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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恩仇尽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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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瑾华肉眼可见的懵了好一会儿。
她的爹亲林殊行是一位极受百姓爱戴并且爱民如子的刺史,临边州郡发生了天灾或是人祸,林州都会在第一时间为那里的人民提供帮助,他一点也不像是坐在自己的坞堡、庄园里的主人,更多时候,他会亲自送着一车又一车的粟米和干货去到灾区发放。
瑾华也确实记得,北方十一州,最容易受到边匪之乱的就是凉州和幽州,幽州土地肥沃,广袤的黑土是粟麦的根基,那里是晏朝最受重视的土地,而凉州不一样,那里虽然也有广袤的青草地,但是太过干旱,不适合用来种植,所以凉州的人口不多,汉羌胡交错,牧场千千万,也总是容易受到外族的侵扰。
牧草是很丰美的,牧民带着牛羊迁徙而居,就算今年打了一次,牧草到了明年春天还会再长出来,但人却不能像草一样春风吹又生。凉州身在边关重地,多年来尽是不易。
羌人是有信仰要求的,每个羌人都信奉五神,远离故乡的羌族人会在身上佩戴白石,让它们即使不在那片土地上也能虔诚地侍奉自己的神灵。
林瑾华记得第一次见到花斯的时候,他身上是没有白石的,现在,也看不见,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身上但凡出现一点白都容易被发现,可偏偏就是没有的,一点也没有。
花斯发觉这个姑娘在打量自己,收敛了几分脸上的笑容,道:“林小姐,我猜,你已经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了吧?”
瑾华回神,轻轻颔首,就见花斯将头顶的冠摘了下来,束冠的发簪被他随手扔到一边,他细绢一样的长发垂到背后,因着长相阴郁,将发丝全数散开以后,竟才看出他不像汉人的那部分,微高的颧骨,冷峻的眼神,还有……手上拿着的一条白石。
他手里的白石串成了一条长链,看得出来保护的非常好,而且他在白石山画了羌族五神对应的元素,迷吾从未忘记自己是个羌族人。
林瑾华在一旁,看着他把自己冠扯掉,拿出里面的白石链,轻轻拴在了自己的头发边……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扎个辫子啊?
“你这是,打算公开承认你自己的羌人身份?”瑾华问。
花斯点头,然后说:“当年我就是这个模样被和王府的侍女捡到的,侍女见我可怜,把我带到了王府做奴仆,让我守着侧妃娘娘的寝居,几天后,我偷偷学算学,被和王发现了,他命人打我才发现,我是个有灵根的人。”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一旁,看来是不想和人靠的太近。
从那之后,迷吾以和王推荐人才的身份进入了桃花谷学习,他的籍贯和居住地都是和王一手安排好的,和王需要一个修真界的人才来为他做事,迷吾又是从凉州逃难来的,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没有任何背景,用着放心。
“和王将我送进桃花谷,可能是高估了我的能力吧,才智头脑也挡不住同窗的明枪暗箭。你知道吗,林小姐,我因为出身不好,又是个羌人,在桃花谷受尽屈辱。”花斯顿了顿,微凉的指尖轻轻抚了抚发尾的白石。
当年的桃花谷,那可是一个能够用身份和权势压死人的地方啊,他们瞧不起迷吾的家世,认为迷吾和他们待在一起完全是辱没了自己,就想尽办法要他离开,要他感觉羞愧难当。他们扯掉了迷吾佩戴在腰间的白石,去他的宿舍把他摆好的白石都给砸碎了。
迷吾在桃花谷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修炼,而是承受别人莫名其妙的恶意和偏见。
他的信仰被人当做怪异,他的生活被人践踏。
迷吾报过仇,但是他不可能做出非常大的成就,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外族人,桃花谷的长老和师长都不在乎他,他的医术学的并不算是顶尖,全仗着一颗好学的心,他第五年进入化元期,成为桃花谷为数不多的剑修,他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个地方其实并不欢迎自己。
他恨这些高门大户,他恨这所谓的等级,他天生就和这些人不是一路人,可他不能看不起他自己,发了疯的修炼和练剑,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不只是靠着和王恩德的傻子。
迷吾离开桃花谷的第一天就回到了皇城,去拜谒和王府,比起五年前的那个结结巴巴说吴语和陈国官话的小瘦皮狗,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好儿郎了,举手投足间都是有礼的世家气息。
他说不能辱没了和王府的悉心栽培,就成了和王的幕僚,然而和王好大喜功,非要参与叛乱之事,他知道和王不是一个好的主子,就放任他、看着他走向灭亡。
“几年前和王叛乱,我却被世家救了下来,小姐不妨猜一猜,世家救我这样的卑贱之人,是为何?”花斯……不,是迷吾,他的笑容像和煦的微风,却没让林瑾华感觉到一点温暖。
陛下寝殿之中,刘辽逸和天栖对坐了,他们在屏风之后谈议着一些事,天栖听他说完了这些事情,觉得心头一阵发寒。太子的神情不再那样紧绷,他换了副看似轻松的神色,不知是他那冷漠的面具戴的太久还是怎样,看上去更冷酷了。
刘辽逸对着天栖,看着她脸上的布条,问:“孤记得幼时你就戴着眼布了,这些年,你从未摘下来过吗?”
天栖点头,说:“从未摘下来过,哪怕是睡觉沐浴,我也戴着它,这么多年,它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刘辽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笑了,幅度很小,声音一下就击穿了这无言的寂静,他说:“阿颜,你还记得你的母妃是何人吗?”
她当然记得,天栖的母亲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却长了一张姣好的面容,和王当年能看上天栖的母妃,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那张脸。
但这跟她的天盲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还能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了,老天爷看不下去,所以让她的女儿生下来就是个残疾人吗?
“淑宁郡主被召回京,是因为陛下不想再和那些高门世家虚与委蛇了。”迷吾说。
这句话林瑾华没听懂,她不解地看着迷吾,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何,天栖师姐的父亲是和王,和王叛乱之前最信任的就是世家贵族,她和高门世家的关系淡薄到了极端,与这有何关系?
迷吾见她有些茫然的皱起眉头,没等她反问,就问道:“林娘子,你也出身高门,应也见过贵族族中少女,欲嫁与藩王为妻妾的吧?”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林瑾华立刻就明白了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觉得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的深呼吸,她不敢想,要是师姐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她的母亲死于世家的算计之中。
天栖的母亲依靠着美貌和乐理才华成为了和王的侧妃,不知是挡了那位世家贵女的路,竟然被人在日常的烟灰里下了毒,不过侧妃娘娘命硬,没能被毒死,却让自己腹中的胎儿成了天盲,毒素淤积,与天栖相伴多年,不能够排出,早已与天栖的命连在一起。
陈国的亲王婚姻和妻妾是有严格规定的,一个亲王只能有一个王妃,两个侧妃,侍妾三人,此后皆不可再行婚娶,皇太子就稍微多一点,太子妃一人,两位良娣,三位良媛,五位宝林。多少想嫁入天家的世族女子,多少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宫闱的贵族,没有几个是成功的。
就因为出身寒微,所以天生被人嫌恶吗?
“所以……就因为我母妃出身寒微,就有人想让她死吗?”天栖胸腔剧烈浮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刘辽逸起身缓缓拍了拍天栖的肩膀,柔声:“所以你知道,孤为何要你回来了吗?”
“孤要你也来看,这些曾经欺辱过你我之人,最后是何等模样。”
内侍焦急地在各宫各门之间来回跑着,哭的那叫一个凄惨,一边说:“陛下,殡天了!”
这个消息如同小石丢入平静的水面,炸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刘辽逸和天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有宫人来为他们二人换上丧服,几乎是一夜之间,原本的皇城变作了一片白色,金鼎琉璃瓦全都抵不过那一抹骇人的白。
所有宗室子弟都在这一刻赶来了,他们跪在灵前哭泣,纷纷为陈国的陛下献上自己的孝心,他们由太子在灵殿内领着行礼、守孝,心底的想法各异,脸上倒是都是伤心。
殿外站着文武百官,他们身穿孝服,哭的痛哭流涕,而这当中又有多少心怀异数者?数也不尽。
守国丧期间,宫内各官员皆要在宫内值守,太仆寺更要时刻注意宫内车马走向,等到各州郡官员在三日间前来参拜完,处理完国丧之后才能休息,这段时间几乎就要在宫内停下了。
太仆穿着一身白,静静待在办公区,一般有什么事他都不会主动去管,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管理好出行车马就够了,没必要为了一些世家之间的客套和阴谋把自己搭进去。
可这些日子他倒是犯了难,太常这些日子也在忙着管丧礼的事情,九卿官署没几个有空闲,太仆一般上午忙,下午就不会再检查一遍车马和行路,好容易有个空余时间喝口茶的太仆,居然被三公中的陈司徒和李司空叫到了他们的官署,太仆该懂的世家礼仪他还是明白的,他向两位行礼,摆出一张祥和的笑脸,问:“请陈公和李公安,此时传召在下,不知所谓何事?”
陈司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太仆大人,最近这段时间您也辛苦了,来,喝杯茶。”他亲手倒茶水倒耳杯里,递到了太仆手里。
太仆顺从地接过了那个青玉耳杯,然后喝了口茶,说:“为陛下分忧,是我等的职责。”
“而今,是先帝了。”李司空说道。
太仆听到这句话,手一个没拿稳,耳杯突然一下掉到了桌案上。
青玉耳杯撞击硬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泼溅开来,濡湿了太仆的袖口和面前的公文。
气氛瞬间寂静了,陈司徒和李司空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那点虚假的和煦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太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慌忙俯身去拾那杯子,指尖却抖得厉害。“失礼……下官失礼……”他语无伦次,不敢去看两位三公大人的脸。
一句话就在强调,陛下真的不在了,新帝未立,权力悬空。这两位打得是什么主意,难道太仆自己不懂吗?
陈司徒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着溅到手上的茶水,声音平稳,却带着压力:“太仆大人一时失手,情有可原。只是这宫中车马调度,关乎国丧大事,半点差错都出不得。陛下……先帝灵前,诸王、宗室、外臣往来如织,宫门启闭,道路通行,皆需太仆署严加管束,确保无宵小趁机作乱,亦无闲杂人等惊扰圣灵。”
李司空接口,语气更冷硬几分:“尤其近日,太子殿下操劳过度,心神悲恸。我等身为臣子,理当为殿下分忧。太仆署掌宫禁车马,便是守住了这宫城的第一道关隘。任何可疑行迹,任何不循规制的出入,无论涉及何人,都必须立刻上报。太仆大人,明白其中轻重吗?”
太仆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上报?上报给谁?上报给眼前这两位,还是上报给灵前那位年轻的太子?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所谓的“可疑行迹”和“不循规制”,指向的是谁,不言而喻。
要他站队,要他做世家门阀在宫禁交通上的眼睛和闸门。
他捧着那只湿漉漉的冰冷耳杯,快要觉得一口气上不来了,说:“下官明白……太仆署定当恪尽职守,确保宫禁车马有序,绝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错漏任何异常。”
“很好。”陈司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太仆大人是明白人。下去吧,丧仪期间,辛苦你了。”
太仆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几乎是倒退着出了官署。
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里面的空气,他才敢大口喘息。
皇城这几日的动荡影响到了每家每户,国丧期间有很多事情是被禁止的,这甚至影响到了两个外乡人,比如殷若离和崔阑安。
国丧期间禁止任何的商业活动,除开米粮店这样的必需品店,其他的都得在国丧半月之后结束,所以间接导致这两师兄弟只好自己煮东西吃。
可能是崔阑安已经受够了殷若离煮的半生不熟还死粗一根的面,还有那种永远零零散散的糕点。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买个厨子回来啊?”殷若离喝了口水,轻声问。
崔阑安看着他,说:“我也快没钱了。”
殷若离不解的看了看他,表情十分地惊讶:“你出身高门,没钱?”
崔阑安有些死鱼眼的看了他一眼,内心却很平静地说:“陈国陛下的政策,已经影响到晏朝了。”
殷若离一惊。
这速度简直是太快了,距离那些事情出来,最多不过才七天,这么快就传到晏朝那边去了。
崔阑安叹了口气,接着说:“朱门不会一直是朱门,竹门不会一直是竹门,其实这样对民众来说挺好的。”
殷若离没说话,他明白这些事情所针对的人是谁,他也明白崔阑安的家族是什么样的,很多年前交州也有高门世家,不对,是一直都有,只是他到了玄玉宫以后很少见到了。
说来也很神奇,玄玉宫也是有高门子弟的,但是极少有那样仗势欺人的人在,殷若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自从离开交州,他就觉得自己离开的选择是对的。
突然之间,从远处飞来了一只水蓝色是纸鹤,这纸鹤两个人都认得,殷若离将纸鹤用术法停住,展开一看,笑了一句说:“停下你的伤感,师妹有事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