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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恨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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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玉宫每年都有一个固定节目,那就是首席大弟子每年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处在闭关之中,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距离他的父母来到玄玉宫之后,他就进入了为期半载的闭关当中。
 
 半载的修炼时间说短也短,木须臾本来是想闭关一年半的时间的,却不成想仙盟那边突然发来了消息,下一届仙门大比定于明年开春时节。
 
 他原本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偏生的今年还多了一条新规,上届各修榜首可以作为守擂人等待这一届新的弟子来挑战。
 
 木须臾又很巧的是剑修第一。
 
 在这玄玉宫没有哪些弟子的修炼路数是完全一样并且相似的,三千道法自行参悟,领略出的又是新的三千奇策,玄玉宫包罗万象的招生风格,这百年来就出了木须臾一个无情道。
 
 他没有可以参拜的前辈,没有哪位修炼大成的无情道前辈存于世间,他们或飞升或道心破碎永不能再踏修仙之路,这条路终究是孤独的,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前行的路,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够修成。
 
 六个月之后,玄玉宫的后山之中秋景已过,还未至冬夜,却尽显凄凉。
 
 林瑾华出了禁足以后就开始接宫令了,她又开始在膳堂帮工,索性膳堂的外门弟子对这位师姐的态度很友好,并不会刻意去崇拜什么,她到了午时完成一天的宫令,就会去后山练箜篌。
 
 她会想念之前陪在自己身边的琴声,以及那个弹出靡靡之音的人。每每思及此处,瑾华纤细的指尖就好似不受能力控制一般,在箜篌的琴弦之上轻轻拨动,一张一翕,曲调幽韵绵长,传到了很远很远。
 
 紫竹凝噎,曲曲是相知。
 
 人总是念着自己的心事,把心事藏到身边的东西里,成为一个寄托,珍藏一份回忆,但是越回忆越痛,不回忆又是无边凄苦,心头就像六月青梅,酸,却足以铭记于心。
 
 弹奏曲调的手在铿然处忽而停下,转了一个声调,戛然而止,林瑾华的手指悬在半空,箜篌的余音在山谷间回荡。她怔怔地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怅惘。
 
 “师妹的技艺愈发精进了。”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瑾华转过头看去,就看到了天栖师姐立在那里,一眼便瞧见了她眼上的纱布,衣袂飘飘,真真如世外仙人般。瑾华起身收起手中的箜篌,走到了她身边,温声问:“师姐怎么过来了?”
 
 天栖由小姑娘拉着手到了一边的石桌边坐下,却没有主动放开瑾华的手,温润的声音再次回响:“瑾华,你,不去看看二师兄吗?”
 
 天栖发誓,她不是来当说客的。
 
 殷若离醒了以后,和林瑾华就像是成了陌生人一样,互相不问对方的情况,也不从别人那里打听这件事,活脱脱地似是要不相往来了。
 
 这不是让人心生忧虑吗。
 
 林瑾华笑了一声,听不出来这声笑下面藏着的是什么感情,却能看得出她眉宇间的愁色和思绪。她艰难地张开了嘴,说:“师姐,我和师兄在梦中所见未曾告知他人,我与他既决定这样,便不觉得有何不妥。”
 
 “那,能告诉师姐,你为何愁容满面吗?”天栖抚了抚林瑾华的手背。
 
 林瑾华有些不想说,低低叹息一声,道:“原来师姐是在担心这个啊,我没事。”
 
 “真的?”天栖问。
 
 林瑾华颔首,微笑着说:“真的。”
 
 天栖轻轻揉了一下林瑾华的头顶,温声说:“还有几日就是开放期了,你有什么想去的门派吗?”
 
 每个内门弟子都有一次外出一月的外交期,林瑾华还没有去过其他门派,她想了片刻,没想到什么。
 
 “五灵剑宗吧,我想去看看。”
 
 天栖有点惊讶,没想到她会选这个门派,还以为师妹会选择自家阿兄所在的风灵一仙域呢。
 
 *
 
 说到风灵一仙域,几位亲传弟子倒是没怎么想着要去外面交换,上次林瑜夏那个纯属私人决定,不关风灵一仙域的事。
 
 林瑜夏身为四少主,这些日子也在勤勉修炼,总算是修炼到了金丹后期,前些日子也收到了来自仙盟的信函,要他做仙门大比的灵修守擂人。
 
 到时候还要压制修为去对一群年轻小子,五年啊,他修为能精进多少?那些没参加过大比的人修为又能是多少?而且专门有规定参加过一次的弟子不能参加第二次。
 
 说公平倒也算公平,就是记录刷新这一方面,他们仙盟是在准备筛选什么绝世天才吗?
 
 林瑜夏在自己的院子里练刀,他是灵修,却并未学习风灵一仙域的剑道,练的自始至终都是苍星阁的林氏断刀,刀法迅疾无影,凛冽非常。他惯于将灵力注入刀锋之中,坚冰时可作为锋。
 
 一阵轻快的铃声传来,林瑜夏心念一动,将刀锋一转直直地劈向了那个前来的声音来源,冷冽的气息瞬时布满了整个院子,铃声轻轻地动了几分,晃乱了一片紫金月。
 
 “师兄!”安盈颖掐诀应对,眉头微蹙,一个闪身将林瑜夏踢了出去。
 
 林瑜夏笑了一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慨叹道:“师妹体术有所上升啊,我方才运起六成功力才能抵消掉。”
 
 安盈颖安慰自己先不要生气,抚了抚心口,道:“给,这是林州来的信。”她将身后院仆手上奉着的信函递了过去。
 
 林瑜夏挑眉,看信的时候不忘请师妹到一边坐下,只是没有给自己的表情做管理,越看脸上越多无言以对的神色。
 
 “师兄,你怎么了?”
 
 他笑了一声,看得出来是一种夹杂着无奈和冷漠的笑声,然后说:“人比人气死人,明年灵修榜单得被刷新了。”
 
 安盈颖有些疑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话,就说:“这……什么人在这方面能比得过师兄?”
 
 “哈,我爹亲和阿公教出来的,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我的招数?”林瑜夏耸肩摆手,说了一句。看到信上说的,林谟要化名参加仙门大比他就知道了。
 
 况且,这个时候,林谟已经进入金丹期了,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亲爱的小妹也快了,这两个人的天赋和天运真是一般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啊。
 
 “苍星阁要参与仙门大比吗?”安盈颖的印象之中,仙门之中的盛会苍星阁一般是不会参与的,虽然仙盟会给林州发去邀请帖子,但他们从未主动赴约。
 
 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林州破例,又是什么样的天赋异禀之人,让这个风灵一仙域傲视仙门所有人是四少主自认不敌?
 
 林瑜夏颔首,笑了一声,随手把信纸叠成一团扔到了院中小池之中。
 
 “不说我了,师妹,你闭关三月,有何收获?”
 
 “我……我在研制一种新药,还差些药材,在兖州的山阴郡据说能找到。”安盈颖说话的声音很柔和,身上的药囊气息包裹了她的身影,化成了温和的医者气息。
 
 林瑜夏不会把情绪带给身边的人,安盈颖又能给人一种温和的安抚,这两个人时常一起谈笑说话,林瑜夏知道师妹没把自己当外人,就问:“是何等功效的药,要花三月还多?”
 
 “其实……我花了将近二十年,”她语气带了几分感慨,然后看向林瑜夏,那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和杂质,“功效是,修复和改造灵根。”
 
 林瑜夏绝对不会忘记自己那天听到了什么,也永远忘不了安盈颖看自己的眼神。
 
 *
 
 十一月的时候,冬雪初降,北方各处都染上了一层刺眼的白,红梅初绽,只是望过去,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感觉了。
 
 年少时不知何谓相思苦,而今年华近双十,换了一副心肝,就懂得了那份苦痛,那份掩埋在心底的疼。
 
 林谟在林州的朝晨看着窗外的那片皑皑白雪,叆叇云雾之处,美景自是难忘,随着冷意绕过炭盆浸染到周身的时候,他才从窗前离开,将窗棂微微放下,屋内的炭盆还燃着火星,可不能完全关了窗。
 
 “小谟,你怎么站在窗前?”祁涟漪裹着厚皮裘,带着满身的暖意和身后的捧着食盒的侍女到了林谟住的楼阁前。
 
 林谟赶忙回头,鞠躬行礼道:“见过师娘。”他没想到今天是祁夫人亲自来送药。
 
 太惭愧了。
 
 一晃眼他留在林州林府也快有十个月了,一面是林懿良每日都给他画符用灵力帮他显形,一面是林殊行日日带他练刀法还有修炼,将他那原本不成形的进攻方式都给改了一番。
 
 有了修为和基础选择武器就会很简单,当林州武器私库为他打开的时候,他一瞬间竟然觉得恍若隔世,好像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拿起武器了一样。
 
 林殊行收他做了弟子,林懿良当时想了许久还是不要给孩子们的辈分搞岔了,就让林谟拜林殊行为师,自己亲自教授这倒霉孩子练习无上功法,以及刀法。
 
 林谟的刀法练的极快,林懿良还是第一次见到只用半年就能够破解林门断刀所有招式的弟子。
 
 他只修了将近七个月的刀法就暂停了,那时是九月时节,林家的人和林州所有人一起过重阳,这次倒是没有机会让林懿良拒绝百姓的好意了。本该在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节时,林谟却晕倒了。
 
 那个时候林懿良确认自己的方子没有任何问题,但又不知道从何下手,给自家孙女培养的孙女婿就这么死了的话,他多少有点交代不出去。
 
 奇特的是,林谟并没有像寻常魂魄那样消散,林州的百姓不会忘记那一天,本该是秋老虎横行之时,他们林州居然下雨了,那夜的雷声响了很久,微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三日才停息,百姓以为上天眷顾。
 
 雨夜里突破的金光几乎快和院落之内桂香融为一体,温柔至极。
 
 林殊行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温柔的雷劫。
 
 祁涟漪也是平民修士出身,论修为也确实算是这群孩子的前辈,只是多年未曾出过手,她看得出来林谟这孩子的天资异禀,竟然比她天资最好的女儿还要胜过。
 
 “肉身重塑以后,显形符还要维持几月,这些时候最要好好养着,我给你做了些点心。”祁夫人示意婢女将食盒摆到那边的桌案上。
 
 林谟看着那些和林瑾华做的几乎如出一辙的糕点,感觉自己很委屈。
 
 祁夫人见惯了小孩子之间的事,开玩笑道:“说起来你真是有幸,我这个做娘的都没吃过华儿做的餐食呢。”
 
 林谟有时候觉得长辈时好时坏的。
 
 “师娘折煞了,不过是占了些先天便利。”
 
 祁夫人掩面笑了一会儿,她是真心中意这个少年,说话有礼貌,做事也稳当,在苍星阁之中已经有了些小小的名气,并不会故意强调自己和华儿的身份,不好的就这一点,不会刻意强调,但会刻意掩饰自己心中的不自在。
 
 他眼眸里的苦痛和歉疚都快溢出来了,林家三位长辈谁都看得出来,但是谁都没有刻意去点破。
 
 林谟该歉疚吗?他该的。
 
 但他却有能力将那份歉疚变成努力,他并没有瞧不起自己,也没有瞧不起别人,所有人都平等对待他,心细如林谟,又怎么会感受不到?贸然去戳穿这一点,只会让他更痛苦。
 
 林谟现在的努力都只为了一件事,非常简单,甚至跟他自己没有关系。
 
 他想见林瑾华。
 
 但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见她。
 
 祁涟漪送完东西以后,就带着婢女们离开了这个地方,留他一个人好好休息,只是刚刚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了一个人。
 
 林殊行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夫人出来,祁涟漪抬手示意婢女们都先下去,她自己走到了郎君的身侧,温声:“怎么,不打算进去看看?”
 
 “爱妻进去了,为夫就不去了。”他向祁涟漪伸出了手。
 
 难得夫妻是少年,恩恩爱爱道无边。
 
 祁夫人说:“什么时候华儿能见到这孩子,她肯定很伤心。”
 
 林殊行挽着爱妻的手穿过林府长长的回廊,移步看景,道:“还有几个月,阿父说了一年便是一年,不可提早。”
 
 听到身边人传来的一阵叹息,林殊行抚了抚爱妻的肩膀,又说:“华儿的事儿是有着落了,就是瑜夏,成天不让人省心。”
 
 “谁当初可宝贝他家大儿子来着?”祁夫人轻笑一声,说了一句。
 
 林殊行脸色一下就丧下去了,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三十年前成婚,二十六年前总算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当时怜惜爱妻涟漪的身体,亲自将养三年又三年,把儿子瑜夏带在自己身边养着,只是高估了自己的经验,养了个混世魔王出来。
 
 祁涟漪不会忘了好多个夜里,自己夫君都快在怀里哭了,求着她再生一个。
 
 好在第二个是个女娘,不然林殊行都想把孩子全都丢给阿父带,这个想法被林懿良窥见时,父子两人当时就修为刀剑什么的交流了一会儿。
 
 祁涟漪当年见怪不怪,现在也是。
 
 “也不知道谁家女儿能看上他。”林殊行无力地说,完全忘了自己当年也是这么被阿父疑问的。
 
 祁夫人很真诚地笑了,安抚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郎君就别着急了。”
 
 “也是,趁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动,让小辈们无忧无虑的吧。”林殊行眼神有些晦暗,眼眸望向了窗外的白雪,脑中恍惚闪过了一些羌笛的声音。
 
 但愿这份寒冷时分的温暖,能送给很多人。
 
 自从祁夫人和林府君走后,林谟在屋内喝了药,望着屋外梅花发呆,看着一阵夜风吹白了红梅,沉思了一会,随后提上了自己放在寝居的那杆缨枪。
 
 他也不知自己是为何会对枪有兴趣,一杆缨枪上手之时,浑身血液被牵动,像模像样地舞了几下,随即……像是唤起了什么记忆一般,从没有感觉到那种快意。
 
 好舒适,像是他生来就是舞枪一般,不,舞枪还不够。
 
 林谟推开房门,寒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让他胸中那股莫名的躁动愈发炽热。
 
 信步踏入庭院时,靴底碾碎新雪发出细碎的声响。月光穿透云层,将整座院落照得通明,远处几株红梅在风雪中摇曳,花瓣簌簌落在雪地上,凄凉但是好看。
 
 枪杆上缠绕的皮革纹路与掌心严丝合缝,第一式起手时,积雪被劲风卷起三尺,枪尖划破寒夜的姿态,恰似银龙撕开云海,有热流自玉府涌向四肢百骸,原本需要刻意调动的灵力,此刻竟如臂使指般顺着枪势流淌,雪花在触及枪芒的瞬间汽化,在他周身形成朦胧的雾。
 
 被震落的积雪与红梅混作一场红白交错的急雨,而他的身影在花雪中时隐时现。枪招越来越快,到最后竟分不清是人在舞枪,还是枪在引人。他看见了——不是在苍星阁学的刀法,像是更久远之前,某个雪夜同样舞枪的身影。
 
 那个人,一身红衣,不确定是谁。
 
 最后一式收势,长枪嗡鸣着插入雪地,林谟仰头任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昏迷时那场雨。
 
 原来雷劫重塑的不仅是肉身,此刻灵台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连落在枪缨上的雪粒都能数清。
 
 他又想念瑾华了,想让她看看这雪,还有这杆枪。但随即又摇头失笑——还不到时候。
 
 夜风送来远处打更的声响,林谟将缨枪拿进屋。
 
 他的心情就像雪后初晴,所有阴霾都被枪风扫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