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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此间须臾念众生(二) ...

  •   六月河间水色比烈阳更耀眼,水波浩渺,却能够在正午时分映照清晖,浮光跃金,映入人的双眼,灿烂又美丽。

      林瑾华指尖伸入了水面,轻轻动作,扬起了一片闪烁阳光的水花,她喜欢这种自然风光。这一行历练要去的地方是益州的梓潼郡,因着历练时期不能使用法术,路上人实在是太多了,她就说服了师兄坐船去梓潼郡。

      不过他们来的时候那个船可不好找,从豫州一路坐船下来,沿途只看到了几艘船。

      瑾华坐在船外面,偷偷往船里面那个坐的笔直挺拔的人影看了看,船家在一旁划着船桨,木须臾正襟危坐,仿佛与世外隔绝了一样。她走进船篷内,在木须臾对面坐下,这才得以看见木须臾的神色,他双眸是紧闭着的,脸色有些难以言说的苍白。

      不知为何,瑾华觉着有点自责了。她出声:“师兄,你是不是晕船?”

      木须臾缓缓睁开眼,嘴唇动了动,看到了瑾华有些尴尬的脸色,出声道:“无碍,这也是历练的一部分。”

      其实瑾华很想跟他说,他脸色都白成粉墙了,真的没事吗?

      思及此处,瑾华想起来自己储物袋里貌似还有一点橘子糖,手伸进去抓了半天终于抓到了那个小袋子。少女带着笑意将手里还散发着甜腻香味的布囊递给了眼前的人,温声说:“师兄觉得难受就试试这个吧。”

      木须臾没多想,就接下了瑾华递过来的袋子,打开一看,一颗颗晶莹的饴糖在里面躺的很好,大小均匀,闻起来有一股清冽的橘香,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伸了进去,拿了一颗出来放进口中,然后……天知道木须臾当时是有多惊,为什么,那么酸?他看了一眼眼神有点外飘的师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天可怜见,这袋饴糖是瑾华前些日子在寝居之中无事做的,刚好当时买了些不应季的蔬果放着,就恰好有橘子,确实是怕放烂了就把橘子拿出来做了些糖,吃的第一口瑾华就后悔了,然后她故意装好吃给了林谟吃,给林谟酸的当天一整晚都是背对着她的,但是扔了也可惜,而今竟在这个时候有用处了。

      木须臾嘴里含着一颗糖,竟然没感觉晕了,一直到了下船的时候。

      船家将长篙重重一点,船身轻晃,终于靠上了梓潼郡那饱经风霜的码头。木须臾几乎是立刻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脚下那久违的、稳固的触感,让他胃里那翻江倒海般的晕眩感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腰间那个装着酸橘糖的小小布囊。

      然而,这刚寻回的些许安稳,瞬间就被码头上汹涌的人潮冲得粉碎。

      眼前景象令林瑾华倒吸一口凉气。码头早已不复记忆中的井然有序,到处是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绝望的黑色潮水。

      男人粗粝的呼喊、妇人凄惶的尖叫、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混杂着牲畜的哀鸣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沉重物品被拖拽摩擦的刺耳声响,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蛮横地撞击着耳膜。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汗酸、牲畜粪便的恶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足以令人心惊胆寒的铁锈般的腥甜。

      人群推搡着,挣扎着,仿佛无数只被困在黏腻蛛网上的飞虫,徒劳地扑腾。一张张面孔写满了相同的烙印——那是被恐惧和疲惫彻底碾碎后的麻木与空洞,眼神浑浊,仿佛蒙着厚厚的尘灰,失去了所有光亮。

      他们拖拽着可怜的一点家当,推着吱呀作响的破旧独轮车,背着沉重的包袱,在狭窄的码头缝隙里艰难地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绝望的喘息。

      这里,刚刚经历了战乱。

      “让开!让开!”一声嘶哑的怒吼在他们前方炸开。几个穿着残破甲胄、脸上沾满黑灰的士兵,粗暴地用矛杆推搡着人群,试图清理出一条通道。

      一个背着沉重包袱的老妪被推得一个趔趄,包袱散开,里面仅有的几件粗布衣物和一口豁了边的陶碗滚落在地。她慌忙去捡,立刻又被后面涌上的人流撞倒。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脚踩在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上,留下一个肮脏的泥印。

      林瑾华的心猛地揪紧,一股酸涩直冲鼻尖。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木须臾。

      木须臾的面色依旧苍白,但那并非晕船所致。他挺直的身姿像一柄插在泥泞中的古剑,在喧嚣混乱的漩涡里保持着一种奇异的静止。

      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佩剑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的目光穿透眼前混乱不堪的人潮,投向那城池的轮廓——梓潼,曾是蜀中富庶之地,此刻却像一头被重创后匍匐在地的巨兽,在正午过于明亮的阳光下,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衰颓。

      城门洞开,巨大的门扉歪斜着,其中一扇甚至从中断裂,露出狰狞的木质断茬,像被什么砍过一样。

      原本高耸的城墙,多处坍塌,巨大的豁口处,断砖碎石狼藉堆积,裸露出城墙内部的惨淡颜色,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城门口更是混乱的顶点,守城的士兵盔甲歪斜,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惶然,粗暴地检查着每一个想要涌入城内的难民,喝骂声不绝于耳。

      林瑾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低声道:“师兄,我们进去吧。”

      踏入城门,那股混杂着焦糊与铁锈的腥甜气息瞬间浓烈了数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作呕。所谓的街道,早已面目全非。目光所及,尽是断壁残垣。曾经鳞次栉比的店铺和屋舍,如今只剩下烧得焦黑的梁柱,歪斜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指向苍天的控诉手指。被大火舔舐过的墙壁一片黢黑,残留着火焰肆虐时狰狞的爪痕。碎石瓦砾铺满了道路,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声音。痛苦的呻吟从倒塌的屋架下、从半堵残墙后隐隐传来,如同垂死野兽的低鸣,断断续续,却无孔不入。

      失去了家园的人们蜷缩在街角巷尾,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或者茫然地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偶尔有士兵抬着担架匆匆跑过,上面覆盖的白布被暗红色的污渍渗透,沉甸甸地垂落一角,露出下面僵硬的肢体轮廓。

      突然,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刺破了沉重的空气:“我的儿啊,你在哪儿啊?阿南——!”

      林瑾华循声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如同疯魔一般,在横七竖八的焦黑梁木和碎砖乱瓦中跌跌撞撞地翻找着。她的双手早已被尖锐的木刺和瓦砾划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只是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个名字,指甲深深抠进焦黑的泥土里,徒劳地想要扒开那些沉重的死亡屏障。每一次绝望的呼唤,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在行人心上,但有一些人,早已经麻木。

      木须臾的脚步,第一次在这片人间炼狱里,有了明显的停顿。他扣在剑柄上的手指,指节绷得更紧,几乎要嵌进金属的纹路里。

      清冷如古井深潭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搅、碰撞——那是一种纯粹的困惑,一种冰冷的道心法则与眼前活生生、血淋淋的苦难之间产生的巨大撕裂感。

      无情道讲求太上忘情,天地视万物如刍狗,可这妇人剜心泣血的悲鸣,这废墟里弥漫的绝望,却像无形的尖刺,扎向他自以为坚固的道心壁垒。

      木须臾微微侧过了头。

      林瑾华将师兄那细微的挣扎尽收眼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他从原地带开,避开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喊中心。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沉稳。

      他们沿着勉强能下脚的街边艰难前行。转过一个几乎被瓦砾堵死的街角,景象稍微开阔了些,但绝望的气息丝毫未减。这里似乎成了临时安置伤者的地方。残破的屋檐下、半堵尚能遮风的断墙边,横七竖八地躺着、靠着许多受伤的人。

      低低的、压抑的呻吟如同背景的嗡鸣,充斥在空气里。

      林瑾华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身上。

      那孩子约莫十一二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上糊满了黑灰和干涸的血迹,看不清原本的样貌。吸睛的是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伤口暴露在外,没有包扎,只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潦草地盖着,暗红色的血污和黄浊脓液浸透了布料,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

      他紧闭着眼,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咬得一片青紫,几乎要渗出血来,却硬是没发出一声哭喊。

      林瑾华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走了过去,在那少年身前蹲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肮脏的破布,只看了一眼,秀气的眉头就紧紧蹙起。

      那伤口比她想象的更糟,皮肉翻卷,边缘已经发黑肿胀,脓液在深处聚集。

      “别怕,”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在这充满痛苦呻吟的角落里,开辟出一小片宁静的港湾,“姐姐帮你看看。”

      她从随身的储物袋里飞快地取出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气味清冽的药膏。动作麻利而轻柔,先用清水小心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垢,指尖稳定得有种不可思议的熟悉。少年因清水的刺激和触碰带来的剧痛而猛地瑟缩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忍一忍,很快就好。”林瑾华的声音依旧平稳如水,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她仔细地将清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周围,动作流畅而专注。

      木须臾静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样看着她。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林瑾华沾了血污和药膏的手上,那双手正做着最凡俗的事情——为一个素不相识、气息奄奄的凡人处理伤口。

      这与他所修习的无情道背道而驰。大道无情,视众生平等,生老病死本是轮回常态,需要沾染吗?他应该心如磐石,视若无睹地走过,继续他的历练。

      可偏偏,他的目光无法从少年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强忍着不哭喊的小脸上移开。那孩子紧咬着唇,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流下,留下几道泥泞的痕迹。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木须臾无法想象。他漫长修行岁月里,体会过灵力反噬的剧痛,经历过道心拷问的煎熬,却从未有过这样切身的、关乎最原始□□存亡的痛楚感受。

      少年喉咙里发出艰难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林瑾华立刻会意,抬头看向木须臾,眼中带着一丝请求:“师兄,水。”

      木须臾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略显僵硬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俯身递了过去。林瑾华小心地托起少年的头,将清凉的水一点点喂入他口中。少年贪婪地吞咽着,水流滋润了他干涸冒烟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几口水下去,少年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艰难地睁开眼。那是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即便在如此污秽和痛苦中,像被清水濯洗的天星,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和一丝强撑的倔强。他虚弱地看着林瑾华,又怯怯地、带着一丝好奇地,看向她身后那个沉默如山、气息冷峻的便衣青年。

      一种奇异的冲动毫无征兆地冲进了木须臾的脑子,他甚至没有思考,那只一直紧握着剑柄的手,鬼使神差地松开了剑,转而探入了腰间那个小小的布囊。指尖触碰到那些颗粒分明的、硬硬的糖块。他掏出了两颗。

      那橘黄色的、半透明的饴糖,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此刻却沾染了些许尘灰的掌心,静静地躺着,在从残破屋檐缝隙漏下的、斜斜的光柱里,折射出一点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晶莹光泽。

      少年看着那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糖果,清亮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微弱的渴望。

      木须臾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俯身,将手掌摊开,更近地递到少年面前。也许是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爱吃糖吧。

      动作依旧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刻板的僵硬,眼神深处却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困惑,有茫然,有一种近乎笨拙的、不知如何表达的善意,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少年眼中那微弱光芒所触动的微澜。

      少年迟疑了一下,颤抖着伸出脏污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颗糖。他费力地抬起手,将糖块慢慢送入口中。

      瞬间,那张因痛苦而紧绷的小脸剧烈地扭曲起来了。那橘糖的酸味,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他本能地想吐出来,但那酸涩的洪流却刺激得他早已干涸麻木的味蕾和喉咙一阵剧烈的痉挛,反而呛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林瑾华吓了一跳,连忙轻轻拍抚少年的背。

      剧烈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少年大口喘着气,眼角呛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冲开了脸上的污迹,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他缓过气来,低头看着手里剩下的那颗糖,又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的青年。

      然后,在木须臾和林瑾华都未及反应的注视下,少年忽然咧开了嘴,那是一个极其艰难、极其用力才挤出来的笑容,混合着泪水、灰尘、痛苦和那霸道酸涩味道的笑容,扭曲得有些滑稽,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纯粹。这个笑容绽放在一片废墟和绝望的底色上,短暂,脆弱,却像一道微弱的、刺破阴云的阳光。

      “谢……谢谢……”少年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声音很微弱,近乎没有,却清晰无比地落入了木须臾耳中,他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那颗糖紧紧攥在手心。

      木须臾怔愣了好一会儿。

      少年眼中那一点微弱的光,和他那个用力挤出的、带着泪的笑容,像两道无声的枝桠,在他坚固的道心壁垒上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震颤感,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从他的心间悄然荡开。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痕迹,只留下一片茫然的虚空和更深的困惑。

      无情道要斩断的,就是这些无谓的牵绊与情绪,可为何……为何这少年眼中转瞬即逝的光,竟让他心间泛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师兄。”林瑾华的声音轻轻响起,她一边用干净的布条为少年重新包扎好伤口,打上一个利落的结,一边抬起头,目光温柔地落在木须臾脸上,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残留的糖屑,也落在他眼中那片罕见的茫然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呻吟和嘈杂,“你看,这糖虽酸涩难咽,”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少年依旧紧握着糖、似乎连疼痛都暂时忘却的模样,唇角弯起一个极其柔和的弧度,“…可有时候,它偏偏能让人,暂时忘记一些痛楚的滋味。”

      瑾华的目光清澈而包容,像一泓映照着破碎天空的静水,无声地包裹着木须臾那份巨大的、无处安放的困惑。木须臾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

      一种别样的心思盘踞在意识深处,与他过往所熟悉的清冷道韵、焚香静思格格不入。

      远处,妇人绝望的呼唤声仍在废墟的缝隙里隐隐飘荡,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背景哀歌。而近在咫尺的少年,在最初的痛苦扭曲之后,竟在药效和那奇异的糖块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那张满是污秽的小脸上,眉头虽然依旧紧蹙,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他那只没受伤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那颗救命的、酸涩的橘糖。

      木须臾的目光在妇人的方向与少年的睡颜之间缓缓移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又黏稠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道心深处那片亘古不变的心上。

      道法自然,大道无情。这铁律般的箴言,此刻却在这片弥漫着死亡、痛苦与一丝微弱甜涩气息的废墟之上,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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