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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此间须臾念众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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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梓潼郡的战火一月之后,这里逐渐开始复苏,晏朝的赈灾资源一批一批发到苦难的人手中,郡守府开设粮仓和粥棚,主持兴建过去建筑,招揽流民,鼓励开垦荒土,百废具兴。
“快快快……热水热水,还有棉布……”身材微胖的妇人在屋里叫道,一群人在村子里的废屋子内忙碌,其中就有一个年轻的姑娘。
瑾华原本和木须臾在野外采药,刚回到村里就撞见了隔壁一家怀孕的女子要生产,村中人少,瑾华放下手里的篓子就去帮忙了。
屋内的血腥气沾染了往日的宁静,产妇的脸上铺满了汗水,瑾华在一旁拿着帕子给她擦汗,产婆摸着产妇的肚子,焦心道:“这这……胎位不正啊……林娘子,你和你阿兄是行医的,可有什么办法啊?”
林瑾华微凉的指尖扣上产妇的脉搏,片刻后只能凝眉摇头。她也想救这个人,这个产妇名叫阿青,是他们来这个村子时,引路老妪的儿媳妇,前不久老妪病逝,阿青就只能自己张罗家中事务,瑾华也会给阿青送去些药和自己做的饼。
阿青见到瑾华满是愧疚和不忍的神色,低声,气若游丝地道:“林娘子……不必如此……”她想说这是她的命,这段时日她能感受的到,林瑾华和她哥哥每天都出去采药然后去城中免费给人看病,她哥哥会给村中人家送米,兄妹俩都是很好的人啊。
瑾华眼底闪过泪花,早知道就好好学药了,不然这个时候也不会这样的难堪。阿青知道林娘子是为自己难过,用很细小的声音说:“林……娘子,我想吃你做的甜汤……可以吗?”
林瑾华猛地抬头,脸上泪痕交错,映着摇曳的灯影。
她用力咬着下唇,尝到了血的腥咸,却压不住喉咙里涌上的哽咽,之前她学过药理的,她能认得百草,能接续寻常的断骨,却独独对着这母亲与孩子两条性命交缠的生死关隘,束手无策。
阿青费力地睁开眼,涣散的目光勉强对上瑾华泪眼模糊的脸,那眼神里竟没有多少恐惧,反而盛满了歉疚和不忍。
林瑾华点点头,哭着说:“好,我去……你等等我……”
等到她出去的时候,才知道外面在下雨,已经是夜间了,林瑾华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也许她知道产妇回天无力,但她却仍旧执着的,想要去实现那句话。
木须臾静立在屋外檐下,冰冷的雨丝斜斜扑进来,沾湿了他的衣摆。他沉默着,好似隔绝了屋内绝望的嘶喊与混乱。
林瑾华冲出来时带起的那阵微弱气流,裹挟着更浓烈的血腥味,撞进他的感知。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她奔向灶间时那单薄、踉跄、被巨大的无助感彻底压垮的背影。
黑暗的雨帘中,一些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清晰得刺眼,他能看见的很多,在那些只有一个姑娘帮忙的场景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手。
屋内,阿青的呻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产婆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祈祷和催促。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开始弥漫,但是有种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木须臾的脚踝,向上攀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在木须臾心中被他的情绪撕裂了。他向屋内迈出了一步,紧接着,天地生辉,不是惊天动地的光华,也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一道极其柔和、近乎无形的淡金色微光,如同初春悄然解冻的第一棵嫩芽,自他指尖无声流淌而出。
那道光纯粹而内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煦生机,轻盈地穿越冰冷的雨幕和简陋的门扉,悄然没入屋内那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之中,然后越变越盛大,直至让木须臾看到了自己的手。
灵力枯竭的眩晕感猛然使得木须臾站不稳,但他听见了。
——一声响亮到几乎撕破雨幕的婴儿啼哭,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耀眼晨曦,从低矮的茅屋里迸发出来那哭声充满了原始的、不屈的生命力初临人世,驱散了屋内外几乎凝固的死亡气息。
“师兄!”林瑾华小跑到他身侧扶住他,神色相当紧张。
木须臾嘴唇有些发白,他摇摇头,说:“我没事,只是,恢复灵力要半个月,还有……”他看到了林瑾华带着眼泪的眼神,突然觉得,说不说那句话不重要了。
屋内的产婆抱着孩子洋溢着欣喜之色,她说:“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夏季雨后并不会太热,雨水能冲刷完人心中的疲累,反射新生的光。
林瑾华给木须臾端了一碗甜汤,两个人在院中坐下,双双无言了片刻。瑾华能体会到木须臾耗费灵力救阿青母子的理由,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这个大师兄已经和他记忆里那个大师兄不一样了。
温热的甜汤入口,荡开了木须臾眉宇间的冷淡,等他喝完,瑾华才开口:“师兄,阿青知道是你救了她们母子,想央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这倒是让木须臾没想到,他脸色平静,低眸思考了片刻,随即道:“雨生。”他说完,瑾华就笑着说多谢,随后带着一个食盒去了阿青家。
师兄妹两人其实都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此事,这是木须臾自愿的,天生万物,虽曰无情,何故见众生苦而不救?他想,回到玄玉宫无非就是闭关,等到闭关期满,他修为能够更进一步,虽然是林瑾华的历练,但木须臾的感悟却是实在的。
无情,并非忘情,更不是怯情。
瑾华从阿青家回来之后就在厨房磨药,林谟这个时候出来了,显然他是对木须臾的事情感兴趣,他就问:“他知晓门规,也愿意违逆门规用灵力救人吗?”
一只纤细的手抓了一把晒干的药片,用力的杵,一边回答:“木师兄玲珑心思,这些时日我们一道帮忙,我想……他应该也是有些变了。”
瑾华看着林谟,叹了口气:“他比我勇敢,我不敢用灵力去救人。”
噗呲……林瑾华停下磨药材的动作,不解的看向了林谟,林谟眼神没有丝毫的不自在,直接说:“你修为没有他高,冒然而动反而会出事。木须臾敢出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而你不一样。”他解释的很清晰,瑾华听完只是冷淡的应了一声。
林谟飘到她身侧,轻声:“不用气馁,你修行不过两年,他已经是修行十年的金丹期修士了,你们之间的鸿沟本就存在。”
瑾华的眼神略微有些闷,根本没有安慰到。
“重点不是这个,历练还剩两个月,师兄不在的话我就一个人了。”她说到这里,气愤的杵了一下药材,“门规就不能因人而变吗?”
话是这么说了,林瑾华其实也知道,原本的门规就已经很放水了,玄玉宫弟子,在外使用术法是一项罚,使用术法做什么又是另外的情况,若是作奸犯科之事,自有其他门规制约,若是做好事,却偏生要动用法术,也只能受着最基础的禁闭之罚。
这是为何呢?修真界与凡间两不干预已久,修真界更是有斩断尘缘一说治世许久,入我仙门,红尘尽断。但是,人生一世,爱恨是无比真实的,千年的孤寂最后也会被世间真情消融,就像木须臾自愿使用法术,就像修真界仍有愿意在世间行走的散修。
林谟不会在这个时候跟林瑾华说其他的,他比瑾华自己都可能要更了解她自己。他的手轻轻放到瑾华肩头,他说:“我陪你就是。”
雨后清晨的益州城门外,空气清冽如洗,之前的伤痛被雨水和晨风一同卷走,只留下青草湿漉漉的芬芳。木须臾素衣单薄,立在城门口,对林瑾华轻轻摆手:“回去吧。”木须臾的话音刚落,城门口飞扬的烟尘中,一道凌厉的青色身影如疾风般卷至。
来人速度极快,几乎在众人反应之前,一柄闪烁着青芒的长剑已然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刺木须臾面门。
剑势狠辣,毫无保留,激起的劲风甚至吹动了林瑾华额前的碎发……“木、须、臾。”一声轻叱饱含怒意与久积的战意。
木须臾瞳孔微缩,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拔剑,动作行云流水,快如闪电,然而就在他即将格开剑影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他,那是灵力枯竭后身体发出的沉重抗议。他握剑的手腕一滞,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半拍,什么时候来都行,偏生的在这个时候来。
这微小的破绽在高手眼中十分明显,一个容颜清丽的少女出现,眼中厉色更盛,手腕一抖,剑尖划出一道诡谲的弧线,瞬间绕过木须臾仓促的格挡,直直刺向了木须臾脖颈一侧。
“师兄小心!”林瑾华惊呼出声,手中下意识捏了个法诀,却已来不及。
剑尖带着冷意,离木须臾的脖子越来越近。
电光火石间,少女却硬生生止住了剑势。她的剑尖悬停在那里,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强行收力带来的反噬。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木须臾脸上,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冷漠如寒潭的眼眸里,此刻竟盛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虚弱感,这绝不是一个处于巅峰状态的木须臾该有的模样。
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木须臾周身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波动,忽明忽灭,虚弱不堪。
这不可能是伪装,一个修士,尤其是一个像木须臾这样年轻气盛的金丹修士,若非遭遇巨大变故,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你……”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难以置信,她收剑后退一步,眼神复杂地审视着木须臾,“你的灵力……怎么回事,怎会如此枯竭?”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锋结束,林瑾华已闪身挡在木须臾身前,警惕地盯着少女,问:“你是何人?为何出手伤人?”
少女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林瑾华,她微微蹙眉,没有理会林瑾华的质问,目光依旧锁在木须臾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被欺骗般的愠怒:“木须臾,三年不见,你就只剩下这点本事了吗?还是说,你故意示弱,想耍我吗?”她绝不相信,三年前仙门大比上那个剑意冲霄、让她输得心服口服又心有不甘的对手,会变成眼前这副虚弱的样子。
木须臾轻轻按了按林瑾华紧绷的肩膀,示意她放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坦然:“蓝仙友,别来无恙。”他顿了顿,直言道:“前些日子救人,耗尽了灵力而已。”
“救人?”蓝姑娘眉峰挑得更高,眼中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了,她上下打量着木须臾,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略显狼藉却透着生机的梓潼郡,以及旁边这个明显也是修士、却气息纯净的少女。“你?救人?”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明显。
修真界谁人不知,玄玉宫的首席弟子木须臾,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奉行门规如铁律,他会耗尽宝贵的灵力去救不相干的凡人?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千真万确。”林瑾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维护,“师兄耗尽灵力,救了一对难产的母子。”
少女的目光转向林瑾华,带着审视:“你是?”
“在下林瑾华,玄玉宫灵谷弟子,木须臾是我师兄。”林瑾华很自然地回答。
“林瑾华……”她咀嚼着这个名字,又看向木须臾,似乎在判断这匪夷所思之事的真伪。她想起刚才那一剑,木须臾的反应确实慢了,那瞬间流露的虚弱感也绝非作伪。
难道……是真的?不是吧……这个认知让蓝彼岸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她收起剑,脸上的战意和怒意消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好奇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那个高高在上、视规则为圭臬的木须臾,竟然会为了凡人打破门规?
“哼,”少女冷哼一声,算是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锋芒,“我叫蓝彼岸,风海楼首席弟子。”她简单自报家门,目光掠过木须臾苍白的脸,又看向远处正在忙碌重建的郡城,语气一转:“我此次来益州,是奉仙盟之命,护送一批赈灾资源前往梓潼郡。”
仙盟资源?
木须臾和林瑾华对视一眼,均感意外。梓潼郡灾后重建,晏朝虽在尽力,但物资依旧紧缺,仙盟的援助无疑是雪中送炭。
“原来你是为此而来。”木须臾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了许多,“梓潼郡如今百废待兴,仙盟援手,功德无量。我二人刚自郡城出来,郡守府正在主持赈济与重建,仙友可径自前往郡守府交接。”
蓝彼岸看着木须臾坦然的神情,又看了看旁边一脸诚挚的林瑾华,心中那股因遭遇宿敌而升腾的战意,终究在对方虚弱的状态和这“救人”的意外插曲下,彻底消散了。
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此刻再纠缠于私怨,显然不合时宜,过于无理取闹了。
“罢了。”蓝彼岸摆了摆手,眉宇间的霜色似乎融化了些许,她看着木须臾,“既然你……耗力过度,那就等你灵力恢复吧。”她顿了顿,补充道。她深深看了木须臾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审视、探究、一丝残余的不甘,或许还有一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这个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木须臾的重新评估。
说完这话,蓝彼岸不再停留,身影一转,朝着郡城方向疾驰而去,留下一缕淡淡的、带着风声气息的灵力波动。
城门口,林瑾华松了口气,担忧地看向木须臾:“师兄,你没事吧?”
木须臾摇了摇头,道:“无事,师妹,你之后一人,要多加小心。”
瑾华点头,看着自己的大师兄慢慢消失在青翠的山峦之中。
她相信,下次再见到木须臾师兄的时候,他会变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