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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催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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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家选定的婚期紧钉在初九。
打点新娘行装的事务繁如乱麻,日常穿用的衣裳、佩戴的首饰连同郑夫人精心筹备多时的嫁妆,早已齐整码好,静待着最后的清点与装箱。
周姨娘几乎是脚不沾地,一连几日都在郑夫人那边帮忙操持,唯恐出一丝纰漏。
李令惜本人更是片刻不得闲,被嬷嬷拘在阁内,灌输那些繁杂的规矩。
李劭原本想将她贴身的丫鬟冬菱也一并陪嫁过去,好歹是个熟悉的依靠,却被李令惜断然回绝。
深夜已至,浣月阁内空气冰冷而滞重。
案上一支将枯未枯的桃枝斜插在白瓷瓶里,倒影被梳妆台上昏黄的铜镜框住。
李令惜坐在镜前,指尖捏着木梳,缓慢地梳过一把墨色的长发,一绺又一绺,一下又一下,直到每一缕发丝都驯服地垂落肩上。
门扇被轻轻推开一线,带进一股室外的凛冽潮气。
冬菱瘦弱的身影裹在不算厚实的裙里,小心翼翼地将门扉掩上。
“小姐,”
她的声音刻意掺了些亮色,
“东西我都查点好几遍了,您交代的那几件衣裳首饰,还有周姨娘交代的东西……都妥妥收进箱底了。”
李令惜指尖一顿,那木梳齿卡在青丝中间。
“好……”她开口,“还有一件事,冬菱。”
冬菱走上前,准备替她整理妆匣里那几只玉簪。
李令惜却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冰凉,微微地颤抖着,指节用力绷紧,让冬菱心头没来由地一突。
“冬菱,”
李令惜再次呼唤她的名字,
“这趟……你不必随我去了。”
“小姐?您说什么?”
冬菱的笑容僵在嘴角,眼中刚刚还燃着的微小光点猛地熄灭。
“小姐是在赶我走?”
“冬菱,看着我。”李令惜抬起眼,镜中映出两张苍白的脸。
“我不是赶你,”她的目光穿透铜镜光影,落在冬菱脸上,“你十七了,在我身边耗尽了便再无明日。付家……”
她抿紧了唇,“付家于我已是终身托付,我别无选择……却不能也让你赔上一生。”
镜中人影晃动了一下。
冬菱的嘴唇开始剧烈地哆嗦,她猛地抽回了手,仓皇后退。
“您要我走?我能去哪里?”她的声音变了调,“您嫌我碍眼了是不是?还是……还是我什么时候做错事,惹了您厌烦,是不是?”
她扑通跪下去,只伸着手去抓李令惜的裙裾。
“绝不是!”
李令惜倏然站起,那木梳从手中跌落,“啪”一声轻响。
她转过身,弯下腰用力抓住冬菱单薄的肩膀,想扶起她。
她目光沉郁,锁着冬菱盈满泪水的眼睛:“冬菱,你明白什么是心头惦记一个人吗?”
她的声音竟也带上了涩意,
“你该有这样的日子!而不是锁在别人的院里,眼瞧着别人生儿育女,那会把你熬干的!我……不忍心……我……”
话未说尽,便化成了喉间的酸楚闷痛。
“小姐……”冬菱一头扎进李令惜怀中,双臂死死缠住她的腰身,仿佛要将自己整个融进去,箍得李令惜几乎喘不过气。
李令惜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勉强扶住冰冷的妆台,她感受到冬菱滚烫泪水濡湿了她的前襟。
李令惜感到自己也被这汹涌的悲伤撕扯着。她不再试图挣脱,只缓缓地收紧双臂回拥住怀中那躯体。
她的下颌抵着冬菱的发顶,那句未出口的叹息在唇畔无声散开。
眼看吉日将近,整个李府上下都绷紧了弦。
前日付家老爷特意设宴邀了李劭夫妇。夫妇二人赴宴归来,倒带回些付家相赠的精致小礼。
说来这场婚事乍看显得仓促异常,从议定到成礼不过区区半月光景。实则,李劭在暗地里早已绸缪了数月之久。
因膝下无嫡女,李劭将此次排场与嫁妆,皆按足了嫡女出阁的规格置办。那琳琅满目的妆奁箱子,填塞得实实在在,唯恐被人看轻了半分。
府内其他妾室,无论真情假意,面上总得有个表示,纷纷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一些体己。
自李劭执掌家事以来,李府之中尚属头一遭此等婚嫁大事,关乎整个李氏家族的体面荣光,府中上下众人,无人敢有半分懈怠。
欧阳蓁瞧着府中的场面,只见人来人往,事务繁杂。
这几日姜姨娘眼底挂着深重的青黑,夜里辗转反侧长吁短叹,也让她也跟着莫名头痛起来。
欧阳蓁曾想去浣月阁看看李令惜,探问几句也好。奈何她深闺待嫁,似乎被刻意隔绝在了这喧嚣之外,门扉紧闭,竟是好几日都不得一见。
转眼便是初八的催妆之日。
付家的催妆礼依时送到,抬进院中的礼担系着鲜艳的红绸,沉甸甸的。一切妥善安排好后,李令惜的嫁妆也被送往了付家。
李府上下张灯结彩,李劭摆了宴席,阖家上下无论主仆,皆要同堂共食。
欧阳蓁引着面带忧色的姜姨娘早早就到了场。
席间,烛光摇曳,众人目光胶着在盛装的李令惜身上。
最是周姨娘情深难抑,忆及母女情分,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哽咽声难以抑制。冬菱更是早已哭得双眼红肿,被旁边的阿竹揽着肩膀,无声抽噎着。
老夫人紧紧攥住李令惜的手,眼眶里也蓄满了泪水。
“惜儿,”她声音微颤,“嫁过去,若受了什么委屈,千万别忍着,定要开口告诉家里。”
李令惜倚在她身侧,强忍着喉头的酸胀,重重地点着头。
李劭亦是一脸凝重,他清了清嗓子,沉声嘱咐道:“为人妻媳,当谨记恪守礼节,对日后当家理事,凡有为难之处,务必即刻派人回来告知。”
郑夫人此时也已站起身,到李令惜身旁,用帕子为其拭去脸颊的泪珠。
“从此你便是付家的媳妇了,一言一行皆关乎李家颜面,务必谨言慎行,切莫行差踏错。”
“女儿明白……定当谨记教诲。”
面对这满席珍馐,阖府上下此刻却毫无胃口。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席间便只听得见杯盏偶尔轻碰的细微声响,不到半个时辰,众人便纷纷停箸。
华灯初上,红绸飘拂,可众人面上却难见那欢喜之色。
李令怜坐于白姨娘身侧,来回打量着众人,小巧的鼻尖微微皱起。
“阿姐的喜事,为何大家都不笑呢?”
言罢,她再也按捺不住,从桌边跳下,小跑着来到李令惜身旁,轻轻拽住她的袖口,仰起小脸问道:“阿娘说过,女子出嫁是大喜事,可今日阿姐怎么只抹眼泪呢?”
“傻丫头!不许胡说,”白姨娘赶忙轻声嗔怪道,“你阿姐哪是不高兴,她是舍不得。”
李令惜俯身将幼妹的小身子搂入怀中,脸颊轻轻贴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阿姐当然高兴……只是阿姐想到以后……不能经常陪怜儿玩儿了。”
在李令怜的想法里,穿上最漂亮衣服出嫁,就是最值得欢喜的事。
今晚这压抑的气氛和周围一张张沉闷的脸庞,让她小小的脑袋充满了困惑。
“傻孩子,”老夫人疲惫地靠向椅背,看着懵懂的小孙女,喟然长叹,“等你再长大些,就什么都明白了……”
欧阳蓁正安抚着同样在拭泪的姜姨娘,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在这堂中逡巡。
平素那个脸上总是挂着笑意的李君坔,此刻脸上也挂着一层罕见的凝重表情,全然不见平日的洒脱。
当她的视线无意间掠过角落那个沉默的李君垣时,心头猛地一窒。
只见他死死低垂着头,但那异常通红的眼眶,彻底暴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情绪。那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的神态,只需再多一点点触动,便会轰然决堤。
正如欧阳蓁所想,李君垣突然猛地站起身,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甚至没有抬起脸看任何人一眼,脚步凌乱,几乎是冲撞般地离席,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抹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厅外的夜色之中。
厅内众人因这突如其来的离席微微骚动,目光追随着那仓皇逃离的背影,却无一人开口阻拦,连李劭也只是紧皱着眉,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更沉重的叹息。
李令惜心中一颤,下意识地便要起身追上去,可就在她即将起身那一刻,目光却本能地先望向了主位的父亲。
李劭见此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最终对她轻轻颔首。
得了父亲的首肯,李令惜才不再犹豫,提起沉重的裙裾,步履匆忙地追了出去。
厅外的夜色清凉许多,李君垣并未走远,孤零零地杵在池畔,僵硬的身影倒映在幽暗的水面上。
月色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胸中积郁的那团闷火无处发泄,猛地弯腰拾起一块地上鹅卵石,狠狠砸向平静无波的池心。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水面被砸开一个黑洞,旋即涟漪激荡四散。
月影破碎,惊得一池的锦鲤倏然摆尾四窜,搅动无数慌乱的水声。
几乎就在他手臂重重落下的瞬间,李令惜的脚步声停在了他身旁不远处。
李君垣抛掷石子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
随后,他只是颓然地放下了手。那块预备掷出的石头,无声地滑落回岸边草丛。
池中水波兀自晃荡,晚风拂过李令惜的裙裾,也吹起李君垣的额发。
李令惜看着少年的背影,喉头的酸涩翻涌了一下,又被她强行咽下。
她没有贸然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用着惯常带着温和轻柔的声音开口:
“君垣。”
李君垣背对着身后的动静,扔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他的目光沉甸甸地投向水面的某处虚无。
李令惜看着他这副模样,两步走到近前,并未停顿,直接屈身蹲在了他侧方。
“明日……”她顿了顿,试图让语气显得自然些,“……一定不要哭哦。”
话音未落,李君垣的脊背陡然一颤!他依旧没有转头,甚至连姿势都未变,却飞快地俯身从地上又捡起一块石子,几乎是想也没想,又猛地将它朝池子深处掷去。
“哗啦!”
比刚才更大的水声打破了宁静,涟漪疯狂地向四周荡开。
李令惜微微一窒。
所有涌到嘴边的宽慰都被这声响堵了回去。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一种无力感悄然弥漫。终是缓缓直起了身,沉默片刻,她伸出手在他头顶揉了一把。
“好了,离席太久,父亲他们怕是该寻了。”她收起手,“别在这儿傻坐着吹风了。回头父亲问起来,免不了又要说你了。”
言罢,李令惜不再停留,深深看了他一眼。
她提起裙裾,步履略快地朝着那片灯火与人声走去,只留下那个依旧蹲在水边纹丝未动的身影。
李君垣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他仍对着池水,缓缓垂下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身来,双腿的麻木让他一个踉跄,他稳住身形,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厅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