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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此间须臾念众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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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前,梓潼郡还是蜀中之地一片富庶之乡,但是益州刺史突然受到了来自各地郡尉府的威胁,益州这个地界比较敏感,处于如今的晏朝和陈国两处交界处,益州治下的几个郡也由此分离,不知怎的,蜀中郡先与诸郡郡守断交,紧接着,自分两派支持晏朝和陈国。
梓潼郡地处军事要塞,成为战火纷飞的起点,也在所难免,可……益州百姓毕竟无辜,郡内百姓毕竟无辜啊。
林瑾华向路过的客商问了一下当地状况,她和木须臾所遇见的人多数是来自益州各郡的灾民和受到梓潼郡战火侵袭的平民。
下山历练之时,门中会发放一块玉牌,上面有禁制,一旦历练的弟子使用法术就会被察觉,然后历练不合格,即刻回到门派后罚俸两月,还要去外门服管制三月。这个先不提,这两个人平日里守礼得紧,尤其是玄玉宫大师兄木须臾,这位可是从未犯过一次门规一心只潜心修炼的。
这对师兄妹向城外一处不远的村落里借了屋子来住,这个年岁,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都不好过,借给他们屋子的是一名年长的老妪,比他们在城内看到的要更年长些许。老妪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双鬓已是斑白之色,给他们开门时见者木须臾穿的干净,点点头说:“郎君与娘子是何关系啊?”
林瑾华从木须臾背后窜出来,温声:“阿婆,这是我阿兄。我们随家人来寻亲的,只是城内房租太贵了,加之近来流民多了,城中行走多有不便,想在此借住一段时间。”说着,她将腰间的钱袋拿了出来,送到了老妪手中。
老妪缓缓点头,引他们去了一处比较僻静的屋子,看上去许久未曾打理过了,门口的蛛丝都爬上了灯笼。
“村中不比城内,还请郎君与娘子不嫌弃。”老妪拄着一柄木质拐杖,轻轻咳了几声,随后就走了。
林瑾华松了一口气,木须臾就问她:“为何要住在城外?”
瑾华推开木门,走了进去,一边把随意倒着的各种物品拿起来,一边回答:“城内人多,难民多了就容易出事,而今这光景城中房租也贵啊。”虽然……这里好像比城里也好不到哪去。
木须臾也动手开始收拾屋子,两个人一路忙活到了晚间,才把那间木屋拾掇好,这也是木须臾第一次意识到,不用法术没有院仆收拾屋子原来是这样的难事。他在瑾华忙前忙后的时候会看看她,心中想着,民间出身的师妹,到底要比别的人能干些。
夜色上涌而来,繁星勾勒出了此时的一丝宁静,林瑾华在木屋厨房之中,取了些储物袋里的面粉和调料,混着一些腌菜煮了两碗汤饼,当然锅里还有一碗的量。木须臾淡淡应下了,瞧着卖相不错的汤饼,没怎么多想就吃下了,端碗连汤饼带汤都下肚之后,他好像能明白为何殷若离那样的失望了。
“师妹,你打算在此处停留多久?”木须臾问。
林瑾华刚吃完,道:“我也不知道,等到这里的事情完了再说吧。”
一郡之乱,一州之困,非是一人可以决定的。木须臾能明白瑾华想的是什么,她想救这里的人,不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单纯想救下他们。他没有反驳这个略显不切实际的想法,微微颔首。三个月就在这里的话,也未尝不可。
这两个人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看了对方的眼神之后,就能懂对方想做什么,双方观点不曾有过嫌隙,即使多数时候,是林瑾华提出观点,然后木须臾不反对。
林瑾华收拾完了灶台,温了一碗汤饼在蒸笼里,然后就离开了厨房,见到木须臾仍旧正襟危坐在方才吃昏饭的石桌边,便上前去询问:“这么晚了,师兄还坐在这里啊?”
木须臾点头,示意她坐下,道:“来的一路上,我观你喜好欣赏山川之景,能告诉我,为何要在这里停留吗?”
他果然会问啊。
林瑾华心情坦然,说:“因为不忍心啊。”
不忍心吗……
“师兄白日里不也看到了,你忍心吗?”瑾华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那双眼瞳却不同,在夜光之下也能显出别样的光。瑾华继续说:“我爹亲说过,若是见到人受无妄之苦,于心不忍就出手。”
木须臾并非无感这些,看着瑾华忙碌的身影,看她用凡俗的方式生火、煮汤饼、收拾残局,看她对素昧平生的老妪温言细语、递上钱袋,看她眼中对这片土地和民众毫不掩饰的关切……
这一切都与他过往在玄玉宫剑谷中清冷孤绝的修行截然不同。
木须臾感到一丝困惑,一丝……难以名状的触动。
他习惯了用剑说话,用修为衡量一切,而这里的一切,却无法用冰冷的剑锋和修炼的速度去解决。他甚至第一次觉得,没有法术、没有仆役,仅仅是维持一方陋室的整洁和一碗热汤饼的温饱,竟也如此不易。
他隐约感到,父母期望他登临的“大道”,似乎与眼前这片浸透苦难的人间烟火,隔着某种难以逾越的鸿沟。
瑾华在他对面坐下,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看着木须臾,这位玄玉宫最耀眼的首席弟子,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默和……茫然?她想起他白日里虽不多言,却也笨拙地跟着收拾破屋,没有一丝不耐;想起他吃汤饼时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模样。
这与传闻中那个只知修炼、冷心冷情的“无情道”天才,似乎有些不同。
“师兄,”瑾华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探寻,“我……一直有个疑问。”
木须臾抬眸,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映着星辰,示意她说下去。
“你……为何会选择修习无情道?”瑾华问得直接,目光却温和,并无丝毫冒犯之意,“玄玉宫万法皆备,师兄天纵奇才,修习任何一道,成就都不会低吧?”
夜风拂过院中的枯草,发出细微声响。木须臾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远处村落零星闪烁的灯火,最终落在某处。
他的回答简单到近乎直白,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修炼最快。”
瑾华微微一怔。这个答案,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情理之中。
她想起关于大师兄的传闻——他的父母是名震一时的侠侣修士,木重华与柳菡萏,对独子寄予厚望,早早便送入以剑道与严苛闻名的玄玉宫剑谷。
木须臾也确实不负所望,一路高歌猛进,成为同辈仰望的首席大弟子。
他的人生轨迹清晰得像剑谷中笔直的试剑石:父母期望,送入剑谷,修炼,变强,更快地变强。
他不懂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悲欢离合,不懂梓潼郡的百姓为何要承受战火流离,不懂瑾华眼中的“不忍”为何能驱动她停留于此。无情道让他心无旁骛,摒除杂念,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应那沉甸甸的期望,但他的人生经历,在修为精进的璀璨光芒下,缺失了太多关于“人间”的底色。
但是,他有感觉,他并不对此感觉反感,也不觉得……这一切是徒劳。
木须臾回房休息以后,林瑾华悄摸的到了厨房端了那碗温了许久的汤饼回了房间,确认了好几遍没有人看到她这“偷摸”行为。
她对着神识海里那位说:“快,等会儿就放凉了。”语罢,一阵天旋地转来临,神识再次清明之时,自己已经处在识海之中了。林谟近日在识海里炼了个新法子,能够将他本来的模样和在做的动作做给在识海里的瑾华看。
彼时站在林瑾华面前的,就是正在吃汤饼林谟,可喜的是,他吃相还不错,而且长得也不错,而且不知为何,总是能在他进食的时候看到他嘴角下的那颗痣,甚至比那颗眉尾下的痣还要抢眼。
他也是端碗连汤饼带汤的吃完了,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影响,他吃饭时做到了“食不言”这项铁规则。
“你好像有点心神不宁啊,怎么了?”林谟的神识回到了识海,和林瑾华正对着坐着。
瑾华抬头,轻轻叹了口气,说:“民生多艰,想起我很多年前,和爹亲一起去凉州的事了。”
“五年前,我十二岁。”林瑾华的声音渐渐飘远,仿佛回到了那个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夏天。
她的声音很细致,语气却有些让人不忍:“爹亲任林州刺史,那年北境战事又起,凉州遭了兵灾,流民无数,瘟疫也随行伍蔓延。爹亲上书朝廷请求赈灾未果,便决定亲自押送林州筹集的物资前往凉州边境。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只觉是场远游,缠着爹亲非要同去。”她说话间的语气,像是自嘲。
识海的景象随着她的叙述悄然变幻。荒凉、酷热的官道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
车队两旁,不再是青翠的山林,而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流民。他们像被驱赶的羊群,麻木地挪动着脚步,老人拄着断枝,妇人抱着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瘦骨嶙峋的男人挑着全部家当——一个破筐,或一张破席。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人,他们像枯叶一样堆积在路边。苍蝇嗡嗡地围着一些躺着不动的人飞……”林瑾华的声音有些发颤,十二岁少女的视角清晰而残酷。
“我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坐在遮阳避尘的马车里,只觉得气味难闻,景象污秽,甚至有些……厌烦。我不懂爹亲为何要亲自来这这个地方,更不懂他为何要下车,走进那些散发着恶臭的人群里。”
识海的景象随着她的回忆变化,渐渐的,也看到了瑾华自己。十二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与凉州的慌乱和行人形成对比。
画面定格在一个简陋的、散发着浓重药味和绝望气息的临时营地,地上铺着草席,上面躺着呻吟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一个瘦小的孩子蜷缩在角落,身上长满了可怖的脓疮,苍蝇贪婪地叮咬着那些流着黄水的伤口。
小姑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手帕紧紧捂住了口鼻,精致的绣鞋避开了地上可疑的污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恐惧。
“我记得……爹亲看到了我的眼神。”林瑾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愧,“他没有斥责我,只是……只是走到那个孩子身边,蹲了下来。那孩子脏得看不出模样,气息微弱。”
“爹亲……他伸出手,不是去探脉,而是……用一块干净的布,轻轻擦拭孩子脸上的污垢和脓血。他的动作那么轻,特别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十二岁的林瑾华震惊地看着爹亲的背影。那个在她心中威严如山、气度雍容的爹亲,此刻却像一个最普通的医者,甚至像一个卑微的仆役,蹲在肮脏的泥土地上,温柔地对待一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小生命。
那一刻,爹亲的形象在她眼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爹亲对我说:‘瑾华,你看,他只是病了,他很痛。’”林瑾华模仿着爹亲当时的语气,“‘生而为人,皆有尊严。这尊严不在绫罗绸缎,不在高门大宅,而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尊重生灵,首先要学会看见他们的痛苦,看见他们作为“人”的存在,而非仅仅是……碍眼的麻烦。’”她叹了口气。
“从那天起,我学着放下手帕,学着不再后退。”林瑾华的眼神变得坚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营地,“我帮医士分拣药材,笨拙地给轻伤的妇人清洗伤口,给饿极了的孩子喂一点米汤……我看到了他们的眼泪,听到了他们的感谢,也感受到了他们粗糙手掌下的温度。一天天过去,我眼中那些污秽的、麻烦的流民,变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失去儿子的阿婆,想给弟弟省口粮的小哥哥,还有那个被爹亲救下、后来活下来的孩子……”
识海的景象不断变化,一开始不染尘埃的姑娘,到最后分离时,也是抱着爹亲哭了好久。
林瑾华自嘲一般笑了,她又说:“我记着我爹亲所说的话,我敬畏每一个生命。就像对你一样,阿谟。”
林谟从一些惊异当中回过神,看向林瑾华,他说:“所以你会选择停留在梓潼郡?”
“嗯,至少,我不会就这么看着。”
林谟能懂这份良善,他知道林州府君将自己的女儿养的很好,原来父女都是这样的温柔。
林瑾华往林谟那边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某处,微笑着问他:“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如何选择呢?”
林谟从思考中收回思绪,他笑着说:“我既然已经是林家人了,那也当和小姐一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