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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淑宁郡主(一) ...

  •   八月既望,林瑾华从雍州赶路回到玄玉宫。外出历练将近两月,途中所经世事颇多,还多了两样灵宝,当瑾华写信给门中师长之时,莫离歌都吓了一跳。

      众长老:你是说,你出去历练不到两个月,只在筑基期时,得了两样灵宝?

      玄玉宫弟子听闻此事,纷纷感叹师妹运气太好,又暗暗恨这份机缘为何不降临在他们自己身上啊。如若要说是忮忌,那倒也算不上,这位师妹可是在弟子选拔上就一展宏图的,第一年的年终考核更是一鸣惊人的好,虽次次非是第一,却次次足够惊艳才绝。

      此次外出历练据说就连大师兄木须臾都对她赞誉有加,七月时木须臾回归,瑾华师妹独自一人的历练又收服了千年的妖怪,天尊爷赐下这般机缘,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历练归来的弟子要在玄玉宫道场上由师父用仙草沾取甘露在头顶播撒,谓之曰「濯尘」,虽然说林瑾华的历练是中途结束,而且是触犯了规则,可她的违逆是为了对付妖怪,这也算情有可原,况且她所经历的乃是千年难见的机缘,宫中长老不可能把这项仪式给她忘了。

      但是……当林瑾华在道场上左顾右盼了许久,反而没见到自己的师父,到了中央时,竟然是副宫主在场上为站着。

      一剑灵犀见瑾华来了,用清露洗手之后,笑着叫她过来,声音不大:“别忧心,你师父临时有事,本座亲来为你濯尘,你可愿意?”

      林瑾华暂时抛开了心里的疑惑,点头:“副宫主厚爱,瑾华不敢有所不愿。”

      一剑灵犀笑的更明显了些,轻轻拍了拍瑾华的肩膀,示意她慢慢跪到蒲团上。

      这场「濯尘」礼,不仅是她和被受礼人的事情,道场两侧还有观礼的一些空余长老,以及一些亲传弟子,一一看过去,都是瑾华许久不见却又熟悉的身影。

      殷若离、崔阑安、聂清、杨秋几个人都在观礼台上,甚至还对着瑾华招了招手,只可惜,林瑾华左看右看,没有看到那个她最想见的人……

      也许,师姐和师父一起出去了吧。林瑾华这样想,她吐出一口气,轻轻叩头,对着在她面前的一剑灵犀,说:“灵谷弟子林瑾华,自尘世归来,茫茫红尘三千,得见世间真情,感触良多,特禀尊师。”

      一剑灵犀满意点头,指尖捻起放在木板上的仙草,轻轻一沾盘里的甘露,轻轻散开,声音温柔,却又充满了威力。

      林瑾华闭目凝神,感受那带着清冽灵气的甘露丝丝渗入发顶,涤荡着沾染的凡尘,体内灵力运转都似乎更显澄澈。副宫主一剑灵犀动作轻柔,吐纳如兰,声音却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濯尔尘垢,复归本真。玄玉宫弟子林瑾华,历练有成,心志可嘉,吾为你濯尘,望你不负师长所望,潜心修行,再登高境。”

      随着一声轻轻的灵力响动,声响传到晨钟之上,荡起一阵水蓝色的涟漪,濯尘仪式,就此结束。

      一剑灵犀和几位长老不便多留,仪式结束之后就自行回谷中清修了,道场上最后只剩下寥寥几个身影。

      林瑾华还是有些不自在,她始终没能看见自己的师父和师姐。她抬眸之时,就见几人向她走来,是几位亲传的师兄师姐,然他们的脸色也不是特别的好看。

      为首的就是二师兄殷若离,见此场景,林瑾华心中闪过一些不好的念头,该不会是师父和师姐出了什么事吧,她就这样想着的时候,殷若离开口了:“师妹,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天栖师妹在灵谷,莫师叔也在。”

      瑾华有些着急:“那师父怎么样?师姐呢?他们难道出事了吗?”

      可是出事了的话,几位长老不该是这么个神色啊,更不可能要她来受濯尘这个礼啊。

      杨秋摇摇头,道:“师妹别担心,三师姐很好,莫师伯也是,只是……一月前,陈国皇室派人前来了,他们以三师姐是和王府流落在外的郡主为由,派人前来了。”

      “什么?师姐不可能会答应啊。”瑾华面色有些凝重,她知道天栖师姐的身世,师姐自幼就不受重视,差点死在了名利权争之中,要她回去,怎么可能?

      崔阑安微微颔首,接着道:“师姐确实没答应,但就在三天前,陈国皇室下来了册封诏书,封天栖师姐为淑宁郡主,她拒不接受,却抵不过陈国皇族的压力,把自己关在灵谷了。”

      “嗯,就连莫师叔,都在劝她,奈何师姐不想听任何人的话。中秋节都没有出来和大家一起过。”聂清补充道。

      林瑾华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时间就回到了灵谷,前往了平沙阁。虽然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前来了,然这一次,是别样的心绪。

      ……

      平沙阁静得可怕,像有一道沉默而冰冷的伤痕,横亘在灵谷深处,将内外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莫离歌就守在门外。

      他靠着冰冷的石柱,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凝聚的疲惫与无能为力,黯淡了那双素来清明的双眼。

      三天三夜了,他未曾离开过一步,里面是他视若珍宝的弟子,是他看着从懵懂孩童长成如今模样的天栖。

      她所有的痛苦,他感同身受,那陈国皇室突如其来的册封诏书,将他弟子小心翼翼掩埋的旧伤疤狠狠撕开。

      “天栖,”这声音在灵谷里显得格外无力,“师父在。”

      可是连一丝衣袂摩擦的微响都没有,仿佛石门之后,只剩一片绝对的虚无。

      莫离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潭,他能理解她的逃避,理解她将自己裹进这层坚硬冰冷的壳里,可他无法替她承担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无法抹去那陈旧的伤痕。他只能守着,如同守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烛火。

      脚步声打破了灵谷的寂静,由远及近,轻快中带着一丝急促。

      莫离歌没有回头,这脚步声他熟悉,是瑾华,

      林瑾华几乎是飞奔着绕过谷口那片紫竹林,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身影。

      师父的背影依旧挺直,却透出一种疲惫感。她的心猛地一缩,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走到莫离歌身侧。

      “师父,”她声音压得很低,因着立刻赶来有些微微喘息,“师姐她……一直这样?”

      莫离歌缓缓转过头,视线落在林瑾华身上,少女风尘仆仆,鬓角被汗水濡湿,黏在额际,明亮的眼眸里盛满了关切。

      他微微颔首,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嗯。三天了,水米未进,不言不语。”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扇门,带着深深的无能为力,“她不想见任何人。”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压人。

      林瑾华顺着师父的目光看去,那扇门拒绝着外界的一切试探,师姐就在那后面,独自一人,承受着痛苦。

      她想起历练时在雍州边境,见过一只被猎人铁夹夹断了腿的幼鹿,它蜷缩在荆棘丛的最深处,眼神惊恐绝望,对任何靠近的生灵都龇着牙,让人忧心。

      现在的天栖师姐,也像那只幼鹿,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只能用最决绝的孤绝姿态,将所有的关心和援手都狠狠推开,只因她害怕,害怕再次被信任的人推向深渊,害怕连累在意的人一同受伤。

      尤其是师父,他是师姐最依赖、最信任的人。

      原先沉重的依赖,化作了自我囚禁的锁链。

      林瑾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莫离歌腰间。那里悬着一只竹笛,那是师父的法器。

      多少个无人的月夜,天栖独自一人坐在灵谷最高的望月石上,师父都会在谷主居吹响它,旋律在寂静的山谷间流淌,陪着师姐。师姐也有一只埙,是师父送的,灵谷的弟子都会一点乐理,虽然不如乐峰弟子,但足以随心而动,天栖的乐声,是好听但是有些忧伤的。

      “师父,”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眼神迎上莫离歌的目光,“请把您的笛子借我一用。”

      莫离歌明显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小徒弟的意图,他没有犹豫,解下那只笛子,轻轻放在林瑾华摊开的掌心。

      林瑾华深吸一口气,清冽的山风混合着草木的微苦气息涌入肺腑。她没有再靠近那扇冰冷的石门,而是在离那扇门只有几步远的地方,随意地在一块被山风磨平了棱角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她将竹笛凑近唇边,指尖稳稳地按住了那几个熟悉的孔洞,气息轻吐,第一个音试探着流泻出来,带着新手的生涩,在灵谷里显得有些单薄。

      林瑾华闭上眼,心无旁骛,将全部心神都沉入旋律之中,她吹奏的,是师姐在无数个独处的夜晚,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遍遍抚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孤寂与伤痕的乐曲。

      曲调并不复杂,却一声声,敲打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林瑾华的吹奏技巧远不如天栖纯熟,音色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抖,但那熟悉的旋律,却像一股无形的暖流,带着无比执拗的力量,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大门,钻入了那黑暗死寂的空间。

      莫离歌微微叹息,偏生的他的弟子啊,都是倔强性格。

      天栖蜷缩在角落,一道墙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音,也隔绝了她与整个世界的联系。

      她需要这份黑暗,需要这份死寂,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不堪的记忆压回去。

      王府后巷冰冷潮湿,那些鄙夷冷漠的眼神,饿得发昏时只能舔舐墙角渗出的脏水,还有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裹着破絮被扔出侧门时,管家那句毫无温度的话:“自生自灭吧,野丫头。”

      「淑宁郡主」……真可笑啊。

      将她已经结痂的伤疤狠狠揭开,露出从未真正愈合的、腐烂流脓的创口,然后告诉她,这是恩赐?

      凭什么,凭什么在她挣扎求生、几乎死去时弃之如敝履,又在她好不容易在玄玉宫找到一丝归属时,以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施舍”所谓的身份和地位?

      每一次敲门声,每一次呼唤,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尤其是师父的声音……让她心如刀绞。

      她最害怕的就是连累他,害怕他为了自己,再次卷入那些肮脏的权欲漩涡,她宁可自己在这黑暗中腐朽,也不要师父为自己受伤。

      就在这无边的痛苦与自我厌弃中,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乐音,进入了她的脑海里。

      起初,她以为是幻觉,但那旋律特别真,每一个微小的转折,每一次气息的停顿,都像刻在她心上一般,那是她独自一人时,在无数个月夜、在无数个痛苦难眠的夜晚,一遍遍用埙吹给自己听的曲子。

      不是师父吹的,师父的笛音从不曾这般生涩。

      天栖埋在臂弯里的头猛地抬起,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凭着那断断续续、却顽强不屈去捕捉。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不让那哽咽冲出喉咙。

      咸涩的腥味在齿间弥漫开来,是被她自己咬破的唇瓣渗出的血丝。

      门外一遍遍地重复着那支熟悉的曲调,仿佛不知疲倦。

      一曲终了以后,一个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清亮,带着刚刚吹奏后的微声喘息,却字字清晰:“师姐。”

      是瑾华啊……她回来了么?

      “既然师姐不想出来,” 林瑾华的声音顿了顿,“那我就像师父一样,陪着师姐,直到您想出来了为止。”

      像师父一样……陪着……直到她想出来为止?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天栖的脑海里炸开了,不再是沉重的责任,也不是担忧和付出。

      瑾华的话语里,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一种毫无负担的陪伴,她不需要天栖立刻坚强,不需要她走出阴影,她只是在那里,以她自己的方式,固执地表达着“我在”。

      天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在哭。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在黑暗中不受控制地抽搐。积郁太久的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汹涌澎湃。

      林瑾华握着竹笛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微微泛白,她听到了……那微弱却清晰的呜咽声,她下意识地就想站起来冲进去。

      然而,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林瑾华愕然回头。

      他对着林瑾华,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让她哭吧。” 莫离歌的声音压得极低,“这些年……她憋得太久了。”

      天栖在所有人的记忆里,从来都没有哭过。

      莫离歌自己,则无声地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门前那片小小的空间,完全留给了门内门外这两个徒弟。

      他只需要守在这里,如同过去的三天三夜一样,只是此刻的守护终于等到了真的回应了。

      她明白师父的意思,她不再试图靠近,只是将笛子再次轻轻抵在唇边,这一次,她没有吹奏那首完整的曲子,笛音不成调,甚至有些断续,无声地回应着门内的呜咽。

      师姐,我在,师父也在,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来扛啊。

      林瑾华不记得自己吹了多久,天栖也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平沙阁的门打开那一瞬,她即刻上前去抱住了天栖。

      “师姐……”

      天栖的鼻端有些红,纱布被泪水湿透,她轻轻抱着自己的师妹,苦涩的笑了。

      “对不起,让你一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天栖轻轻松开瑾华,语气带着愧疚之意。

      瑾华有些着急了,她说:“不,师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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