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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兰竺坏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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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城郊的寺庙笼在香雾里。
本该是清净地,此刻却被一群贵女的衣香鬓影搅得暗流涌动。
游廊下停着十几辆马车,左右侍立的丫鬟手里捧着暖炉,茶盏,挤满了一屋,连空气中都飘着脂粉的甜腻气。
李慎敏坐在临窗席位上,她摩挲着盏沿,眼神落在窗外的腊梅上,神情淡漠得像个局外人。
这是她头一回参加这类聚会。
满座锦衣华服的姑娘大多面生,偶尔有几道打量的目光扫过来,也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玉都侍立在她身后,穿着件布裙。
她尽量把身子往廊柱后缩,低眉顺眼地捧着个空茶盘,看似安分,眼角却不停瞟着院角那道虚掩的侧门。
门后就是通往后山的小路,按计划,半个时辰后她们就要从那里走。
“这不是李二吗?”
一道尖亮的声音划破了茶会的安静。
兰竺身穿紫萝云缎裙,梳着高人一等的发髻,鬓边插着四五把赤金簪,何等富贵,过于精心的打扮让她看起来整个人都在发金光。
她被几个奉承的贵女簇拥着,径直走到李慎敏桌前。
“我记得李二以前从不掺和这些热闹的,今天怎么有空来了,莫不是终于想通了,要跟我们周家好好走动走动?”
李慎敏抬眼:“那我现在就走?”
“我可没这意思。”
兰竺假笑两声,手帕掩着唇:“只是瞧着李二身边这位丫鬟有些眼熟,你出门竟带着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李慎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是我的贴身丫鬟,随侍左右,有何不妥?”
兰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李二你好大的心胸,你可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不过是从前在侍药房的贱婢,这样来历不明的人,也配站在你我身侧?”
这话一出,满院的目光全聚在玉都身上。
有好奇的,有鄙夷的,还有几分看好戏的。
玉都刚要开口辩解,却被李慎敏递过来的一个眼神止住,于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兰竺见玉都不吭声,更得意了,上前一步,几乎凑到玉都面前:“玉都?嗯?今天怎么就装作不认识我了?半个月前你不是还仗着李秋宰胡北年给你撑腰神气的很吗?怎么,现在跟着李二,就忘了以前的勾当?”
“小姐,我只是个普通丫鬟,怎么可能认识什么权贵大人?周小姐定是认错人了。”
李慎敏接过话头:“周小姐,这里是佛门圣地,讲究众生平等,你这般口出恶言,动辄辱人,才是真的辱没了这清净之地。”
“你是真心想维护她?”
兰竺被这话激得怒火中烧,胸口起伏着,可这时她的眼神一下落在李慎敏身上的外衫上。
那是件藕色外衫,在窗透进来的光线下,隐隐可见暗纹里织着的缠枝莲,纹路细腻得能看清花瓣上的脉络。
这纹样她再熟悉不过。
是上个月宫里新赐给周家的料子,拢共就得了三匹,父亲特意说要留着给她做礼服的,怎么会出现在李慎敏身上?
兰竺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一把抓住李慎敏的衣袖,指腹抠着面料的纹路:“这这身是我周家得来的御赐之物,你怎么会有?”
她脑中立刻闪过那个让她厌恶的名字。
周抚,那个卑贱的庶出兄长。
府里只有他能自由出入库房,也只有他敢这么胆大包天,不经过嫡兄周达的同意,就把御赐的面料偷出来讨好李慎敏。
“是周抚偷给你的吧?你还没入我周家门,就敢私受我周家的东西,你配穿吗?”
兰竺双手抓住那珍贵的衣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惊得满院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裂痕从李慎敏的肩头一直裂到袖口,露出里面素色的衬里,她白皙的手臂在裂口下若隐若现,皮肤上甚至能看到被布料摩擦出的红痕。
兰竺身后的丫鬟惊得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想去拉:“小姐,不可啊,这要是传出去……”
可已经晚了。
李慎敏低头看了看被撕裂的衣袖,方才还平静的眼神一下冰寒下来,没有尖叫,没有哭诉,只是缓缓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兰竺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兰竺痛呼出声:“放手,你弄疼我了。”
她挣扎着,另一只手扬起来,指甲尖尖的,直往李慎敏的脸上抓去。
李慎敏顺势借力,扣住兰竺挥来的手腕,身体微微一侧,脚下轻轻一绊,再往前一推。
兰竺本就穿着繁复裙装,不好挪动,这下身体直接失去平衡,重重跌坐在地上。
发髻散了,簪子掉在地上,珠子滚了一地,鬓边的珍珠耳坠也掉了一只,华贵的缎裙沾满了灰尘,哪里还有半分高高在上的贵女模样。
兰竺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只是衣袖破损却一脸云淡风轻的李慎敏,对方的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周小姐。”
李慎敏理了理衣襟:“佛门之地,撕人衣物,口出恶言,如今摔了一跤,也算是糟了恶报,你可还尽兴?我这身衣裳上面没写你周家的名字,怎么就成你的了?”
她扫过满院震惊的贵女,继续道:“我的丫鬟也是正经签了契书的,你偏说她认识胡大人,若因此污了胡家的名声,你得自己担待。”
而后,李慎敏对满院人微微颔首,语气平静:“今日之事,是我失仪,先行告退。”
她伸手牵过还在发愣的玉都,脚步平稳地从兰竺身边走过,在一片死寂的震惊中,从容地走了出去。
可刚踏出寺庙的大门,李慎敏脸上的平静就立马崩裂了。
她拉着玉都的手腕,快步往侧门走,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快,兰竺肯定会让人去报信,我们得提前走,不能按原计划等了。”
玉都被她拉着小跑起来,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了,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小姐,那码头的船来得及吗……”
“母亲安排的人会等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甩开兰竺的人,别被缠住。”
刚才的冲突虽在她意料之外,却也让她更看清了周家的刻薄。
逃,必须立刻逃,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玉都被拽着胳膊往前跑,溅起的雪粒钻进鞋缝,冻得她脚趾发麻。
李慎敏时不时回头望,确认没被人跟上,才敢加快脚步。
她自小在海平长大,对街巷地形熟稔得很,专挑那些窄小的胡同走。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城南运河码头终于出现在眼前。
好在今日的码头没什么人,几艘货船泊在岸边。
船帆被掀起一角,又重重落下,像倦鸟收拢的翅膀。
李慎敏一眼就选中了最靠里的那艘货船。
船身吃水很深,船板上堆着几捆用油布裹好的货物,看着像是装了满舱的粮食,稳妥得很。
她拉着玉都快步跑过去,船老大正蹲在船头抽烟袋。
李慎敏从袖中摸出个沉甸甸的布包,一把拍在船老大粗糙的手心里,“这里是四两银子,你现在就开船,带我们去南边,越远越好。”
船老大捏着布包掂了掂,分量着实不轻。
他疑惑地打量眼前的姑娘。
李慎敏鬓边的碎发散乱着,沾了点泥灰,可她身上那件月白披风,在暗处也能看出是上好的料子,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他脸上堆起为难的笑,烟袋锅子在船板上磕了磕:“这位小姐,不是小的不想赚你这钱,你看这运河。”
他抬手指向河面,冰面像块冻硬的猪油膏,连水波都看不见。
“这冰结得厚着呢,船桨都划不动,强行开船,船底会被冰碴子撞裂的,到时候连人带船都得沉在河里,至少还得等三天,等太阳把冰晒化些,才能勉强行船。”
船老大从布包里抽出几块碎银递回来:“你要是实在急,两三天后再来,我给二位留着最好的舱位。”
两三天?
兰竺派去报信的人,怕是一个时辰内就能把李慎白引来。
难道连老天爷都不肯给她一条活路?
码头堆放货物的阴影里,突然飘来一声嗤笑,钻进耳朵:“呵……我说李二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玉都脸色大变。
兰竺踱出来,发髻松了半边,几缕头发垂在颊边,脸上还带着刚刚摔在地上蹭的尘土。
看着狼狈,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鹰隼发现了猎物的致命弱点,闪着兴奋又恶毒的光。
“真是精彩绝伦。”
兰竺刻意拔高了声音,目光扫过船老大和几个从船舱里探出头的水手。
“堂堂相府千金,竟然带着丫鬟跑到码头雇船,这是要跟谁私奔啊?亏得我周家还想着明媒正娶,把你风风光光迎进门,李慎敏,你可真给李家长脸。”
船老大和水手们的眼神瞬间变了,惊疑不定地在李慎敏身上打转,还有人悄悄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在这礼教森严的世道,私奔两个字足以把一个女子的名节扎得稀碎,往后再难抬头。
李慎敏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兰竺,你除了像只疯狗一样四处狂吠,还会什么?编造谣言污蔑人,就这么让你痛快?”
“痛快啊,怎么不痛快?”
兰竺笑得更得意了,抬手拢了拢散乱的衣襟,手指划过鬓边的碎发:“我已经差人去给你大哥送信了,你说,要是让你大哥知道你的意图,他会怎么对你?毕竟他最看重的,就是李家的体面。”
李慎敏忍无可忍,抬手要揍她。
兰竺似乎怕李慎敏情急之下动手,说完转身就朝码头外的大街跑。
李慎敏站在原地,看着兰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寒风卷着河泥的腥气吹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兰竺这一闹,别说等三天,怕是连一个时辰都等不起了。
船老大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了点疏离,显然是被私奔的说法吓住了。
李慎敏看着眼前厚厚的冰面,又想起兰竺得意的嘴脸,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难道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逃,最终还是要被抓回那个牢笼里吗?再耗下去只会更危险。
“船开不了就算了,走吧,先藏起来。”
她拽着玉都的手腕,快步往码头西侧的货堆后躲。
那里堆着半人高的麻袋装粮食,缝隙间能遮住两人的身影,还能透过麻袋缝观察外面的动静。
雪粒灌进领口,李慎敏却没心思拢披风,目光直直落在玉都脸上,刚才被兰竺勾起的疑惑,此刻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认识胡大人还有李将军?”
玉都刚往麻袋后缩了缩,闻言身子一僵,眼神下意识往旁边飘:“胡大人和那个什么李将军都是朝廷重臣,我一个小丫鬟,哪能认识他们。”
“你不撒谎的话,就别眼珠子乱晃。方才兰竺提起这两个人时,你手都在抖,若只是陌生人,你慌什么?”
玉都被戳穿了小动作,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与这两位只是认识而已,又不相干。”
“没点本事,上哪里认识他们去?”
李慎敏往前凑了凑,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尺:“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你以前在侍药房待过,为什么又到了我们家?”
“侍药房被查封后,我没处去,只能把自己卖了换口饭吃,这没毛病吧?至于为什么被查封,我还想知道呢。”
玉都依旧没正面回答。
李慎敏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心里的疑云还是没散:“那这么说你真的是兰竺口中说的那个玉都?你接近李家,到底有何居心?”
“混口饭吃……”
李慎敏还想再追问。
玉都竖起手指放在嘴边,紧张地看向码头入口的方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慎敏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似乎真的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虽然模糊,却越来越近。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玉都往麻袋缝外瞟了一眼,远处的人影更近了一些,她赶紧缩回身子,压低声音问:“怎么办?这货堆藏不了多久。”
李慎敏看向旁边堆着的空油桶和盖货物的油布,临时有了个主意,伸手扯过一块油布,往两人身上盖:“蹲下来,把油布裹紧,别让人看到我们的衣角。”
油布裹在身上又冷又硬,两人谁也不敢抱怨。
马蹄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有人喊“仔细搜搜货堆。”
一道黑影从货堆旁的阴影里站出来,走到她们面前,抬手将那块油布扯了起来。
玉都抬头看见那人冷峻的侧脸,眉骨高挺得像刀削,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唇线都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李慎白显然在这儿站着有一会儿了。
玉都吓得腿肚子一软,赶紧往李慎敏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只眼睛。
“找了你半天,总算找到了。”李慎白的声音没半点温度:“跟我回去。”
他甚至没多问一句,也没提兰竺的事,仿佛她这场赌上所有勇气的逃亡,不过是孩童不懂事的胡闹,掀不起半点波澜。
李慎敏慢慢站起身,寒风掀动她破损的衣袖,露出里面冻得发红的手腕。
她望着大哥那双毫无波澜的眼,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冷从脚底往上爬。
冰河未开,前路已绝,方才心里那点侥幸的希望,全被眼前这道身影碾成了碎末。
“我没打算回去。”
李慎白没说话,只是抬手,腰间的剑掠过玉都耳边,削断了她鬓边一缕碎发。
“那我就先收拾她。”他的目光落在玉都身上,像在看个碍眼的物件。
“跟她没有关系。”
李慎敏挡在玉都身前,手臂绷得笔直:“要抓就抓我,放她走。”
“她拐带相府千金出走,按律已够她死三十回,你护不住她。”
李慎白屈指弹了弹剑身,金属的嗡鸣声在两人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
玉都吓得脸都绿了,拽着李慎敏的衣袖一个劲哆嗦:“小姐,我不想死啊,你好人做到底,你还是回去吧。”
“当初不是说好了,但凡出现意外,要死就一起死?”
李慎敏回头瞪她,眼底满是不敢置信,这才多久,她就反悔了。
“我没说过。”
玉都赶紧摇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就是想混口饭吃,可没想着要陪你送死啊。”
李慎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这时,李慎白的剑动了,剑尖直指玉都心口。
李慎敏眼疾手快,反手抓住剑身,她掌心生疼,流血不止,却没松手,反而将剑尖死死抵住自己的咽喉,眼底翻涌着玉石俱焚的疯狂。
“既然逃不掉,我也没想过活下去,你要是敢动她,就先把我弄死好了。”
“幼稚。”
李慎白手腕轻轻一挑,剑身在她掌心划开一道血口,血珠顺着剑身往下淌,滴在雪地上。
“要你和周抚成婚的旨意,是皇后亲下的。”他终于多说了一句,多少带着点无奈。
李慎敏望着大哥冰冷的眼睛,恍惚间想起小时候。
也是这样冷的天,李慎白带她离家出走,两人都挨着饿,她饿极了跑去池塘里捞鱼,不小心掉下去,是李慎白跳下去把她捞上来,背着她蹚过厚厚的积雪回家。
那时候他明明是有温度的,怎么现在,却冷得像块冰?
“周抚的婚约是要我的命,与其嫁给他受折磨,倒不如现在就死在这里,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把我们俩都杀了,省得我回去受辱。”
“不不不。”
玉都吓得赶紧往后缩,差点摔倒。
“你死你的,我还想活。”
李慎白看着她掌心的血,眉头皱了皱,只好收了剑:“跟我回去,兰竺知道你在这里,就代表周家也知道,父亲母亲年纪大了,经不起皇后的追责,你要是真一走了之,他们会被你连累的。”
他看向结冰的河面,声音刻意压低了:“若真不想嫁,婚期还有段时日,你该做得漂亮些。”
李慎敏猛地抬头,看向他,他这话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李慎白没再解释,转身就往码头外走:“再不走,兰竺带的人就该到了。”
李慎敏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掌心的伤口,最终还是妥协了,“我跟你回去,但我有条件,回去后,你不能把今天的事闹大,更不能惩罚小玉。”
李慎白脚步没停,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
玉都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却又被李慎白叫住。
“你站住。”
他转头看向玉都,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杀意,反而带着点审视:“我已经查明了你的身份,你是以前侍药房的管事,之前救过陛下的命,对吧?”
“……”她怎么又被开盒了?
“皇后最近一直在派人找你,你在侍药房被查封后躲进相府,倒是个聪明的选择,可也把祸水引到了李家。”
玉都咽了口唾沫:“皇后找我,她也有病?额,别误会,我说的是字面意思。”
李慎白一脸严肃:“你得罪的人太多,你不该留在李家,会连累小妹的,我这次不杀你,是看在你救过陛下的份上,但别人不会放过你,你离开李家吧。”
玉都立刻反驳:“我才不离开李家,我可不想饿死街头。”
“之前赏你的那些银子和首饰,你可以都带走,那些东西足够你活十年了。”
玉都还想争辩,却被李慎敏拉了拉衣袖。
她看向李慎敏,见她微微点头,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她很绝望啊,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可是……
貌似李慎敏这次也保不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