸边的位置,力道再轻些,慢慢来……”
她的手指无意中覆上了顾云深的手背,温热的触感瞬间传递过去,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珍珠发簪“啪嗒”一声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滚出去一小段距离。
空气瞬间凝固了。
顾云深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从耳尖一直蔓延到脖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起了身边几份摊开的文件,纸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个电话要打,是汇丰洋行那边的,关于贷款的事,不能耽误。”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甚至不敢看苏婉清的眼睛,只是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出了书房,连掉在地上的发簪都忘了捡。
苏婉清还蹲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缩,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顾云深手背微凉细腻的触感。她的心跳得飞快,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脸颊也阵阵发烫,连耳尖都热得发烫。刚才那一瞬间的触碰,带来的悸动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强烈,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珍珠发簪,握在掌心,冰凉的簪身让她发烫的手心稍稍降温。书房里似乎还弥漫着顾云深离开时带起的、那缕清冷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旧纸张的墨香,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心慌意乱的氛围。
这一次,她们都无法再忽视那在空气中悄然涌动的暧昧暗流了。
顾云深那个“要打的电话”似乎格外漫长,直到晚膳时分才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头发也重新梳理得一丝不苟,恢复了平日那副冷峻沉稳的模样,只是在与苏婉清的目光偶尔相遇时,会飞快地闪避开,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苏婉清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下午书房里的小插曲,只是在夹菜时,手指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那种微妙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却又清晰得让旁人都能察觉几分——连顾老夫人都看出了些许端倪,几次若有似无地打量着两人,眼中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
用过晚膳,顾云深照例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苏婉清则陪着顾老夫人在花厅里听无线电广播,广播里正播放着梅派的《霸王别姬》,婉转的唱腔在花厅里缓缓流淌,驱散了夜晚的寂静。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管家福伯面色凝重地从外面走进来,脚步匆匆地来到顾老夫人身边,在她耳边低声低语了几句。
顾老夫人原本带着笑意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眉头紧紧蹙起,听完后挥了挥手,让福伯先下去等候。
“祖母,出了什么事吗?”苏婉清见顾老夫人神色不对,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关切地问道。
顾老夫人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额角,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还能有什么事,是云深那个不争气的表姨母。今天下午偷偷溜进库房,拿了几件不大不小的古董摆件,跑去典当行典当,结果被典当行的掌柜认出来是顾家的东西,掌柜不敢收,又怕得罪人,便悄悄让人给福伯送了信,差点就闹到警察局去,福伯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压下来,让她先回府待着,等我们发落。”
这位表姨母苏婉清略有耳闻,是顾云深母亲的远房表妹,家境贫寒,多年来一直靠着顾家接济度日,却总是贪得无厌,不仅时常来府里打秋风,手脚还不甚干净,只是顾老夫人念着一丝旧情,又怕传出去丢了顾家颜面,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真正责罚过她。
“这事…要告诉云深吗?”苏婉清问道。
按顾家的规矩,内宅事务本该由她这个“少奶奶”初步处理,但此事涉及家族古董和亲戚颜面,她刚嫁入顾家不久,根基未稳,贸然做主恐会引来非议,最好还是让顾云深知晓。
顾老夫人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了。云儿最近为了汇丰洋行的贷款谈判,忙得焦头烂额,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这点糟心事就别拿去烦她了,免得让她分心。只是…唉,家丑不可外扬,若是传出去,难免会被人说顾家连亲戚都管不好,影响家族声誉。”
苏婉清看着老夫人为难的神色,心中忽然一动。她知道顾云深此刻正处于谈判的关键时期,不能被琐事干扰,而顾老夫人年事已高,处理这种撕破脸皮的事难免力不从心。
她轻轻握住顾老夫人的手,语气温婉却带着一丝笃定:“祖母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去和表姨母谈谈?或许我能把事情处理好,不让它闹大。”
顾老夫人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惊讶:“你去?她性子泼辣,又爱胡搅蛮缠,你一个刚进门的晚辈,怕是镇不住她。”
“正因为我是晚辈,有些话才更好说。”苏婉清微微一笑,条理清晰地分析道,“表姨母若是面对云深或是祖母,恐怕会因为害怕责罚而抵赖狡辩,反而不好收场。但她对我这个新少奶奶,或许还带着几分轻视,觉得我好说话,反而容易放下防备,说出实话。而且我初来乍到,就算话说得重些,她也不会觉得是顾家故意针对她,既能把东西追回来,又能给她留些颜面,两全其美。”
顾老夫人仔细打量着苏婉清,见她眼神坚定,语气从容,不像是一时冲动,心中渐渐有了主意。她知道苏婉清聪慧通透,既然她主动提出,或许真的能妥善处理此事。最终,她点了点头,拍了拍苏婉清的手:“也好,那就辛苦你跑一趟。记住,重点是把古董追回来,给她留些颜面,毕竟还是亲戚,没必要闹得太僵。”
“婉清明白。”苏婉清恭敬地应下,随后起身,朝着表姨母所在的偏厅走去。
偏厅里,表姨母正坐立不安地搓着手,脸上满是惶惶不安的神色,见苏婉清进来,连忙站起身,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苏婉清没有立刻发难,而是屏退了厅内的下人,亲自为表姨母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语气温和:“表姨母,我听福伯说您今日回府了,特意过来看看您。最近家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若是需要用钱,您尽管跟我说,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呢?”
表姨母本就心虚,见苏婉清不仅没有疾言厉色,反而如此温和,心中的防备顿时松了大半。她接过茶杯,手指微微颤抖,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难处,就是…就是一时糊涂,看到库房里的摆件好看,想着拿去…拿去看看,没想着要典当的…”
苏婉清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表姨母,您是顾家的亲戚,顾家自然不会亏待您。只是库房里的东西都是家族传下来的,每一件都有记录,若是少了,不仅我不好交代,祖母和云深也会为难。今日之事,幸好典当行的掌柜识趣,没有声张,若是传出去,不仅您脸上无光,连顾家的颜面都会受损,您说是不是?”
表姨母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知道苏婉清这是在提醒她事情的严重性。她放下茶杯,声音带着几分哀求:“少奶奶,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把东西赎回来,还给顾家,求您别告诉老夫人和云深,好不好?”
“只要您明日一早把当票和东西送回来,此事我便不再提起,也不会告诉祖母和云深。”苏婉清见她松口,立刻给出承诺,随后从手腕上褪下一对赤金手镯——这对手镯是她的陪嫁,款式古朴,分量十足,价值不菲。她将手镯递到表姨母手中,“这对手镯您先拿着,若是家里真有难处,用它应急也够了。只是以后万不可再动库房的东西,若是需要帮忙,直接来找我便是,咱们是亲戚,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没必要做这种让外人笑话的事。”
这番话软硬兼施,既给了表姨母台阶下,又暗中警告了她下不为例,还送上手镯安抚,让表姨母既惭愧又感激。她紧紧握着手镯,连连点头:“谢谢少奶奶,谢谢少奶奶!我明日一早就把东西送回来,以后再也不敢了!”
处理完这一切,苏婉清才重新回到花厅,向顾老夫人回话。她轻描淡写地将过程说了一遍,只说表姨母是一时糊涂,已经知错,明日便会将东西送回,至于送手镯的事,她只字未提,免得老夫人担心。
顾老夫人听完,看着苏婉清的目光中充满了惊讶与赞赏。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孙媳妇,处理起这种棘手的家事来,竟如此得体周全,既有手腕,又心存仁厚,懂得顾全大局,比许多男儿都要出色。
“好,好孩子,你做得很好。”顾老夫人拉着苏婉清的手,眼中满是欣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府里的一些小事,你便多费心些,我也能省些力。”
“是,婉清定不辜负祖母信任。”苏婉清温顺地应下,心中却泛起一丝暖意——这是顾老夫人第一次真正将她当作顾家的一份子,这份信任,远比任何赞美都更让她安心。
然而,当她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刚走到回廊拐角,却看到顾云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背靠着廊柱,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深灰色西装,手中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显然已经站了许久,或许听到了她与顾老夫人的部分对话。
看到苏婉清出来,顾云深从廊柱上直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婉清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镇定下来,走上前,轻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书房处理公务吗?”
“刚出来透透气,听到你们说话,便没打扰。”顾云深的目光落在苏婉清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表姨母的事,都处理好了?”
“嗯,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苏婉清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她知道顾云深若是想知道细节,自然会问。
顾云深沉默地看着她,月光洒在苏婉清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位“妻子”,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她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智慧和魄力,懂得如何用最温和的方式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将体面与实效完美兼顾,只是这份能力,被她藏在了温婉顺从的外表之下,从不轻易显露。
“谢谢你。”顾云深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真诚,“谢谢你处理了这件事,也谢谢…你没有让祖母和我为难,更没有让这些琐事影响我的工作。”
苏婉清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眼中带着一丝笑意:“一家人,何必言谢。你为顾家在外奔波,我自然该为你守住内宅,不让你分心。”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上,月光将她们的影子紧紧靠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晚风轻轻吹过,带来庭院里桂花的香气,温柔得让人心安。
这一刻,她们之间没有了性别伪装的隔阂,没有了身份差异的距离,仿佛拥有了一个共同的、无需言明的秘密。一种奇异的、基于信任与理解的同盟感,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像一颗种子,在月光下悄悄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