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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梦黄粱(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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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瑾华的识海之内休息好了以后,林谟的意识清明了,回想起自己做的梦,不知怎的,他感到了很多的……难以言明的羞愧。
但这样的异样情感又不能让瑾华知道,就算是知道的话,最好也要是只让她察觉到那是自己被她救的那种羞愧,千万不要察觉到那份情感啊。
虽然有的时候他也想问自己,干嘛要活的这么矛盾呢。
他一边矛盾着,一边把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藏在最底层,酸涩的滋味留在心尖尖,难受的紧,贪恋着这一切,想要得到更多,却也害怕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天亮以后,瑾华就在驿站处好好打坐修炼了一会儿,恢复了一下灵力,她没有太多的心思去关心林谟的心情怎么样,因为横在她眼前的是使用法术即将要回到玄玉宫这回事,唯一让她觉得庆幸一点的就是,好在昨夜结界开得早,不然的话被人发现了就遭了。
“哎……”她深深叹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不同于以往的乐观,她的眼神里竟然多了几分无奈,她又继续说:“可惜我实力太差了。”
林谟能听见她说任何话,闻言也离开了识海,在瑾华身边站着,温声道:“总会提升上去的,犯不着为此费心,使用法术也不算是故意的。”
瑾华嘟囔着,晃了晃腿,丝毫没有被安慰到,她又说:“我是说,我没办法杀了孟黄粱,留她在这儿,太不安全了。”
林谟闻言沉默了一下,他们两个都是被梦境侵蚀过的人,修为只在筑基期,不足以对抗千年的妖怪,能够从孟黄粱手底下逃脱已经是万幸了,何况这次出来,林瑾华已经把身上所有的符箓都用完了。
等等……能够从他手底下逃脱。
林瑾华忽而意识到了这个关键信息,她眼里闪着光,看向了林谟,他们心意相通,一旦有一个人的想法足够强烈,另一个人就能够意识到并且说出几乎一样的话。
“孟黄粱元气没有恢复!”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了出来。
然后……就是另一阵沉默。
元气尚未恢复就能吹起一阵足以覆盖整个五原郡城的风,把两个人搞得灰头土脸的,真真是叫人为难的紧。
勇气是人族的赞歌,敢于赴死更是人性爆发出的至高情义,为着无辜的平民百姓,为着千千万万个红尘的生命,他们也只能选择解决完这个麻烦。
林瑾华拿出了一张通讯符,最后一张了……她用灵力在通讯符上写写画画,符纸泛着水蓝色的光芒,然后化作纸鹤飞了出去,每往前飞一步,就落下彩色的余光,形成独特的求救信号。
修真界有独特的传讯手段,玄玉宫的纸鹤传音就很好用,但这个方式仅限于和熟悉的人,瑾华这次用的法子叫作流星鹤,纸鹤尾端飘出的彩色粉末只有修真界的人能够察觉,一遇法术就会自动凝结成字迹,她只写了一句话:「雍州五原郡,千年大妖孟黄粱。」
纸鹤飞行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她只能祈求这三个时辰能有人看到她的求救信吧。
“接下来的事情呢?你想好了吗?”林谟问。
林瑾华点了点头,说:“我选择直接去找她。”
好,林谟愿意陪她。
……
按照《洪荒兽记》记载,千年前的孟黄粱由人族修士联合封印,那时的她入夜即无敌,可唤起方圆百里之中所有陷入梦境的人做她的兵众,难对付至极。
而今她元气大伤,势必会想尽办法恢复元气,但是……为何,昨夜过后,她没有再一步动作了?
一开始,林瑾华以为是她潜伏,等待夜间出巡,然而当她找到那个阴气十分重的洞口时,里面的一幕着实是让她惊吓到了。
孟黄粱一袭黑衣,醉卧石床之上,那风姿气态,竟然堪能比得过玄玉宫冬月的飘雪,但是等等……林谟在识海里叫了瑾华一声,才把她的注意力吸了回来。
“哟,来客了……”石床上的人影未动,细小的声音就回荡在洞中。
林瑾华一个趔趄,意识已经在识海里待着了。
天知道她那个时候有多疑惑,哪知道林谟直接往林瑾华识海里扔了一句:“定力不佳,换我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着急。
孟黄粱笑了一声,忽的一下靠近林瑾华,看着眼前这个清丽可人是姑娘,温柔的声音说出的却是诡异危险的话:“有趣,你敢只身前来,是以为你们能再从我跑了吗?”
林谟顶号以后,眼神都变了几分,他用林瑾华的声音,道:“你未曾在我前来之时动手,是在忌惮什么?”
“哈哈哈哈……忌惮?小郎君,口气挺大啊。”她侧身一转,如鬼魅一样飘到了石桌边,林谟警惕着走到了石洞里面。
孟黄粱到底没动手,甚至还请林谟在桌边坐下了。
瑾华在识海里觉得疑惑,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
“总归不是被你吓到了。”
有时候林瑾华真想骂他。
林谟在石凳上坐下,脊背挺直,眼神锐利如刀,紧盯着孟黄粱,不敢有丝毫松懈。洞内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凝固了千年的悲凉气息。
孟黄粱斜倚在石桌对面,指尖捻着一只不知从何处变出的酒杯,里面盛着暗红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并未饮用,只是漫不经心地摇晃着,猩红的液体在杯壁挂出粘稠的痕迹。
孟黄粱抬眸,那双曾经可能妩媚多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盛满了对人世、尤其是对人族的刻骨轻蔑。
她嗤笑一声,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仿佛从骨髓里渗出的冷意,“小郎君,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高看了你们人族。”
她尾音拖长,充满了讽刺,“呵,人族修士都是一群道貌岸然、自诩正义的伪君子。”
千年前,人族修士以嗜血成性,滥杀无辜为由讨伐孟黄粱。然而他们自己为了争夺资源、功法、地盘,屠城灭门、兄弟阋墙、师徒反目,死在人族自己人手里的性命,又何止千千万万?血流成河,白骨盈野,又有哪一幕不是出自人族之手?
她的声音带着千年积怨的尖锐:“就因为妾身是妖吗,就因为妾身以梦为食,偶尔需要一点点心维持生机?妾身手下亡魂,不及他们一场门派内斗死得多。可结果呢?只因我是妖,是异类,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他们集结起来,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将妾身封印千年。”
提及早逝的女儿,她眼中那深潭般的冰冷骤然碎裂,涌出蚀骨的痛楚与疯狂,捏着酒杯的手指骨节泛白:“就连我的女儿……我的南柯……她才刚学会化形不久,……她何辜呢?她只是我的女儿,就因为她流着一半貘妖的血,就被那些所谓的正道……挫骨扬灰,连一缕残魂都没给我留下。”
那滔天的恨意变作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山洞,连空气都为之凝滞。
林瑾华在识海中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悲伤,几乎要尖叫出来,林谟强行稳住心神,控制着身体,掌心渗出冷汗,还是抵不过这样的威压啊。
“所以你就打算血债血偿?”林谟的声音透过林瑾华的喉咙传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压下了孟黄粱恨意带来的冲击。
孟黄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在石洞中撞出凄厉的回音,“对,我就是要他们血债血偿,我要让他们的美梦都变成最恐怖的噩梦,让他们在恐惧中哀嚎死去,就像他们对南柯做的那样。可惜……”
她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倦怠,带着一种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虚无,“可惜这恨意,终究敌不过时间洪流的冲刷,千年了……太久了……久到我连他们的脸都记不清了,久到……那股撕心裂肺的痛,也变得麻木了。”
她将杯中血红的液体随意泼在地上,仿佛甩掉什么脏东西。“五原郡之事,”她嘴角勾起一丝残忍又无谓的弧度,“不过是我饿了,恰好闻到那里有食物的气息罢了,就像你们饿了会去抓只鸡、宰头羊。对我而言,你们也不过是另一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那份对人命的漠视,深入骨髓,比直接的仇恨更令人胆寒。
林谟沉默了片刻,他能感受到孟黄粱话语中那沉甸甸的真实痛苦,那份因种族歧视而遭遇的灭顶之灾。他沉声道:“我承认,人族之中,有太多伪善、贪婪、残暴之徒。你所经历的痛苦,失去至亲的绝望,我无法想象,亦深感……怜悯。” 怜悯两字,他说得异常清晰。
孟黄粱眼皮微抬,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不屑。
“但是,”林谟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说只因你是妖,所以被围剿。那妖族之中,难道就没有为非作歹、视人命如草芥的凶魔?就没有因一己私欲掀起滔天血浪的恶徒?种族,从来不是判定善恶的唯一标准。”
人族有恶,妖族亦有恶啊。
“哈哈哈……”孟黄粱像是被戳中了某个痛点,眼神了锐利起来,“你是说,我残害无辜?在这弱肉强食的天地间,何来真正的无辜?你们人族猎杀妖兽取其内丹筋骨时,可曾问过它们是否无辜?你们占据灵脉,驱逐原生的精怪时,又可曾有过怜悯?”
千百年前的纷争,不过都是凭实力说话罢了。孟黄粱当年实力何其强横,人族害怕了,所以要联合起来除掉她。
“妾身如今妖力大减,你们这两个筑基期的小东西也敢找上门来……呵,说到底,不过是弱肉强食这四个字罢了,扯什么善恶是非,当真是虚伪。”
她站起身,黑色的衣角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小郎君,收起你那套人族的道理。”
她不动手,无非是觉得这两个人有意思,能在她孟黄粱的梦境侵蚀下这么快清醒,还能想到来找到她,光是这份胆识,在如今这孱弱的人族里都不多见。
只是可惜啊……
孟黄粱缓缓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丝丝缕缕如梦似幻、却又带着致命吸力的黑色雾气。“可惜,你们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我虽然倦了,但……也还没善良到放走送到嘴边的点心。尤其是,像你这样……灵魂似乎很特别的小郎君。”
话音未落,那黑色雾气骤然暴涨,如同无数条扭曲的毒蛇,闪电般向林谟咬来,洞内的光线瞬间被吞噬,只剩下令人心悸的黑暗和孟黄粱那双闪烁着冰冷幽光的眼眸。
“阿谟,小心啊!”林瑾华在识海中惊叫。
林谟瞳孔猛缩,他猛地一拍石桌,借力向后急退,同时双手飞速掐诀防御,一层纯白的、由纯粹神识之力凝聚的光罩瞬间撑开,险之又险地挡在了黑色雾气之前。
黑雾撞上光罩,发出奇异的声音。光罩剧烈震荡,光芒迅速黯淡,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哼,神识倒是不弱,”孟黄粱有些意外,但眼中杀意更盛,“可惜,境界的鸿沟,可不是这点小聪明能弥补的。”她手指一压,黑雾的侵蚀之力陡然增强数倍。
……
人在快死的时候,会死死的守住自己不想放弃的东西,比如自己所珍视的,比如自己想要记住的。
林瑾华和林谟两个人都很想要在这一刻掌控身体的主导权,都不想让对方先死的情绪异常强烈。在孟黄粱眼中,他们二人都捏了诀,使出浑身的灵力做出屏障,一时之间孟黄粱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明明知道打不过还偏要来送死。
“你刚刚确定你的纸鹤传来消息了吗?”林谟捏着法诀,问了一句。
识海里的瑾华点头,道:“你别忘了我是灵修,我对灵力的感知不会出错。”
白色和蓝色的灵力范围交织出防御罩,本该是牢固的,然而林谟的灵力却出现了一丝变动,他知晓补救,却终究慢了一步。
就在他即将合眼之际,一股强大的灵力闯进了视野之中。
孟黄粱感觉到不对劲,及时收回了手,将黑雾散开了,她嗤笑一声,道:“妾身起先疑惑你们为何敢只身前来,原来是请了救兵啊。”
小小的一方山洞,这一刻竟然灵力气息混杂了好多。
灵力和黑雾的余波全然消散的时候,孟黄粱看清了那道突然闯入的灵力,和林瑾华使出的灵力也是一样的水蓝色,应当也是一个水灵根的大能,按照灵力深浅的波动,是个出窍期。
林瑾华的意识怔愣了好一会儿,她出手求救无心之举,若是能找到一个元婴期的救兵就已经很难得了,居然找到了一个出窍期大能,而且……
来者发丝花白,鬓须及肩,俨然一派修为高深的不世能人模样,就是在林瑾华眼中,不熟悉就怪了。
“阿公。”林瑾华这个时候上身了,她发丝因为方才打斗有些乱,脸上也沾了些灰,纵使满身尘埃,却也没能掩盖住那双灵动的眼睛。
说实话,林谟惊着了,孟黄粱也惊着了。
林懿良捋了捋长须,稳步走到自家孙女的身边,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声音雄浑:“也不知道你那个爹是怎么想的,你跑这么远,他也真放的下心。”
林瑾华扑闪着大眼睛,笑容有些尴尬,虽说这是自家阿公,但是……
“阿公,现在好像不是叙旧的时候吧。”
林懿良转身看了一眼孟黄粱,他的眼神很是犀利,方才的弱肉强食规则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逆转。
孟黄粱脸上的嘲讽僵住了,随即化作一丝苦涩的恍然和更深的自嘲。
她感受着那股远超自己当前所能抗衡的灵力波动,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千年前叱咤风云的骄傲,在绝对的实力鸿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哈哈哈……”她的笑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之前的癫狂或慵懒,而是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讽刺,“妾身千年修为,竟敌不过人族一个百年修士?当真是……造化弄人,天道不公。”那笑声里,是对命运无情的嘲弄,也是对自身处境的绝望认知。
她缓缓低下头,似乎放弃了抵抗,任由那股沉重的威压笼罩全身,眼神里只剩下空洞的倦怠和一丝认命的灰败。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孟黄粱的眼色变得冰冷,不再有刚才的那种狠戾。
林懿良小心翼翼地把孙女护在身后,他看了看孟黄粱,道:“你既愿意伏诛,老夫可允你一个愿望。”
孟黄粱神色变了一下,她看着林瑾华在自己祖父身后的模样,苦笑一声:“妾身爱女南柯,千年前毁于人族修士,在雍州一处山林之中殒身,妾身死后,想与南柯葬在一处。”想这样的人家,能理解这样的苦痛吧。
林瑾华忽的想起了什么,走到阿公的跟前,对着孟黄粱问道:“你的女儿孟南柯,外形是不是和人族六岁女娃很像?”
孟黄粱突然抬头,声音有些焦急的问:“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她?不……不可能……南柯早已……”
“我曾在雍州边境遇见过一个小貘妖,她让我做了噩梦,却远不比你,梦境瓦解之后,她就消散了,我那时才知道,她是怨灵。”瑾华小心地说。
林谟在心底点头,他早该察觉到的,他可以抓到那个小貘妖,就说明她只是一个魂体。
孟黄粱状色有些痴狂了,快速走向瑾华,抓住了她的肩膀,问:“她怎么样了?她……你说她是怨灵?她是在怨我吗?……南柯……”
林懿良脚步刚要上前,林瑾华对着他摇了摇头,她继续说:“她说,她和娘亲走散了,太饿了,就躲在了破庙里……孟前辈,也许,您的女儿没有怪过你。”
孟黄粱闻言,眼神愈发痴狂,心底一阵奇异的情感浮到脸上来,变成了疯癫的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一下,她竟然向面前的两个人跪下了。
“孟黄粱一生作恶,平生只愿独女能平安,然天不遂人愿,我女南柯受尽苦楚,而今得娘子相救,让她执念散尽,多谢,娘子要妾身做何事,妾身再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