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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祠堂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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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的烛火被穿堂风卷得忽明忽暗,供桌上一排排祖宗牌位的影子在斑驳的墙面上晃来晃去。
香烛味更是呛得人鼻腔发痒。
三个穿道袍的道人围着火盆蹦跶,脚下的步子乱得像没头苍蝇。
领头的老道人枯瘦得像根晒透的柴禾,下巴上几缕花白山羊胡沾着点香灰,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嘴里嘟囔的话没人能听清。
老祖母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警惕地盯着祠堂门口:“那小东西来了没,磨磨蹭蹭的,是要等法坛散了不成?”
“来了来了。”
守在门口的嬷嬷赶紧应着。
李慎敏一步跨进了祠堂,后面跟着玉都。
她见了这场面,非但没像旁人那样畏畏缩缩往后退,反而径直在火盆前站定了。
“我就在你眼前,要驱邪,便现在开始。”
她直接打断了老道人的咒语。
老道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噎得够呛,山羊胡抖了抖。
“放肆,竟敢冲撞法坛,惊扰了上界老神仙,这罪过你担待得起吗?”
“哦?”李慎敏挑了挑眉,往前半步,火盆里的热浪扑在她脸上,“那正好,我倒要见识下你家老神仙的厉害,是能断人生死,还是能辨人善恶?”
她转头看向老祖母,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老祖母,你请来的这些高人,除了在这里蹦蹦跳跳浪费府中银钱,除了对着空气装模作样制造恐慌,除了借着驱邪的由头离间我们祖孙情分,他们还做了什么?”
“若他们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怎么不先驱散这府里弥漫的愚昧无知?怎么不驱散长辈对晚辈的刻薄寡恩?怎么不驱散那些听信谗言,不分青红皂白的歪风?这里更该驱散的,难道不是这些骗子蛊惑人心,敛财害人的龌龊心思吗?”
老道人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里的铜钱剑掉在地上,滚到李慎敏脚边。
老祖母看着眼前这个眼神亮得吓人的孙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扶着扶手才勉强坐稳,佛珠转得更快了。
“妖邪,还不快从小姐身上下来。”
老道人反应过来,突然指着玉都尖叫,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都是你这小婢子带的煞气,才让二小姐失了心智。”
玉都早有准备,左手往身后一摸,攥着把从厨房顺来的干玉米粒,往火盆里一撒。
火盆里炸开一片金灿灿的火花,带着股焦香的热气腾起,正好糊了老道人一脸。
“阿嚏。”
老道人被熏得涕泪横流,连退好几步,山羊胡上沾着几粒爆开的爆米花,道袍前襟也溅了火星子,哪还有半分仙风道骨,活像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老无赖。
老道人气得跳脚,指着玉都喊,“妖孽,快……快抓住她,用桃木剑钉住她。”
老祖母拄着龙头拐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拐杖往地上一戳,“快来人,把这个上蹿下跳,无法无天的疯蹄子给我拖出去。乱棍打二十大板,看她还敢不敢作祟。”
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从门外冲进来,撸着袖子就往玉都抓去。
玉都哧溜一下蹿到李慎敏身后,只露出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点故意装的怯意。
“小姐救命啊,我这细皮嫩肉的,哪扛得住婆子们的棍子,要是打坏了,往后谁给你研墨铺床呀?”
李慎敏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反而把玉都往身后又拉了拉,迎上老祖母几乎要喷火的视线,淡然道:“她年幼无知,冲撞了法坛,是该罚。”
不等老祖母开口,她便抢先说:“只是……她才进府,若是因为这点事就受重罚,传出去倒显得咱们相府苛待下人,不够体面。”
老祖母气极反笑,拐杖又戳了戳地:“这疯蹄子把祠堂搅得天翻地覆,把法师气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你怎么不讲体面?”
“所以,我替她领罚。”
李慎敏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她冲撞法坛,是我这做主子的管教不严,我去佛堂跪经,跪到入夏,老祖母觉得呢?”
祠堂里霎时死寂。
守在门口的嬷嬷,刚进来的婆子,甚至连还在揉眼睛的老道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慎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素来倔强却极少硬碰硬的二小姐。
跪到入夏?
那膝盖就算垫了棉垫,怕是也要废了。
老祖母的呼吸都乱了,指着李慎敏的手不停发抖:“你可是咱们李家的二小姐,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
“李氏的血,就比旁人尊贵些吗?”
李慎敏抬眼,眼神里带着点自嘲,“老祖母忘了?你是磨豆腐的阿嬷,我是磨豆腐阿嬷的后代,我身上流着的,和当年你推着磨盘时流的血,没什么不一样。”
“你这是大逆不道。”老祖母气得胸口起伏,拐杖把地面戳得咚咚响,她最恨别人提这遭事。
“那就大逆不道。”
李慎敏没退半分:“尊长若有错,为何不能忤逆?老祖母若是真把我当嫡孙女疼,就不会让这些歪魔邪道来祠堂羞辱我。”
老祖母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死死瞪着李慎敏,又剜了眼她身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的玉都,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一直伫立在祠堂门口的李慎白,此刻终于动了。
他一身玄色劲装,腰束玉带,墨发用玉冠束起,衬得脸色愈发冷峻。
步履沉稳地踏入祠堂,靴底踩过地上的香灰,没发出半点声响。
先扫过供桌下那根被削断的雉鸡翎,又掠过一脸鼻涕眼泪的老道人,最后落在针锋相对的祖孙二人身上,眼神没什么波澜。
“老祖母。”
他瞬间压下了祠堂里的杂乱:“祠堂是祖宗安息之地,喧哗至此,确为不敬,但驱邪之事本就荒唐,惊扰了祖宗英灵更是不该,就此作罢吧。”
他转向那老道人,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件死物:“法师今日辛苦,酬劳照付但出了这门,若管不好自己的嘴,敢在外头胡言乱语半个字,呵呵……”
老道人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留,连滚带爬地捡起地上的铜钱剑,带着两个徒弟踉踉跄跄地跑了,连道袍下摆被门帘勾住都没敢回头。
“小妹管教下人不严,自当领责,但佛堂清冷,跪那么久太过伤身,一月为期吧,这一月里每日抄写佛经,也算静心思过。”
他直接砍成了一个月。
李慎敏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丝笑意,却没露在脸上,只微微颔首:“大哥公允,我听大哥的。”
“还有她。”李慎白看向玉都,语气冷了几分。
被那眼神盯着,玉都只觉得后颈一凉,嗖地把脑袋完全缩到李慎敏身后,连衣角都不敢露出来。
“祠堂狼藉,皆因此婢而起,既小妹代为领罚,她便留在这里,将祠堂里里外外洒扫干净,何时打扫得一尘不染,何时方可离开,若再敢生事,直接家法处置。”
“既是小白的主意,便这么做吧。”
老祖母看着大孙子三言两语就定了乾坤,心里虽觉得惩罚太轻,却也知道李慎白的性子,他定了的事,再争也没用。
她重重哼了一声,在嬷嬷的搀扶下,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祠堂内只剩下三人。
李慎白转身要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李慎敏的声音:“大哥留步。”
他停下脚步,侧身看她,眉峰微蹙:“怎么?你不服气,还要与我争执一月之罚?”
李慎敏走到他面前,眼神清亮,嘴角噙着笑意:“大哥方才在门口,削断那根雉鸡翎时,出手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精准。”
玉都躲在后面听得发呆,这才反应过来,合着方才两人明着针锋相对,实则是在暗度陈仓。
李慎白神色淡淡的。
“是母亲让人去书房找我,说祠堂这边闹得太凶,怕伤了你,我才来的。还有……父亲让你明早去他的书房请罪。”
没等李慎敏再开口,他已大步跨出门,和来时一样,半分拖泥带水都没有。
等人走完,玉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后背抵着冰凉的供桌腿,手还拍着胸口:“你可真敢说,真要跪到入夏,你这膝盖就算废了,到时候连路都走不了。”
李慎敏没好气地用指尖戳了戳她的脑门:“还有脸笑?还不快起来打扫,真想在这地方过夜不成?”
“扫,这就扫。”
玉都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麻利地抄起墙角的竹扫帚,边扫边歪着头嘀咕:“你跟大少爷的关系,也不见得像府里传的那么差嘛……刚才他明明是帮着你,还把惩罚改轻了。”
李慎敏垂眸看着地上散落的,被踩碎的爆米花,捻起一粒,语气慢了些:“你别看他现在跟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可他小时候与我一样叛逆,还带着我离家出走过的。”
“啊?真的假的?”
“那时候我才牙牙学语,记不清太多事,只记得天特别冷,他把我裹在他的外袍里,走在满是积雪的街上,连个热馒头都买不起。”
“我们在外头流浪了很久,差点饿死,被府里人找回来的时候,大哥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错了,老祖母用藤条抽他,打得他满脸是血,他也没松口。”
“后来老祖母没罚他吗?”
玉都听得入迷,干脆放下扫帚。
“罚了。”
李慎敏叹了口气:“老祖母说是母亲没管教好大哥,当天就把大哥从母亲身边带走,自己养在跟前,还不许母亲去见他。”
她抬眼望向供桌上的烛火:“再后来,我再见大哥时,他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他的人生,从被带走那天起,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玉都有些可惜:“哎,又一个被封建礼教荼毒的美男子啊。”
李慎敏一下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反而带着点自嘲。
“在这个家里,明明我才是那个疯子吧,放着周家那样的好亲事不要,不是疯子是什么。”
“你也这么看自己?”
玉都定定看着她,眼神很认真。
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祠堂里只有几盏烛火亮着,映得李慎敏的脸色有些发白。
她藏不住的低落。
“不重要了,我婚事将近,要是真嫁去周家,往后怕是连眼下这点自在都没了,趁现在还能闹,不如多气他们几次。”
玉都看着她垂下去的眼,心里琢磨了半天,突然蹦出一句:“那就不嫁。”
李慎敏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那就不嫁啊。”
“你太天真了。”
李慎敏失笑,“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李家靠周家立足,这门亲事是连着两家荣辱的,哪由得我做主。”
“是你想得太复杂了。”
玉都皱着眉,心里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你敢不敢逃婚?”
李慎敏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往门外瞟了瞟。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要是被嬷嬷听见,别说逃婚,咱们俩都得被扒层皮。”
玉都扒开她的手,追问得更紧:“我问你敢不敢,不是问你能不能,你要是连想都不敢想,那才真的只能嫁去周家。”
李慎敏沉默了。
“你到底敢不敢?”
“……”她还是不答。
“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抗争,只不过是给自己这无聊的,被安排好的人生,找点乐子罢了。”
玉都见她一直犹豫,只好拿起扫帚,继续扫着地。
祠堂里静极了,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
过了许久,就在玉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李慎敏忽然开口了。
“我敢。”
掷地有声。
玉都回头,看见李慎敏正抬头看着自己,眼底的犹豫和怯懦全散了。
两人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