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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皇宫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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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冬。
海潮宫外的红梅,今年开得格外妖异。
虬曲的枝干从墙角阴影处悄悄探出,攀上了窗。
一股浓重的药味也跟着从窗缝里逸出。
床榻上,皇帝斜靠着,肩胛无力地塌陷,头歪向一边。
他双目半睁半闭,似醒非睡,脸上泛着两团极不自然的酡红。
孙茅额角的冷汗早已浸湿了鬓角。
已经是第三天,他竟也束手无策。
刘辅奉上药盏,皇帝稍醒,皱着眉,药汁在嘴里打了个转。
许是那药的滋味太苦了,他厌烦地摆手,刘辅立刻退入殿角的阴影里。
“闷……”皇帝喉咙里滚出一声含糊的低语,手指微微抬起:“你去开窗……”
刘辅依命推开窗。
寒风骤然灌入。
一只殷红如血的怪虫,正沿着湿冷的窗,缓缓向上蠕动。
酷寒腊月,虫豸早该绝迹了。
皇帝盯着那点刺目的血红。
孙茅察觉异样,侧目一看,急步上前,一把将那红虫攥入掌心,面上不动声色:“陛下,是红梅的花瓣落了。”
皇帝怔忡地回望,眼神虚浮不定,却让孙茅脊背一寒,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臣……这就关窗。”
皇帝疲惫地阖上眼:“朕……竟老眼昏花至此,将花瓣也看作虫子了么……”
孙茅屏住呼吸,深深垂首。
皇帝日渐衰弱,朝堂暗流汹涌。
他的恩师,太医院院首郭通刚刚锒铛入狱,他此刻犹如行走在薄冰之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正思忖间,皇帝的手腕已递到了他眼前。
指尖刚一搭上,孙茅脑中嗡地一声炸响。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腹稳稳压住脉门,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缓:“陛下脉象弱,只消静心调养,不日便可安泰。”
“不及你的老师……”皇帝的声音细若游丝:“去……向他讨教吧……”
“臣……愚钝。”
孙茅望着龙榻上形销骨立的帝王,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
他的情况越发差了,也许两三天都可难熬过。
诊毕,刘辅亲自送孙茅出宫。
行至海潮宫背阴处,刘辅环顾四周无人,他转身,眼神如钩:“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若有人问起,只道不知。”
孙茅忙不迭躬身,连连称是。
他埋头疾走,直到宫墙拐角,才敢摊开汗湿的手心。
空空如也。
哪有什么红梅、红虫?
分明是……陛下已到弥留之际,产生了幻觉。
孙茅心乱如麻,脚下发虚,药箱紧紧夹在肋下,只想快些穿过这宫道。
怕什么,偏来什么。
周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银宿,正堵在他必经的路上。
孙茅心头一沉,暗叫不好。
银宿在他煞白的脸上细细刮过,一丝了然之色闪过。
她伸手扣住孙茅的药箱提梁:“娘娘玉体微恙,正命奴婢去请孙太医呢,可巧,竟在这儿遇上了。”
“这……宫禁已闭,微臣外男之身,恐怕不便……”
孙茅喉头发紧,哪是什么巧合?
分明是守株待兔,专程在这里候着他。
“娘娘的病,一刻也拖不得。”
银宿不由分说,拽着他专挑僻静小路,七拐八绕,终于踏入凤息宫。
此殿坐北朝南,与张扬的海潮宫截然不同。
就如同皇后和皇帝的行事作风,也是大相径庭。
殿外香炉青烟袅袅。
孙茅随着清冷的香息步入殿内。
殿中陈设乍看极为简朴,细看方知内蕴乾坤。
墙上挂着一把羽扇,料子普通,做功也显粗简,扇面上那只凤凰却是前朝大家的真迹,万金难求。
角落里一张黄花梨木矮凳,通体光润无瑕,其工艺连能工巧匠也难以企及。
“微臣问娘娘安。”
孙茅深深行礼。
周皇后侧卧在软榻上,姿态慵懒,一头乌发却梳得纹丝不乱。
一条银线织就的孔雀羽毯盖在膝下,昏黄的烛火里,羽翎上万千眼状斑纹隐隐流转,恍若活物。
银宿挪动屏风,阻断了孙茅的视线。
孙茅伏跪在地,纵使心有所备,胸膛里依然擂鼓般巨响。
半晌,才传来周皇后倦怠飘忽的声音:“陛下,龙体如何?”
“陛下圣躬安泰。”
“嗒。”
周皇后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案几上叩了一下。
孙茅额头的冷汗涌出,脊背深深弯成一张弓。
“圣躬安泰?”周皇后尾音微微上扬:“那为何久不视朝?”
银宿厉声:“娘娘问询,是为体恤陛下,你支支吾吾,搪塞应付,是何居心。”
“臣……臣惶恐,臣医术浅薄,不及郭太医……如今仅能用药石暂缓陛下痛楚……若郭太医在……或许能……”
“若他人问起,便如此作答,银宿,送客。”
孙茅头颅深埋,丝毫不敢抬起。
银宿引他出殿,却并未立即离开。
寒风中,孙茅抖若筛糠。
银宿似无意间拂过他僵冷的手臂:“孙太医是聪明人,当知晓祸从口出,一字错,阖族人头落地。”
孙茅拱手:“臣不敢。”
银宿睨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殿内,周皇后不知何时已离开。
那银线孔雀毯子被带落一角,燎着了香炉边未烬的香灰,精致的羽饰顿时焦黑蜷曲,支离破碎。
银宿望着那狼藉,无声地叹息。
……
此刻,周皇后已来到海潮宫。
老东西的病情确实不轻,殿中遍布熏炉,热气腾腾,让人喘不过气。
她实在忍受不了这闷热,便脱下外袍,倚在窗边,不时瞥向病榻上的皇帝。
外面又飘起了风雪,殿中气氛却暗流涌动。
几名妃嫔跪在床边,装模作样地哭泣。
这是她特意安排的哭丧队。
皇帝很快被这嘈杂的哭声吵醒,却没有出声,只是微微侧头,望向窗外。
雪落在枝头,积得愈发厚重。
宫婢为了增添喜庆,在树枝上系了彩绸和假花。
远处,透过纷飞的大雪,几点灯火忽明忽暗,映出一道绿衣身影。
“辛贵人。”
他喃喃自语。
这一声,让殿中众人皆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出。
周皇后脸色微变,走到窗边,身影挡住了皇帝的视线,心里却隐隐不安。
皇帝从小命途多舛。
先帝驾崩后,皇族内部打得血流成河。
皇帝因无母族庇护,差点被兄弟们所害,是周家义无反顾地收留了他。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颇深。
皇帝登基后,她也就顺理成章成为皇后。
然而,随着周家权势渐大,夫妻间的情分却渐渐淡了。
新人一批批进宫,再未断过。
想到这里,周皇后厌恶地转过头,脑海中浮现出辛贵人的身影。
那女人本是她宫中守夜的宫女,长得丑陋,更没有什么家世可言。
皇帝却像鬼迷心窍般,不顾劝阻,硬是将她封为了贵人。
想到这里,周皇后有些恼怒地看向皇帝。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辅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皇后怎么在这里?”
“陛下身体不适,臣妾本不该打扰陛下休息。”
周皇后微微仰起下巴。
殿内众人屏住呼吸,脸上皆有异色。
皇帝牵唇一笑,神色莫测:“既然知道朕身体不适,偏偏还来打扰,皇后的贤惠,当真是独一份。”
“臣妾怎敢有二心?”
周皇后迎视着他。
“你不敢?朝廷上下议论纷纷,都盼着换新主子,朕是病了,不是死了。”
周皇后紧抿双唇,一时语塞。
老东西今日这般直白地发难,实属罕见。
她心里也清楚,此时撕破脸,绝非良机,便只好不回话。
“太子呢?朕病得快不行了,他身为储君,竟不在床前侍疾?”
周皇后痛心道:“陛下不是一直嫌他羸弱,不成大器吗?东宫那副病秧子身体,来了也只会添乱。”
皇帝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是啊,若非当年朕遇刺时,他为朕挡下一剑,何至于此啊,太子是替朕承受了灾厄。”
提到往事,周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痛楚。
虽然刺客当场被杀,死无对证,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那场阴谋就是周家策划的。
只是瞒着性格温吞的太子,也料不到那傻孩子真的一片孝心。
所以,周家最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周皇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僵持中,刘辅担心皇帝的身体,急忙出来打圆场:“娘娘,天要亮了,陛下该休息……”
“你们这群狗东西还在哭丧什么呢!滚,都给朕滚出去。”
皇帝一挥手。
妃嫔们如蒙大赦,慌忙退散。
“陛下好生养病,臣妾告退。”
周皇后难掩厌恶。
如果不是为了探查虚实,她一刻也不愿在这儿和这老东西虚与委蛇。
刘辅忙取了斗篷追出:“娘娘,外头天寒,当心受凉。”
他急趋几步。
周皇后充耳不闻,径直向前走去。
身为后宫之主,她鲜少如此失仪,更未在众目睽睽之下遭皇帝这般折辱。
此刻周皇后心里正憋着一股气,连平日的端庄礼仪都顾不上了。
刘辅只得默默折返。
待皇帝醒转,已是第二日早上。
刘辅推开窗驱散药气,准备伺候盥洗。
他端着铜盆,觑了眼皇帝面色,不经意道:“胡大人回来了,此刻就跪在殿外,他想求见陛下一面。”
皇帝眼底掠过厌弃:“胡北年爱跪便跪,随他去。”
刘辅低眉顺眼,斟酌着补了一句:“胡大人还带来一位大夫,曾在青州平息大疫,医术甚是了得。”
皇帝先是一怔,随即气极反笑。
“怎么,你们都疯了不成?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他胡北年能有什么法子,还有,他竟敢擅离青州?谁给他的狗胆。”
病虎还带三分煞气。
刘辅心头剧震,扑通跪倒,噤若寒蝉。
待皇帝气息渐沉,似已睡去,他才急向一旁内侍递了个眼色。
那内侍会意,退了出去。
甫至殿外,便见季小侯爷步履生风而来。
内侍面有难色,忙上前拦阻:“小侯爷留步,陛下刚……”
“让开。”
季恩语带威压:“我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陛下,若误了我,便是误了陛下,今后陛下的雷霆之怒,你可担待得起?”
内侍僵持一瞬,终究侧身让开。
季恩径直闯入。
殿外阶下,胡北年心头稍定。
他早料定皇帝会拒见自己,来前便与季恩商定,迟半个时辰他就带玉都前来。
季恩步入寝宫,步履轻悄,唯恐惊扰榻上之人。
行至床前,皇帝病骨支离,他神色黯然一瞬。
皇帝是醒着的,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看到季恩,脸上的怒意早就烟消云散。
“小念,你也来了?”语气竟带着些许宠溺。
季恩的父亲季平,原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统领,后因护驾重伤,皇帝深以为憾,遂将胞妹下嫁。
季恩尚在襁褓时,公主便溘然长逝,而季平又常驻在边境。
那时皇帝怜其孤弱,就将他接入宫中,亲自抚育。
这深宫之内,能得天子亲手抚养成人的,屈指可数,季恩便是其一。
季恩抬手卸下玉冠,墨发流泻肩头。
他行色匆忙,未及整装,仅裹一件猩红大氅。
雪肤映着烈烈红裘,恰似寒梅落雪。
皇帝恍惚间,好似窥见了胞妹昔日韶华,一丝温软滑过他的眼底。
“那位女医我是见过的。”季恩轻声探问:“她眉眼间颇有故人神韵,陛下当真不见?”
皇帝眸中微澜暗涌:“哦?朕倒要看看,是哪位故人。”
季恩听出皇帝口风松动,心头暗喜,朝刘辅递了个眼色。
刘辅会意,正要传召,殿外争执声却隐约透门而入……
玉都还在殿外磨蹭不肯进去。
她一想到系统这半吊子水平,心里就忐忑。
胡北年几次催促她进去,她就是不肯。
逼得胡北年都想把她捆起来扔到皇帝面前。
“玉大夫,我们来时不是说的好好的吗?”
“不是吧,我们来时可没说救的是皇帝,你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万一我失手了怎么办?”
胡北年深知此刻耽搁不得,一把攥住她手腕,声音沉凝如铁:“王朝命脉悬于此,若你治不好陛下的病,我们都会死。”
玉都气得牙关咯咯作响:“你也不能这么坑我啊,我跟你无仇无怨……算了,来都来了。”
退路已断,玉都只能跟着出来的内侍,踏入幽深殿宇。
穿廊过殿。
殿宇宏阔,分里外两进,中庭隔断。
视线豁然开朗。
庭院一侧跪着几名试药宫婢,面色青白。
另一侧肃立十数内侍,垂首屏息,死寂如坟。
玉都甫一踏入,几个老内侍抬头,眼中俱是骇然惊疑。
刘辅也是赶紧垂眼掩饰。
玉都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焦点,只觉无数刀子似的扎来。
她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打量着这金碧辉煌的高危病房。
好不容易挪到皇帝床前,玉都提着木匣,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她咽了口唾沫,慢慢抬起头。
“陛下,我是青州的女医……额……我叫……”
皇帝看她一眼,眼中又惊又喜:“你!”
玉都茫然:“我什么?”
皇帝突然口吐鲜血,晕厥过去。
“啊!你别死!”
这下,完犊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