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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此间须臾念众生(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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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季节更容易发生事情,尤其是在益州这样得天独厚拥有盆地的地方。梓潼郡的百姓很苦,然而最近也得到了四面八方的帮助,最典型的就是隔壁荆州向他们送来了救助,当然这并不是官方之间的。
木须臾其实也不清楚该怎么才能更好的帮他们,朝廷有令,非是朝廷特下,一切赈灾皆属于违法,然总有民间商会组织在暗地里向战乱地区送去帮助,自然有的商会是有良心的,有的商会是没有良心的,所以这个时候的物价就会显得贵了很多,这世间总有人想要发战争财。
师兄妹两人来到城里,既然无法选择赈灾这条路,他们就选择了另一种方式——行医。幸好木须臾这个每样心法和修炼都没落下的首席弟子啊,能在这个时候不用法术略尽绵薄之力。
“张嘴,我看看,是风寒之症,这是药方。”木须臾坐在巷口义诊,打着一个走方郎中的旗号,一手送出去药方后,他又将指端搭在一个老人枯柴般的手腕上,很容易便知是长期劳累又中暑,身体已然衰败。
“老人家,暑气侵体过深,”他声音清冷,不含波澜,“此方照抓,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服一次。”他提笔,在粗糙的黄麻纸上写下药名,字迹瘦硬。
桌旁排着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大多形容枯槁,带着麻木的忍耐。更多的人,只是蜷缩在巷子深处或墙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连排队的力气似乎都已耗尽。
木须臾的目光掠过那些蜷缩的身影,如同掠过荒原上形态各异的石头。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离他习以为常的、追求极致纯粹与力量的修道世界完全不同,但是,既然在这里,就不能坐以待毙。
不远处的断墙下,林瑾华正蹲着身子。她面前放着一个粗糙的大木盆,里面是刚熬好、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稀薄米粥。她小心翼翼地用木勺舀起,分到面前几只豁了口的破碗里。
“大娘,小心烫,”她声音柔和,带着一种能抚慰燥热的清凉,“慢点喝。”她将一碗粥递给一位抱着幼儿的妇人,顺手理了理妇人凌乱枯槁的鬓发。那妇人连声道谢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浑浊的眼中滚下大颗大颗的泪珠,混入滚烫的粥里。
林瑾华又从随身的储物袋里取出几个干硬的粗面饼,掰碎了分给旁边几个眼巴巴望着她的孩子。
孩子们小手捧着碎饼,狼吞虎咽。她看着这一幕,清秀的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虑,比梓潼郡上空无云的天空更沉重。
木须臾抬眼望去,断墙的阴影下,林瑾华正半跪在地,怀中紧紧搂着另一位老妇人。
林瑾华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一手紧紧环抱着老妇瘦削到几乎硌人的肩膀,另一只手慌乱地、徒劳地去擦拭老妇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褐色血沫的涎水。
她面前那只盛着稀薄米粥的碗歪倒在地上,浑浊的汤水渗入干裂的泥地里,留下深色的印记。
“阿婆?阿婆?”林瑾华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一遍遍徒劳地呼唤着,仿佛这样就能拽回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再喝一口,就一口,好不好?……”她端起旁边一个妇人递来的半碗水,小心翼翼地凑到老妇唇边。
老妇的头无力地歪在瑾华臂弯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着,倒映着益州夏日刺眼却毫无暖意的惨白天空。她干瘪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那起伏彻底停止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巷子里所有的声音,低低的呻吟、压抑的啜泣、甚至远处难耐的蝉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庞大而沉重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瑾华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生气的玉雕。她环抱着老妇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那残存的、正在急速消散的体温留住。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老妇灰败冰冷的额头上,又迅速滑落,没入她花白干枯的鬓发里。
木须臾不知何时已站在林瑾华身侧,他沉默地蹲下,伸出两指,轻轻探向老妇颈侧。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而毫无弹性,脉搏已然消失,这位阿婆,已经死了。
他收回手,指尖那冰冷的触感却盘踞不去。他的无情道心如同寒潭古井,此刻却清晰地感受到一丝异样,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感觉。
他垂眸看着自己方才探脉的手指,那修长稳定的指节,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林瑾华终于从悲恸中抽离出一丝神智,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木须臾,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师兄…她走了?”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寻求确认的茫然,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木须臾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痕,那眼神里的痛苦很是灼人。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木须臾移开目光,看向巷子深处那些蜷缩在阴影里、同样气息奄奄的身影。死,并不是终结于此,它只是这片绝望土地上最寻常不过的注脚,但是……为什么,他也会很想哭呢?
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梓潼郡的街市,尘土在滚烫的地面上打着旋儿。临街一家挂着“丰泰米行”招牌的铺面,大门紧闭,只开了半扇侧窗,窗板后面,一张油光满面的胖脸警惕地向外窥视着。
林瑾华站在紧闭的店门前,素色的衣袍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却强撑着挑着空担子的流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焦灼,抬手叩响了门板。
侧窗“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肥腻的脸,三角眼上下打量着林瑾华和她身后的流民,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敲什么敲?没米。”
“掌柜的,”林瑾华的声音尽量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就当行行好。我们知晓规矩,按市价买。”
“市价?”胖掌柜嗤笑一声,从鼻孔里哼出两道气,“小娘子,你可知现在是什么光景?哪还有什么市价,一斗粟米,这个数。”他伸出一根短粗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林瑾华身后的流民们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绝望更深了一层。
林瑾华咬了咬下唇。这个价格,比前两日她打听到的又翻了近一倍。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是她下山前携带的所有灵石,以及她两年积攒的,原本是为了历练途中换取必要物资或应对不测……
指尖触碰到那坚硬而温润的棱角,灵石蕴含的精纯灵气似乎透过布料传来一丝微弱的安抚。她沉默着,没有立刻还价。灵石在凡俗地界价值远超金银,这一袋,足以在太平年月买下小半条街。
“掌柜的,人命关天。”林瑾华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特殊的压抑,“城外每日都有人饿死,行商之道,亦当存天理良心。”
“良心?”胖掌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抖了起来,“这年头,良心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使?要么按这个价,要么——滚蛋。”他作势就要关上那半扇窗。
“等等!……”林瑾华猛地抬手,抵住了窗板。她直视着那双充满贪婪和冷酷的眼睛,眼神锐利如针,“我买。”
她从腰间解下那个沉甸甸的锦囊,毫不犹豫地递了过去,动作快得没有一丝迟疑。“这里面的东西值多少,掌柜的想必识货。按你开的价,能买多少粟米,我全要了。”
胖掌柜狐疑地接过锦囊,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那细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飞快地解开系绳,只往里瞥了一眼,金黄色的、蕴着纯净灵光的灵石光芒几乎晃花了他的眼,眼中贪婪的光芒瞬间取代了所有疑虑。
他一把攥紧锦囊,脸上堆起谄媚而虚假的笑容:“哎哟,贵客啊,贵客临门。快,快请进,伙计们,开仓,给这位……仙子装米,有多少装多少!”他忙不迭地拉开侧门,点头哈腰地将林瑾华让了进去,脸上笑开了花。
林瑾华踏进光线昏暗、弥漫着陈米和尘土味道的米行,心却沉得很,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林州,早就不知道被爹亲打死多少回了。
她看着掌柜贪婪而急切的背影,腰间原本系着锦囊的地方空荡荡的,只余下布料被汗浸透的微凉触感。
她默默地站着,看着伙计们从幽暗的后仓搬出一袋袋粟米,倒进流民带来的箩筐里。
就在最后一袋米即将装完,林瑾华紧绷的心弦刚欲稍松之际,米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碰撞的刺耳声响。
“让开——都让开!”
“郡尉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凶神恶煞的吼声穿透薄薄的门板,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米行那扇并不算结实的木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了,碎裂的木屑飞溅。
刺目的日光涌入昏暗的米行,在飞舞的尘埃中勾勒出几个披甲持刀、杀气腾腾的军汉身影。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披着半旧的皮甲,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的刀疤,腰间的铁尺和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
他的目光一进来瞬间就钉在了站在米堆旁的林瑾华身上。
胖掌柜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如同变脸般,换上了一副惊恐万状、急于撇清的神情。他一个箭步冲到那疤脸军官面前,指着林瑾华,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军爷,就是她,就是这妖女。哄抬粮价,扰乱市易,煽动流民,小的被她蒙骗,才不得已开了仓啊,军爷明鉴啊……”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想把那个装着灵石的锦囊往怀里藏。
疤脸军官看都没看胖掌柜一眼,眼睛只死死盯着林瑾华,嘴角扯出一个冷酷的弧度:“小娘子好大的胆子,朝廷三令五申,严控粮秣,禁止私相授受,哄抬物价。尔等妖人,竟敢顶风作乱,给我拿下!”
两名兵丁立刻扑上前,粗壮有力的手臂一左一右狠狠扣住了瑾华纤细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她疼得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住手。”木须臾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恰好挡住了门外刺目的日光。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松,袍服纤尘不染,与这混乱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木须臾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神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剑锋,直刺向那两个抓住林瑾华的兵丁。
两个兵丁被那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扣住林瑾华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几分力道。米行里嘈杂的叫嚷声、胖掌柜的哭诉声、兵丁的呼喝声,都在这冰冷的注视下诡异地低了下去。
“师……哥!”林瑾华猛地抬头,看到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却并非求救,而是阻止。
木须臾的目光越过兵丁,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那眼神似乎在无声询问。
林瑾华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胳膊上传来的剧痛,对着他,极轻微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然后,她微微扬起了下巴,视线转向那个疤脸军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郡尉府?好大的威风啊。我不过买了些粟米,何罪之有?要审要问,我跟你们走便是。”她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向门口的木须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哥,你在外面等我。不必进来。”
“不必进来”四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
木须臾的眉头蹙了一下,他看着林瑾华被那两个兵丁粗暴地推搡着,踉跄地押出门外,锁链哗啦作响。师妹的背影在刺眼的日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
军官被林瑾华那过于平静的态度和“师兄”这个称呼弄得有些惊疑不定,尤其那门口站着的玄衣青年,气息冷冽得让他脊背发寒。他色厉内荏地瞪了木须臾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哼,带走,看紧了,若有同伙劫囚,格杀勿论。”他甩下狠话,带着手下押着林瑾华,簇拥着那个一脸哀怨的胖掌柜,乱哄哄地离开了米行。
米行内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飞扬的尘埃。
木须臾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门外炽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他孤寂的身影在地面拉得很长,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林瑾华那句“不必进来”的话语,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了原地。
有够恶心的,但是……为什么呢?
林瑾华被押入了暗牢里,那个胖掌柜则是被带入了郡尉府正厅,说句实在的,只听奸商一面之词,这郡尉府的确够腐败。
暗牢里的环境很潮湿,因着天气炎热,湿热难当,到处都散发着腐烂的气味,瑾华坐在牢里的案板上,四下无人,于是,林谟就从她的识海深处出来了。
“你这样信誓旦旦的进来,是想好了退路吗?”林谟和她一同坐在案板上,看着瑾华微微闭着的眼睛问她。
林瑾华闻言睁开眼睛,看着林谟魂灵的眼神非常无所谓,仿佛只是在睡午觉一样,她说:“我如果不这样闹一闹,怕是要这些人真的觉得,自己在这里可以一手遮天。”虽然于情理而言,益州的事情轮不到林州来管,但是谁叫益州的梓潼郡,是属于晏朝的呢?
既然是晏朝的郡,就应该听过林州的名号,那可是北地八州中拥有独立府兵,并且可以在剩余七州之中自由进出的。
林瑾华手里捏着手帕,想着什么,说:“阿谟,你可以替我写信给我爹亲吗?”
林谟抬眸,点头。他已经可以使用术法了,瑾华拿了一块绢布给他,要他写信之后即刻送到林州,用法术送,总比人工快些。
就在林谟要施法之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铁门外,瑾华听见了林谟低声骂的一句话。然后,才发现自己的神识在识海之内。
锁链响动,铁门上那方寸大小的窥视孔被拉开。一张脸出现在孔洞后,正是那个疤脸军爷。
他脸上带着戏谑和贪婪,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小娘子,滋味如何?”他嘿嘿低笑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识相点,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大爷我心情好,或许还能让你少吃点苦头。”他眼中的贪婪几乎要溢出来了。
“林瑾华”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这位军爷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
她的神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她抬手,不是去摸索身上是否还有财物,而是伸向了自己腰间束带的内侧暗袋。
疤脸的呼吸急促起来,死死盯着她的手,以为她要掏出什么更珍贵的宝贝。
然而,“林瑾华”只是从暗袋里取出了一个物件。并非璀璨的灵石,也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块令牌。
令牌约莫三寸大小,通体是温润内敛的深青色玉石雕琢而成,边缘镶嵌着古朴的玄色金属纹饰。令牌正面,两个遒劲有力、仿佛蕴含着某种威严气韵的古篆大字清晰无比——林州。
这令牌一出现,石室内昏黄的灯火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威压感照着疤脸压了上去。
疤脸脸上的戏谑和贪婪瞬间消失了,他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令牌上的“林州”二字,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头顶,让他头皮发麻,四肢冰凉。
“林……林州……”他脸皮上的刀疤都扭曲了起来,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那令牌烫到了一般,慌乱中差点被自己绊倒。
“郡尉府,好大的官威。”“林瑾华”的声音不高,在死寂的石室里却字字清晰,“我这妖女倒想问问,益州梓潼郡尉,是几品官阶?林州刺史府,又当如何?”她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透过那小小的窥视孔,平静地落在军爷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如同看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林州府令在此,”她将令牌微微举起,让那深青色的光泽在昏黄的灯火下流转,“烦请通报郡守大人一声,妖女在此恭候。”
“是,是……是,”疤脸如梦初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铁门,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如同丧家之犬般迅速消失在走廊深处,只留下铁门窥孔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瑾华”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到潮湿的地面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方面这样,然后,听到了识海深处某个人的笑声。
“你还笑,我又不是来给你当嘴替的。”林谟在心底这么说。
他知道林瑾华会这么做,瑾华在识海说:“那个疤脸那个样子……哈哈哈……”
“托你的福,我也仗势欺人一回了。”林谟无奈道,笑了一下,然后说:“你倒是回来啊。”
林谟能看到林瑾华的虚影在他眼前晃,就是一直不过来,心里略微有种不妙感的时候,就听见林瑾华说:“再扮我一会儿呗,我不想看到那群人。”
……天知道林谟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无奈但是只能照做。
沉重的铁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光线涌入,驱散了部分昏暗。
但是门口站着的不再是那个惊惶的疤脸军爷,而是一个身着深色官袍、面容瘦削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着吏服的人,还有那个一脸煞白、几乎要瘫软在地的胖掌柜。
疤脸军爷缩在最后面,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为首的官员,梓潼郡守,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林谟手中的令牌。他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脸上勉强维持的镇定瞬间被惊疑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覆盖。
他快步走进牢房,甚至没顾上地上的污秽,目光死死黏在令牌上,似乎在确认那古篆“林州”二字和边缘玄铁纹饰的真伪。
“这……这令牌……”郡守的声音有些发干,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官威,“姑娘,此物……从何而来?”他的视线终于从令牌移到“林瑾华”脸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林谟抬起眼,眼神平静无波,直视着郡守,语气略带疏离又隐含威压:“我家中所给,郡守大人,识得此令否?”
郡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当然识得。林州,北地八州之首啊。可跨境行事,其刺史府令所至,如林州刺史亲临。这令牌的形制、质地、气息,绝非伪造。眼前这女子……他不敢深想她的身份。
“下官……下官眼拙。”郡守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腰身也不自觉地弯了几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是林州贵人驾临,多有怠慢。”他身后的吏员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胖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贵人饶命啊……小人……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贵人,都是小人贪心,都是小人的错……”他磕头如捣蒜。
林谟没有理会掌柜的哭嚎,目光依旧停在郡守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怠慢谈不上。只是,我不过按市价买些米粮,欲救城外饥民,何故成了哄抬物价、扰乱市易的妖人?还劳动郡尉府兵丁,锁链加身,押入此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缩在后面的疤脸军官和跪地的掌柜,“益州梓潼郡的官威,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郡守只觉得后背的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连声道:“误会啊……天大的误会,定是这刁奴和下面的人办事糊涂,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下官……下官……定当严惩,绝不姑息。”他狠狠瞪了一眼跪地的掌柜和后面的疤脸,“来人,将这哄抬粮价、诬陷贵人的奸商,还有这办事不利、惊扰贵人的蠢材,给我拿下!
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几个衙役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哭喊的胖掌柜和面无人色的疤脸拖了下去。牢房里只剩下郡守和他带来的几个心腹,气氛更加压抑。
“贵人受惊了,下官这就恭送贵人出去,定当设宴赔罪……”郡守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出去?”林谟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急。我还有些话,想问问郡守大人。”
郡守的心又提了起来:“贵人请讲,下官知无不言。”
“城外每日饿殍遍地,城内粮行囤积居奇,一斗粟米价抵千金。朝廷的赈济何在?郡府的作为何在?”林谟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冰冷的锥子,刺向郡守,“这梓潼郡,究竟是晏朝战后的梓潼郡,还是任由蠹虫盘剥、坐视百姓成枯骨的——死城?”
郡守的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他能说什么,说朝廷的赈粮被层层克扣?说郡尉府和粮商勾结牟利,说他自己也从中分了一杯羹?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吐。
“贵……贵人明鉴……”他只能含糊其辞,“下官……下官亦有难处……天灾人祸,流民四聚……”
“难处?”林谟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见这郡尉府兵丁倒是膘肥体壮,力气也大得很。想来郡守大人的难处,并非在养兵安民上。”他向前一步,令牌在他手中似乎流转着微光,“林州虽在北地,却也闻晏朝律法森严。这梓潼郡的规矩,我今日已亲身体会。不知这规矩,与晏朝律法,孰大孰小啊?”
郡守腿一软,差点跪倒。林州府令在此,若她真以此令行权,将梓潼郡情上报朝廷或直接插手……他不敢想那后果。林州的权势,远非他一个小小郡守能抗衡。
“贵人息怒啊!”郡守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下官……下官这就开官仓,放粮赈济,严查不法粮商,定给贵人、给梓潼百姓一个交代。”他的腰身已经低的很下去了。
“交代?”林谟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了然,“我要的交代,不是给我。是给城外那些刚经历了战火的人,给巷子里那些无声无息倒下的人。”他收起令牌,“明日此时,我要看到官仓开仓,米价平抑。郡守大人,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郡守那灰败绝望的脸,径直向牢门外走去。郡守和手下慌忙让开道路,躬身相送,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走出阴暗的牢房,外面炽烈的阳光兜头罩下,刺得林谟眯了眯眼,空气依旧燥热污浊,带着尘土和腐烂的气息。
他,或者说,顶着林瑾华躯壳的林谟,站在刺目的光线下,腰间空空如也,沉甸甸的灵石锦囊换成了米店的粟米,府令被他收了起来。
他赢了这场小小的交锋,用林州的权势压垮了地方的龌龊,心里却空落落的,没有半分轻松。权势可以逼人低头,却填不满那些干瘪的肠胃,也换不回逝去的生命,巷子里老妇人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他抬眼,看向巷口的方向。木须臾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黑□□碑,阳光将他孤直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滚烫的路上,他似乎察觉到了林谟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喧闹又死寂的街市,在灼热的空气中短暂相接。
木须臾的眼神很深,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林谟能感觉到,那潭深水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碎裂、翻涌。他看到了“林瑾华”毫发无损地走出来,也看到了紧随其后、面如死灰的郡守一行,但他什么都没问。
林谟朝他走去,脚步不快。识海里,真正的林瑾华终于不再晃悠,安静下来,似乎也在感受着外面这沉重而荒诞的一切,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也带着疲惫。
“解决了?”当林谟走到近前,木须臾才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淡,但尾音似乎比平时更轻一些。
“嗯。”“林瑾华”点点头,只应了一个字。他抬手,将身体还给识海中真正的主人,仿佛卸下了一个无形的重担。林瑾华的意识重新接管了身体,那瞬间的凝滞感只有她自己和林谟能察觉。
她握了握空悬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令牌的微凉和方才牢房里的湿冷。她看向木须臾,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了抿唇,目光越过他,投向巷子深处那些蜷缩在阴影里、气息奄奄的身影。
权势压服了郡守,逼出了官粮,可死亡,并未因此停歇。这炎夏的绝望,厚重得如同梓潼郡上空永不散去的闷热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压在他们这些闯入者心上。
“走吧师兄,我们继续去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