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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别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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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顺和堂内香烟缭绕。
堂中青砖地已打扫得一尘不染,二十余名仆妇垂手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浣月阁内,李令惜端坐在雕花妆台前,一身嫁衣堆叠,却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
梳妆喜娘手持玉梳,正以极慢的速度为她梳顺青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声音在寂静的房里回荡,李令惜垂着眼睫,指尖攥着一方旧帕。
她端坐如仪,镜中映出的容颜秀丽绝伦。
周姨娘站在偏房门口,身着一袭素青色襦裙,发间只别了一支银簪。
她双手交叠在腹前,却始终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她作为妾室,不能参与辞亲仪式。
她只能远远望着女儿,眼中蓄满了泪水,没有让任何一声呜咽溢出唇边。
妆毕,李令惜由两名侍女搀扶着,缓缓步入顺和堂正厅。
当她被引至神案前站定,按照习俗向先祖及家族行告别之礼时,厅内所有人皆敛容屏息。
“新妇,行辞亲礼——”
司仪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主位上的李劭这才缓缓站起身。
他一步步走上前,脚步沉稳。
随后他从一旁嬷嬷手中的托盘中,拿起一支早已备好的精巧银簪。
他伸出手,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极其慎重地将那簪子插进李令惜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接着,他拿起那块早已叠得平整的深红销金盖头。
这块小小的绸布一旦落下,至此直至入洞房,他与阿惜便再不能相见。
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将盖头罩下。
鲜艳夺目的红色瞬间遮蔽了李令惜的面容,也隔绝了父女间最后的视线交汇。
盖头下的李令惜,在这片突如其来的红色中,再也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极轻的抽噎,旋即又死死咬住了下唇。
李劭听得分明,他瞳孔猛地一缩。
但他几乎是立刻强迫自己转开目光,迅速地收回手,负于身后。
虽李令惜是庶出之女,但毕竟身为李劭的长女,情分自非寻常。
纵他表面仿若漠不关心,然十余载相伴岁月,父女间情谊又岂能全然割舍。
“拜别家主——”
司仪再唱。
被盖头遮面的李令惜,端正地向着父亲的方向深深福下身去。
“醮戒之,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姑之命。”
李令惜轻声应诺。
说罢,她又在侍女的搀扶下,转向内院方向,再次深深拜下。
老夫人也抹了把泪,眯着眼睛突然轻轻敲了敲手中的佛珠道:“好了,吉时到了,别误了迎亲的队伍。”
周姨娘由冬菱扶着站在偏房门口,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泪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默默地望着女儿的方向,口中无声地念着:“我的惜儿……”
此时,厅外已遥遥传来喧天的鼓乐与报喜之声。
付家的迎亲队伍到了。
李令惜由侍女紧紧簇拥着,缓缓向外走去。
即将迈出门槛的刹那,她似乎想再回一次头,但那沉重的盖头坠着她,也牢牢锁住了她最后的视线。
李君坔将妹妹一路送至轿前,脚步略显沉重。
“令惜,千万保重。”
红盖头下,李令惜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
她犹豫了一下便上了轿子,随着送亲队伍融入了那片由大红喜色与喧嚣鼓乐编织的人群中。
车马一远去,李府便显出一种喧闹过后的静。
李君垣兀自立在一旁,目光穿透洞开的大门,追索着那远去的花轿。
锣鼓声唢呐声早已渺然,李令惜的声音仍在他空荡荡的脑子里萦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堵得他呼吸都有些滞涩。
“少爷,”阿贵小心翼翼地趋近半步,“时辰不早,咱们……回吧?”
李君垣肩头微微一颤,这才终于将视线从那早已空无一人的街角收回。
他没有言语,只是将那沉重的步伐调转方向,朝内院挪去。
顺和堂正厅灯火通明,老夫人端坐上首,刚送别了孙女,心底那份不舍还未散尽,晨起送嫁时泪湿的手帕此刻又被捏在掌心摩挲。
此刻将府中女眷悉数召来,她脸上已然浮起一丝倦意中掺杂的温和笑意。
“坐,都坐。”老夫人声音尚带一丝微哑,却尽量显得轻松,“好孩子出嫁了,我这老婆子心里空落落的,想再看看你们,说说话,心里也热闹些。”
“日头渐盛了,若是缺什么短什么,或是觉得身子不熨帖,只管开口,库房里还有些新收的玩意儿,待会儿让阿竹领你们去挑些趁心的。”
她的目光在一众女眷间逡巡,最终落在周姨娘身上。
周姨娘现在的神色还算平静,但眼中那深藏的忧虑却瞒不过老夫人。
“周氏,”老夫人特意放柔了声音,“放宽心。惜丫头是正经嫁过去的嫡长媳,付家是重规矩的人家,正室该有的尊荣体面,断不会短了她。你……安着心便是。”
周姨娘眼圈微红,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是,老太太,妾晓得了。”
厅内氛围被老夫人刻意营造得轻松下来。
李令怜依偎在老夫人身边,童言稚语逗得老夫人也展了颜。
众人闲谈着家常,脸上原本紧绷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
就在这看似一片融洽之时……
“咣当!”
一声突兀刺耳的脆响骤然撕裂了这份平静。
一只青瓷茶盏重重摔落在地,碎裂四溅。
众人惊愕望去,紧接着传来云荟带着哭腔的惊呼:
“姨娘!姨娘您怎么了?!”
只见下首的苏姨娘不知何时已从绣墩上软了下去,整个人痛苦地佝偻着腰身,一只手死死捂住口鼻,仿佛极力压制着什么。
她面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连嘴唇都透着灰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看着十分骇人。
“啊呀!”老夫人一惊,忙扶着椅背站起身,“这是怎么了?”
她立刻看向郑夫人。
郑夫人眉心瞬间紧蹙,不待老夫人再吩咐,已快步朝苏姨娘走去。
厅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此,空气再次紧绷。
小小的李令怜也被这变故惊到,好奇又有些害怕地上前拉住郑夫人的衣袖,也怯生生地凑上前去:“母亲……苏姨娘怎么了呀?”
郑夫人屈身半跪在苏姨娘身侧,神色肃穆,一手扶住苏姨娘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掌便娴熟地搭上了苏姨娘纤细的手腕,屏息凝神地细细探去。
脉搏在指下清晰地跳动,那异乎寻常的脉象,让郑夫人眼中倏然掠过一丝极其锐利且复杂难辨的神情,快得让人捕捉不及。
但她面上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转而对一脸懵懂担忧的李令怜笑了笑,甚至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怜儿别怕。你苏姨娘是这几日帮忙操持你大姐姐的婚事,累着了。”
李令怜信以为真,松了口气,伸出小手拉住苏姨娘冰凉的手指,小大人般认真嘱咐:“姨娘,你要好好歇息哦!”
一旁的欧阳蓁却不动声色地沉下了脸。
她并未上前,苏姨娘那痛苦虚脱的姿态,哪里像是简单的劳累没休息好……
一个猜想在她脑海中骤然成型。
可郑夫人为何如此轻描淡写?
“无甚大碍。”郑夫人已收回诊脉的手,语气恢复如常,带着宽慰对苏姨娘道,“只是气血一时不顺。回去仔细将养,近些天务要安心静卧,饮食清淡,忌油腻生冷。别太劳心费神。”
老夫人也松了半口气,但依然满眼关切,她看着苏姨娘:“你这身子骨儿素来弱了些,是该好好调养调养。”
“云荟,你过来。”
她唤来云荟,又示意身旁的阿竹,“你扶着苏姨娘回去。过后和阿竹一道,再去我库房里取两支上好的老山参,外加一匣阿胶,给你家姨娘好好补补气血。”
“奴婢代姨娘谢老太太体恤!”云荟赶忙福身道谢。
苏姨娘自己也强撑着力气,勉力抬起头,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微颤:“妾身……谢老太太、大夫人照拂。”
郑夫人最后又叮嘱了一句:“这几日若再有不适,随时遣人来告诉我便是。”
“好了好了,”老夫人见状,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倦意,“你这样子快回去歇着吧,莫要硬撑。惜丫头这事前后,阖府上下都跟着操心费力,尤其是你们这些天忙前忙后的,估摸是真累狠了。今日便都散了,都回屋去好好歇一歇。”
欧阳蓁搀扶着姜姨娘,沿着熟悉的青石板路缓缓走向静云居。
往常这个时辰,廊下总会回响着欧阳蓁清脆的笑语。
可今日,这丫头却反常地沉默,步履虽稳可眼神却失了焦,魂魄仿佛已经飘到别处,扶着姜姨娘胳膊的手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份异样的寂静让姜姨娘感到阵阵不适。
她忍不住侧首,借着暮光仔细打量身边这个素来伶俐的侍女。
只见欧阳蓁微蹙着眉,唇线紧抿,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活泼劲儿,倒像是被什么沉重的心事压着。
“蓁儿?”姜姨娘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道,“你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魂不守舍的。”
欧阳蓁猛地一个激灵。
她几乎是立刻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试图抹去脸上的凝重:“姨娘多虑了!奴婢只是……只是想着大小姐。这都两个时辰了,不知花轿到了付家没有?”
她语气刻意地转向轻松,将话题不着痕迹地引开。
姜姨娘望了眼天:“算算时辰,应当早到了。这会子,怕是已经礼成了呢。” 她语气也随之舒缓下来。
“是呢,想必礼成了。” 欧阳蓁顺从地应和着,心脏却在胸腔里悄悄撞击得更快。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近乎确认的猜测,让她再也按捺不住。
将姜姨娘安稳送回静云居后,欧阳蓁只匆匆对查嬷嬷交代了一句:“嬷嬷好生照看姨娘,老夫人那边似乎还有些新得的香料要分给各院,我这就去取姨娘那份。”
话音未落,人已快步闪出了院门。
她的目的地异常明确,苏姨娘的汀兰斋。
云荟在院门口远远瞧见欧阳蓁步履匆匆而来,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还是立刻迎了上去:“蓁姐姐?您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看看姨娘。”欧阳蓁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随着云荟进入内室。
内室苏姨娘已换了寝衣,正恹恹地斜倚在榻上,长发披散,脸色比在老夫人处时更显蜡黄憔悴,嘴唇也干枯失色。
床榻旁的小几上,还放着盛着热水的铜盆,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酸腐的气息。
显然,回房后她又呕了那么一阵,此刻虚脱得连眼皮都沉重地半阖着。
云荟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正收拾的布巾,动作无声无息,生怕惊扰了自家主子。
“姨娘吐了?”欧阳蓁心头一紧。
“是……”云荟点点头,声音更低,“回来歇下没多久就……”
欧阳蓁屏住呼吸,目光复杂地掠过苏姨娘虚弱的身影,随即对云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外间说话。
两人退到安静的耳房。
欧阳蓁压低声音,盯着云荟的眼睛,问道:“云荟,老爷…近一两月里,可还常来汀兰斋吗?”
云荟被她这突兀而直接的问题问得一怔,脸上掠过不解,但随即老实回忆道:“有……有的。大概上月吧,老爷公务不那么忙碌时,还时常过来坐坐。只是……”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些微尴尬,“只是后来好几次,姨娘不知怎地,心绪不佳,言语间冲撞了老爷,惹得老爷不快……所以这些日子,就不大来了。”
欧阳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
她目光沉凝下来,紧紧盯着云荟:“云荟,待会儿你只管按老太太的吩咐,去她库房领大夫人说的那些补品。”
“记住,除了老太太院子里给的那一份,旁的地方,不管是谁给的、打着什么名号的补品、吃食、汤药……一概都不要给姨娘用,明白吗?”
云荟瞪大了眼睛,眼底的困惑更浓了。
这要求实在古怪又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强硬。但她毕竟在深宅多年,也见惯了各种曲折。
又想到欧阳蓁原先是在老太太跟前有头脸的丫头,便下意识地理解成了“这是老太太的特别交代”,其中或许有些自己不知道的原委。
于是,她咽下了到了嘴边的疑问,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蓁姐姐放心,我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