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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9章 智解古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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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的产业版图在海城堪称举足轻重,从垄断大半航运的“顾氏船运”,到掌控民间信贷的“裕丰银行”,再到近年新兴的纺织厂与机器制造厂,几乎涵盖了民生与实业的半壁江山。
顾云深自接手家族事务以来,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内部的旁系纷争,又在商界步步为营,将顾家的势力推向新的高峰。
可即便她能力卓绝,终究分身乏术,更何况她的“男儿身”本就是一层脆弱的伪装,面对某些需要特殊人脉或专业知识才能化解的危机时,往往比寻常商人更添几分掣肘。
这日清晨,顾家旗下主营古籍与新式书籍的“文渊书局”突然送来一份紧急报告——书局掌柜在整理一批从江南旧家收购的藏书时,意外发现其中混有数十册古籍善本,经初步辨认,竟有不少是宋明时期的孤本,扉页上还留有历代名家的题跋与印章,堪称价值连城。
消息不知为何泄露了出去,很快便引来了几位附庸风雅的政要与文化名流的关注,其中手握军政实权的刘参事更是直接派人传话,直言对这批古籍“一见倾心”,言语间暗示顾家应懂得“割爱”,将珍品“借”予他收藏。
这哪里是“借”,分明是巧取豪夺。
刘参事在海城根基深厚,背后又有军政势力撑腰,顾家虽财雄势大,却也不愿轻易与之交恶。
可若真将这批古籍拱手相送,不仅损失惨重,更会让其他势力觉得顾家软弱可欺,日后恐会引来更多麻烦。
顾云深在墨韵斋书房里对着那叠泛黄的书目清单,眉头紧锁了整整一个上午。商业上的对手,她可以凭借精准的判断与狠辣的手段打压回去;可面对刘参事这种打着“文化传承”幌子行勒索之实的行径,她却有些棘手。
她自幼虽也饱读诗书,对经史子集颇有研究,但对古籍版本鉴定、纸张年代考证、刻书风格辨析等深奥学问,终究只是略懂皮毛,并非专精。若不能找到合理的借口拒绝,恐怕很难摆脱这桩麻烦。
苏婉清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走进书房时,看到的便是顾云深对着书目清单沉思的模样。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将她紧绷的侧脸线条勾勒得愈发冷硬,连平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有几缕垂落在额前,显露出几分难得的疲惫。
“忙了一上午,先喝点东西吧。”苏婉清将炖盅轻轻放在书桌一角,瓷勺碰撞盅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书房的沉寂。她目光扫过桌上的书目清单,看到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宋刻本《论语集注》”“明汲古阁刻《楚辞》”等字样,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顾云深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抬头看向苏婉清,或许是连日来的疲惫让她卸下了部分防备,或许是那日雨日共读的时光无形中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竟没有像往常那样掩饰自己的困扰,反而简略地将古籍风波说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刘参事摆明了是要强要,可我们偏偏不能硬抗,若是处理不好,恐怕会给顾家招来祸端。”
苏婉清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拂过书目清单上的字迹,忽然在其中几行标注处停下,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顾云深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追问。
苏婉清指着“宋刻本《论语集注》”与“明汲古阁刻《楚辞》”两个书名,柔声道:“这两本书,我记得父亲的一位同窗——北平故宫博物院的李修远先生曾提起过。李老先生是国内顶尖的版本学家,他说过,现存世的宋刻本《论语集注》仅有三部,分别藏于北平图书馆、江南图书馆与日本内阁文库,从未有私人藏本流出的记载。至于这本明汲古阁刻《楚辞》,汲古阁刻书向来用竹纸,且字体挺拔秀丽,而据我所知,真正的汲古阁本《楚辞》在道光年间便已毁于战火,后世流传的多是明清时期的仿刻本,虽仿得惟妙惟肖,但若细看纸墨的年代与刻工的细微差异,还是能辨出真伪的。”
顾云深闻言,眼中猛地闪过一道亮光。她之前只想着如何应对刘参事的勒索,却从未怀疑过这批古籍的真伪。若苏婉清所言属实,那批书中混有仿刻本,此事便有了转机。
她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书局的号码,语气急促却沉稳:“立刻去请城西‘博古斋’的李老先生过来,就说顾家有要事相求,无论他开什么条件,务必请他亲自来一趟鉴定古籍!”
放下电话,顾云深看向苏婉清的目光彻底变了。那里面不再只有往日的审视与疏离,而是充满了惊讶、赞赏,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刮目相看。她一直以为苏婉清只是个精通诗词、性情温婉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她竟对古籍版本学也有如此深厚的涉猎。
“你竟懂这些?”顾云深的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我以为你只是喜欢读诗词罢了。”
苏婉清微微垂下眼帘,指尖轻轻摩挲着书目清单的边缘,语气谦逊:“不过是自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罢了。父亲生前酷爱收藏古籍,家中书房藏有不少珍本,常有李修远先生那样的学者来家中探讨学问,我便在一旁听着,久而久之,也记了些关于版本鉴定的知识,算不上精通,只能说是略知皮毛。希望这些能帮到你。”
岂止是略知皮毛!顾云深心中清楚,能从一份简单的书目清单中看出关键问题,还能准确说出古籍的流传渊源与鉴定依据,这绝非“耳濡目染”就能做到,背后必然有深厚的学识积累与敏锐的洞察力。这位看似柔顺的苏家小姐,远比她想象中更有智慧与才华。
午后,博古斋的李老先生如约而至。
李老先生是海城有名的古籍鉴定专家,曾在北平故宫博物院任职,对古籍版本的鉴定堪称权威。他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了每一本古籍的纸张、字体、印章与题跋,足足鉴定了三个时辰,才缓缓放下放大镜,对顾云深道:“顾少爷,这批古籍确实有不少珍品,比如这本元刻本《孟子注疏》与明抄本《水经注》,都是难得一见的善本。但正如顾少奶奶所言,那本‘宋刻本《论语集注》’实为明中期的仿刻本,纸是仿宋纸,字是仿宋体,却少了宋刻本独有的‘瘦劲挺拔’之气;还有这本‘明汲古阁刻《楚辞》’,是清康熙年间的仿刻,虽仿得极精,却在尾页漏刻了汲古阁特有的‘毛氏正本’印章,一看便知是仿品。”
顾云深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立刻让人将李老先生的鉴定结果整理成文书,又让人挑选了几本价值较高的仿刻本,亲自登门拜访刘参事。
“刘参事,晚辈今日来,是想向您请教古籍鉴定的学问。”顾云深将鉴定文书与仿刻本递到刘参事面前,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晚辈本以为这批古籍皆是珍品,便想着与参事您分享,却没想到其中混有不少仿刻本,险些让您见笑。不过这几本仿刻本的工艺也颇为精湛,若参事您不嫌弃,便请收下,权当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刘参事看着鉴定文书,又翻了翻那几本仿刻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想借着“收藏古籍”的名义勒索顾家,却没想到顾云深竟请来了李老先生鉴定,还将仿刻本送上门来,既全了他的面子,又堵住了他的嘴。他若是再纠缠,反倒显得自己不懂装懂,失了身份。无奈之下,他只能讪讪笑道:“顾少爷有心了,既然是仿刻本,那便留着赏玩也好。”
一场危机,就这样被巧妙化解。
事后,顾云深特意来到苏婉清的卧房。
彼时苏婉清正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岁月静好的模样让顾云深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
“这次的事,多亏了你。”顾云深走到她面前,语气郑重,眼神中带着真诚的赞赏,“若不是你看出古籍的问题,恐怕我们还要费不少周折。谢谢你,苏婉清。”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她的名字,而非疏离的“苏小姐”或冷淡的“你”。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颗石子,在苏婉清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苏婉清抬起头,对上顾云深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有冰冷的审视,而是充满了欣赏与温和,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轻轻合上书,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能帮到你就好,说起来,也是我运气好,恰好记得那些关于古籍的知识。”
顾云深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忽然道:“你懂的东西,比我想象中多得多。以后若我得闲,可否…向你请教一些书本上的学问?比如古籍鉴定,或是诗词鉴赏。”
苏婉清微微一怔,随即笑意加深,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当然可以,能和你一起探讨学问,是我的荣幸。”
一种新的、基于欣赏与智识交流的纽带,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曾经横亘在她们之间的冷漠与疏离,似乎在这一刻,又融化了几分。
古籍风波虽顺利解决,但顾云深并未得到喘息的机会。
很快,顾家与英国“汇丰洋行”的一笔重要贷款谈判进入了关键阶段。这笔贷款关乎顾家新开办的机器制造厂能否顺利投产,若是失败,不仅前期投入的资金会打水漂,还会让顾家在实业领域的布局陷入被动。
然而,汇丰洋行的代表极其难缠,不仅提出了苛刻的贷款条件——高额利息、以顾家船运的部分股权作为抵押,还在谈判中屡屡故意刁难,一会儿要求重新审计顾家的财务报表,一会儿又提出要派人参与机器制造厂的管理,显然是想借机攫取更多利益。
为了应对这场谈判,顾云深几乎是以书房为家。她白天与洋行代表周旋,晚上则留在书房研究财务报表、分析市场数据,常常彻夜不眠。接连数日下来,她眼底的青黑色越来越浓重,眉宇间的疲惫也愈发明显,连平日里挺拔的脊背,都微微有些弯曲。
苏婉清看在眼里,心中莫名地有些发紧。她知道顾云深肩上的压力有多大,也明白这场谈判对顾家的重要性。她帮不上谈判的忙,只能在生活上多照顾她一些——让厨房变着花样炖一些滋补的汤水,比如人参乌鸡汤、银耳莲子羹,每晚都温在保温壶里,等顾云深回来便能喝上一口热的。
这夜,已过子时,墨韵斋书房的灯依旧亮着。
苏婉清端着一盅刚炖好的参汤,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与纸张的油墨味,顾云深竟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台灯的光晕柔和地洒在她脸上,映出眼底浓重的青黑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还穿着白日那身深灰色西装,领带被扯得松散,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一颗,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褪去了平日所有的凌厉与防备,显得异常安静,甚至带着一丝脆弱。
她的手边还摊着厚厚的财务报表,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一支钢笔滚落在梨花木书桌上,笔尖的墨迹在桌面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墨痕,像是疲惫到极致时不小心滑落的。
苏婉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她放轻脚步,慢慢走到书桌前,将参汤轻轻放在桌上,生怕惊扰了顾云深的睡眠。
可她的动作还是惊动了浅眠的顾云深。
顾云深猛地惊醒,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瞬间的迷茫与警觉,像是一只被惊醒的困兽。当她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苏婉清时,眼中的警觉才渐渐褪去,但随即又因自己在书房睡着的失态而蹙起眉头。
“你怎么还没睡?”顾云深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有一丝未醒的慵懒,与平日的冷硬截然不同。
“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房,便给你炖了点参汤,补补身子。”苏婉清看着她疲惫的容颜,忍不住轻声道,“谈判的事再急,也要顾惜身体。你这样熬下去,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顾云深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冷硬的话语拒绝她的关心,只是低声道:“嗯,知道了。汤放下吧,我一会儿喝。”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顺从的疲惫,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只剩下真实的倦意。
苏婉清没有立刻离开。她看到顾云深肩上没有盖东西,担心她着凉,便拿起一旁衣架上挂着的薄毯,轻轻走上前,想要披在她肩上。
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顾云深颈侧的皮肤,感受到一丝不正常的温热。苏婉清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探一探她的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可她的手还没碰到顾云深的额头,顾云深便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带倒了桌上的参汤。
“别碰我!”顾云深的声音瞬间变得冷厉,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御和惊慌,眼神也变得警惕起来,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苏婉清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看着顾云深骤然绷紧的身体、紧握的拳头,还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中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不是在拒绝她的关心,她是在害怕。害怕这过于亲密的接触,会暴露她深藏多年的秘密;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会让她多年的伪装功亏一篑。
一股酸涩的情绪涌上苏婉清的心头。不是委屈,而是心疼。她无法想象,顾云深这些年是如何顶着“男儿”的身份,独自承受着家族的重担,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自己的秘密,连生病时都不敢让人靠近。
苏婉清缓缓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顾云深,语气温柔却坚定:“你好像有点发热,应该是熬夜熬得太狠了。我去给你拿点退烧药和温水来,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应对谈判。”
说完,她不再看顾云深复杂的反应,转身走出了书房,没有丝毫的指责或追问。她知道,顾云深需要的不是质问,而是尊重与理解。
顾云深独自坐在灯光下,看着苏婉清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过度反应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与复杂。她不是故意要对苏婉清如此冷漠,只是那温柔的触碰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常年伪装养成的警惕本能瞬间占据了上风,才会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
她拿起桌上的参汤,揭开盖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人参香气。她舀了一勺,慢慢喝下去,温热的汤水滑入胃里,竟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没过多久,苏婉清便拿着药片和一杯温水回到了书房。她将药片和水杯轻轻放在顾云深面前,依旧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吃药。
她的目光清澈而包容,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或探究,只有纯粹的担忧。这份小心翼翼的尊重,像一股暖流,轻轻淌过顾云深的心田。
顾云深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温水和白色的药片,又抬头看向苏婉清。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法拒绝苏婉清的关心,也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她沉默地拿起药片,就着温水吞了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谢谢。”顾云深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早点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苏婉清轻声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将所有的疲惫与孤独,都留给了顾云深。
顾云深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肩上还披着那条带着苏婉清身上清浅馨香的薄毯,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杯温水的热度。她看着桌上的参汤,又看向紧闭的房门,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这间冰冷了多年的书房,似乎因为那个女子的到来,而注入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而她那道坚冰般的心防,似乎也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或许,让苏婉清知道自己的秘密,也并非那么可怕。这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顾云深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