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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梦黄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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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会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吗?那种感觉,一切都对,一切都熟悉,熟悉到像一件穿旧了的贴身里衣,每一寸纹理都细细摩挲着皮肤,倒是露出了一种梦境的诡谲。
林谟的目光落在瑾华身上,看她因辣意微微泛红的耳尖,看她习惯性地舔去唇边一点红油,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地复刻着他珍藏的影像。
心口被一种巨大的酸涩涨满,沉甸甸地往下坠,他垂下眼,眉角那颗小小的痣在晃动的水光里,像一滴凝固的墨,又像一个醒目的瑕疵,点在这片过分完美、过分苍白的幻梦之上。
林谟很喜欢瑾华的眼睛,那双眼睛,清亮如星竹台榭下的溪水,此刻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巨大的渴望瞬间勾住了他的心神,像跋涉在无尽雪原的旅人,骤然看见温暖的篝火,明知那火焰或许是一番幻象,是海市蜃楼,脚步却已不受控制地朝它挪去。
理智在尖锐地嘶鸣,警告他这是孟黄粱精心编织的陷阱,是甜美致命的毒药,可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那个名为「林瑾华」的空洞,被这虚假的暖意短暂填满,带来的慰藉是如此汹涌,几乎冲垮了他所有清醒的堤坝。
他羡慕林瑾华,很羡慕。
她一出生就有父母疼爱,父亲是堂堂的林州刺史,自幼享尽荣华,娇生惯养,他的父母受百姓爱戴,她也很会和平民相处,她有喜欢和她玩闹的哥哥,从小带着她调皮捣蛋,所有人都不会说她什么,不会说她不对,母亲会教她礼仪会教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自己也成长的很好,这几乎是完美的幼年成长。林瑾华身上也带着林氏的责任和小心处事,她也确实害怕会对家族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真的怪她,她所遇见的人都很好,都能够理解她的所作所为,人生极乐之中,父母安在,家中和美,手足情深,得遇知音,师长关爱,万众爱戴……为什么她都有呢?
纵使自己忘却了一切,心底那份渴求还是驱动着林谟去羡慕,甚至可以说是忮忌,他甚至不太懂,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的羡慕。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想过真的代替林瑾华,她活的这么幸福,他缘何要去破灭呢?
在之后苏醒意识以后,在逐渐的和林瑾华相处以后,他心中的那份忮忌变作了虚无缥缈的齑粉,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
她光芒万丈的幸福之下,生出一种慷慨的暖意,这暖意并非刻意施舍,而是她天性中流淌出的溪流,自然而然,泽被所及。
林谟越是贪恋,沉醉感就越是清晰,心底那份小心翼翼隐藏的爱意便越是沉重。
他像一个窃取了珍宝的贼,在黑暗中贪婪地汲取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这份暖意是林瑾华随手分给身边人的阳光,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善意,于他,却是足以燎原的星火。他在自己的梦里编织了一个只有他和她的梦,却又知道这是饮鸩止渴。
“够了,这样……就够了,我,该走了。”他自己这样说着,正对上那个如往常一般忙碌的身影,深呼吸一口气,指尖迸发出灵力,使得眼前的景色消失殆尽。
林谟独自站在虚无空白的幻梦之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孤寂的从前。
……
孟黄粱能看到梦境里的一切,食人梦境是一大乐趣,看人是如何陷在梦里的,又是另一大乐趣了。
“呵,居然肯放弃自己最爱的事物,妾身倒是来了兴趣了,只是……极致的爱背后就是极致的恨了,没人能从噩梦中逃脱。”孟黄粱的眼神闪着危险的光。
林瑾华不知道是怎么进入梦的,这个梦和上次那个小貘妖简直就是皓月对萤火的程度,光是走一步就能感觉到十足的压抑感和梦境的诡谲。
虽然这可能只是主人的心境受到了梦主的影响,孟黄粱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她能无限放大人心的阴暗面。
虚无的空白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林谟,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刚刚亲手撕裂了那个温暖得令人心碎的幻梦,代价是更深、更冷的孤寂,空洞非但没有填满,反而被绝望凿得更深,边缘粗糙地摩擦着他残存的意识。
他放任自己在这片意识的黑海中沉沦,似乎只有彻底的虚无才能麻痹那份贪恋与自厌。
孟黄粱慵懒地斜倚在梦境与现实交界的阴影里,指尖缠绕着一缕如烟似雾的梦丝,上面正映着林谟在空白中沉沦的景象。
表情似笑非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兴味,说:“啧,真是情深义重呢,亲手掐灭自己的美梦。”她指尖轻轻一捻,那缕梦丝倏地燃起幽蓝的火焰,火焰中幻化出无数林瑾华或笑或嗔的破碎剪影,“可越是情深,那恨的种子,就埋得越深……妾身最喜欢看这种挣扎了。”
与此同时,林瑾华正深陷于一片诡谲的森林之中。这并非寻常的树林,树干扭曲如痉挛的肢体,树叶是无数细小的、闪烁幽光的眼睛,脚下是粘腻湿滑、仿佛有生命的黑色苔藓。空气沉重,弥漫着腐朽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糖浆,压抑感如影随形。
她知道这是孟黄粱的领域,其强大远超之前的小貘妖,这梦境的每一丝纹理都浸透着主人扭曲放大的阴暗。
“林谟……”她低声呼唤,声音在这片诡异的林间显得微弱而单薄,瞬间被扭曲的枝叶咀嚼吞噬。
没有回应,只有树叶眼瞳齐刷刷转向她的方向,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她凝神感知,试图捕捉林谟那熟悉的灵力波动,却如同在海中捞针,只有一片混沌的恶意。
她想起孟黄粱的能力——无限放大内心的阴暗。林谟那样内敛深沉的人,心底会藏着怎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黑暗?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步伐更加坚定。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他。
她小心翼翼地穿行着,避开那些试图像枯手一样缠绕她脚踝的藤条,突然,前方传来压抑的低吼和灵力碰撞的闷响。
拨开一片布满尖刺的荆棘帘幕,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林谟正机械地挥动着灵力,每一次攻击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戾,目标直指空地中央。
“阿谟!”林瑾华失声喊道,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立刻意识到,他被自己的梦控制了。
林谟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到林瑾华的瞬间,骤然爆发出更加炽烈、更加扭曲的怨恨,那怨恨如此浓烈,几乎凝成实质的黑色利箭,直刺林瑾华的心脏。
“为什么……”他声音已经哑了,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你能有这一切?父母的宠爱,无忧的童年,所有人的包容……”他放弃了攻击,转而将所有的怨毒都倾泻向林瑾华。
林瑾华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和那滔天的恨意震住了,她从未想过,在林谟平静甚至略带疏离的表象下,竟潜藏着如此激烈的情感。
但此刻来不及,强烈的危机感让她瞬间拔剑,清冽的剑光划破粘稠的黑暗,中正平和的灵力,斩向那些怨气鬼爪。
剑光与怨气碰撞,发出嗤嗤的腐蚀声。怨气鬼爪虽然被斩断,但那蕴含其中的负面情绪却如附骨之蛆,顺着剑身蔓延,试图侵蚀她的心神。
林瑾华感到一阵眩晕,无数阴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怀疑、猜忌、对林谟动机的揣测……
不,不对。
她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强行驱散那些杂念。她不能动摇,无论林谟心底有过什么念头,此刻陷入险境的是他本人啊,她不能……她剑势一变,不再硬拼,而是化作绵密的防御剑网,将林谟的疯狂攻击暂时挡下。
“阿谟,你醒醒!”她一边格挡,一边对着空地中央那个身影大喊。
林谟见攻击被阻,无能狂怒:“你还想说什么?你这种生来就在光里的人,怎么会懂黑暗的冰冷?你虚伪的善意,不过是对我的施舍,我恨,我恨你的虚情假意,我恨你的猜忌,我更恨……”恨你为什么不能早点觉察到。
他咆哮着,怨气陡然暴涨,攻击变得更加凌厉疯狂,甚至不顾自身,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死死缠住林瑾华,让她无法靠近真正的林谟。
林瑾华感到愤怒,为这无端的指责,也感到一丝委屈和不解。
“不行!这样下去他会彻底迷失的。”林瑾华有些心急,想着强行突破封锁,但是又风险太大,而且可能刺激到林谟濒临崩溃的意识,她需要更直接、更触及他本心的方式。
她忽而放弃了攻击的姿态,也放弃了所有防御,周身灵力流转,却不是用于战斗,而是凝聚于喉间与指尖。
她闭上眼,摒弃了眼前扭曲的景象和滔天的恨意,努力回想,回想那个在星竹台榭下,偶然瞥见林谟独自一人时,眉宇间那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孩子气的迷茫。
然后,她开口了。没有咒语,没有灵力爆发的轰鸣,只有一句清晰、平静,穿透了怨气的嘶吼,直直刺入那团混乱的核心:“阿谟,醒醒吧。”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
林谟的意识回笼,周身的怨力消散,那光亮如同风中残烛,却执着地穿透了层层迷雾。
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最终,落在了林瑾华的脸上。
那眼神,不再是梦魇中的沉溺与痛苦,不再是怨恨与绝望,而是带着一种刚从最深沉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的茫然,以及一丝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的确认。
林瑾华捕捉到了这瞬间的清明,她毫不迟疑,双手印诀一变,周身灵力瞬间汇聚于右手食指指尖,凝聚成一点璀璨夺目的蓝色光芒。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指清正温和却又无比坚定的破邪之力,精准无比地点在了林谟的眉心,“破。”
……
周围诡谲的森林景象开始剧烈地晃动、崩塌。树干上的眼睛纷纷闭合、碎裂,脚下的黑色苔藓如同退潮般消失,露出下方同样开始龟裂、消散的地面。整个梦境世界,正因林谟意识的清醒而加速崩溃,
林瑾华顾不得查看环境,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林谟身上。
点在他眉心的手指并未收回,而是顺势下滑,带着一丝温热的灵力,轻轻托住了他因痛苦而无力垂下的脸颊。指尖传来的皮肤触感冰冷而汗湿,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阿谟?”她的声音放得很轻,低头凑近他,看着他的眼睛,试图确认他是否真的摆脱了梦魇的掌控,“能听到我说话吗?”
涣散的瞳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凝聚焦点。那层笼罩着他的、梦魇特有的麻木和沉溺终于褪去,露出了其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刚从万丈悬崖边爬回来的惊悸。
他眼睫剧烈地颤抖着,视线模糊地晃动着,最终,定格在林瑾华近在咫尺的脸上。
她的眼神是纯粹的关切和焦急,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清晰无比。
“瑾……华……?”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虚弱。这个名字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的确认,仿佛在确认眼前这带着温度的存在,是否又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幻梦陷阱。
“是我。”林瑾华见他终于认出了自己,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欣喜,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她托着他脸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抱住了他。
残留的梦魇碎片还在意识深处尖啸,心魔被强行撕裂的痛楚尚未平息,但林瑾华指尖的温度、她近在咫尺的气息、她话语里那份熟悉的、理所当然的关切,像一道道温暖的涓流,强行注入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将他从虚无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回现实。
恍惚间,他好像闻到了木槿花的味道。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松懈感席卷而来,让他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轻轻抱住了瑾华。
这个细微的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是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林瑾华感觉到了,但她只当是林谟虚弱无力的表现,心中更添几分怜惜。
她小心地扶稳他,环顾四周,梦境崩溃的速度在加快,空间如同破碎的琉璃,裂开一道道漆黑的缝隙,露出后面更加混乱的虚空乱流。
“走。”
“好一个情深义重啊,”孟黄粱那慵懒而危险的声音,仿佛贴着林瑾华的耳廓,声音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妾身还真是喜欢这种为了友人不顾一切的冲动。”
……
幽暗的角落,孟黄粱的身影缓缓浮现。她看着两人消失的地方,红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冰冷刺骨的弧度。
离开梦境以后,五原郡已经天亮了。
“啊……好险,还好天亮了。”瑾华拍拍胸口,放开了林谟。
他现在算是灵体被林瑾华扶着,不一会儿就钻回人家识海里了。
林谟也松了口气,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啊这个啊,我一直想着要找你,就进你的梦了。”瑾华笑了笑。“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扯平了。”
“但我还不想和你扯平……”林谟低声呢喃着,这句话林瑾华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