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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梦黄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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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梦总是滞后又神奇的，也许在你做了一个梦很久以后的午后，你会又想起来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当你走过一个喧闹繁华的街道，走过苍翠绵延的群山，走过万里平川的原野，你都可能觉得似曾相识，也许在梦里你已经游览过山川大地，你的双脚早已行遍千山万水。
林瑾华想起自己在玄玉宫曾经借阅过的一本上古大妖书，名叫《洪荒兽记》，上面有一个大妖，名叫孟黄粱，乃是千年前就存在的梦境统御之妖，她是人族夜中的灾厄，比起一般的梦貘，她能够让沉溺在梦中的人族直接身死。书上也记载了关于她被镇压的故事，据说千年前，有不少的修士联合起来欲要将她诛灭，可只有一位修士能够在她的影响下活下来，并且成功将她封印。
林谟也记得这样的一个故事，《洪荒兽记》上面记载的几百种大妖魔，只有这一个林瑾华看了很久。
当然他不知道的事情是，他的名字是在瑾华看这个故事之前起的。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看来却是渊源早已扎根进心中，让人不得不慨叹世间因果玄妙啊。
“阿谟，我有点想知道，那个小貘妖是怎么死的了。”林瑾华的意识来到识海深处，很平静的说。
为什么，一个妖怪，死后怨念那样的不散呢？而且，还能保持那个样子一直不变，她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事情怨念那样深重？
怜悯和好奇的本能让林瑾华脑子里不断回复那个小貘妖的模样，如果不是最后他们出来时发现的一丝怨力，还有已经消失不见的身体，她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兴趣，甚至比起消失，她更觉得……他们遇到的只是一个残影。
林谟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在等瑾华开口对他说，这位刚把小祖宗从梦境里拉出来，自己满身疲累的少年就在识海里盘腿坐着，不动声色的翻书，听见姑娘说话以后将书关上了，手肘撑着腿，眸中带着几分玩味，说：“你想怎么下手？”
瑾华想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历练不能使用法术这件事……这就十分尴尬了。
自己陷入梦境里就是林谟出手救的，他的魂体和自己不同，灵根归属也不同，使用术法这件事对他没用，对自己可不一样。
突然间就觉得……好像好奇心也没有那么重了。
肉眼可见的，瑾华的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她心里就骂自己，觉得自己真没用。
“别气馁，说不定我们下一次还能遇见呢，走吧，继续你的历练之行。”林谟起身，在瑾华身边说了几句。瑾华一睁眼的时候，就是天光初亮的破庙了，火星子还在身旁噼啪着，瑾华顿时觉得有些气。
她对着识海里那个身影控诉：“不准突然把我踢出来啊！”
林谟无所谓，幻化出了一张床榻躺了上去，看上去就很舒服的模样，他没让瑾华看到识海里的事，只是对她说：“我要睡觉，没事就不要叫我了。”
林瑾华看了看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
雍州。
五原郡。
……
五原郡原是属于北地蛮族的辖地，多年前北地蛮族投降晏朝，此处就被封为了五原郡，地处边境交界，百姓多样，同样也是北地榷场开设最大的郡，所以各族人都在此地汇聚。
朔风卷过广袤的草场，掠过夯土筑就的低矮城墙，吹入五原郡这座边塞重镇。
这里是北地最大的榷场所在，各族商旅汇聚，胡汉杂处，语言各异，汉语，胡语，突厥语，吐火罗语，梵语什么都有，却奇异地交织出一种粗犷又旺盛的生机。
五原郡城的主街上，驼铃声声，满载皮毛、香料、矿石的驼队缓缓穿行，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悬挂着汉字的招牌与异族图案的幡旗，烤羊肉的香气、浓郁的奶香、草药铺的辛涩、马匹的汗味……各种气息混杂在空气中。
胡人商贩操着生硬的晏朝官话高声叫卖，汉人掌柜则熟练地用算盘噼啪作响地计算着利润，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叮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酒肆里传来粗犷的劝酒歌谣和喧闹的笑声。
一条稍显僻静的支巷深处，一个小小的院落里，却是难得的宁静，院中一株老槐树伸展着枝桠，在夕阳下投下斑驳的光影，林瑾华正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游记，目光却有些游离。
林谟的影子凑着去看她手里的书：“还在想那个小貘妖的事？都过去几天了。”他说着，坐到了她身边。
“嗯，”林瑾华轻轻合上书卷，“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的怨念太深了，深得有些不寻常，我想知道她的事情。”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角，往识海里传递出了一分精神。
林谟沉默片刻，说：“若你真的想，那……”林瑾华感觉头脑一震，就看见“自己”拿着一张刚烤好的胡饼在吃，吓得她出声阻止：“等等……”
一开始林谟还以为是她不愿意把身体给他，直到胡饼入口的那一瞬，奶香和麦香一起涌到鼻子里，那种感觉，好像自己很久没有喝热水一样，事实上他确实很久没喝过什么热水了。还没有冷却的面食到底有多热，林谟可能之前没这么个概念，现在有了。
烫的他眼泪都出来了。
瑾华在一旁扶额，然后捂嘴苦笑，说：“该说你什么好呢？”
算了，就当是给自己之前被踹出识海报仇了。
夜深之后，五原郡白日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余下打更人单调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林瑾华在简陋却整洁的床榻上沉沉睡去，呼吸均匀。
她和林谟的意识在识海中各自休憩，享受着这远离玄玉宫清规戒律、远离家族责任、也远离了山林梦魇的短暂平静与幸福，这份属于凡俗市井的烟火气，对他们一体双魂的特殊存在而言，是难得可贵的慰藉。
……
夜深之时，繁星被乌云遮住不再闪烁，城中吹起一阵风，带着让人酣睡的奇特之力，席卷了每户人家。
那阵风很仓促，幻化它的主人像是在利用这股风在寻找着什么，它让人入梦，也让人在梦里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权力、财富、美色、欲望……可独独到了林瑾华这里，她的身躯被一道白色的光围住了，那阵风吹不进瑾华方圆一丈之中。
今夜注定不能平静，瑾华缓缓睁开眼，她对着识海里施法的那个身影笑了一下，她说：“谢谢，但是接下来，我要自己来了。”
话音甫落，林瑾华起身召出了自己的佩剑，一手凝法决一手使剑诀，于五原郡城中点起了一盏明灯，她指尖迸发出蓝色的光芒，几乎是用尽身上所有的符箓给五原郡城织造了一个结界 。
“啊……啊……我修为还是太低了，这样的结界，只够三个时辰。”她抬手擦了擦汗，不过两个吐纳的时间，她就拿剑站直了身子。
林谟感觉到她丹田处灵力驱使的迅速，语气忧心，说：“你要是坚持不住了，就跟我说一声。”
谁也不知道为何两个修为只到筑基期的修士能够有这样的勇气，去面对一个不知修为的大妖，牠有迷晕整个郡城的实力，却仍旧未露面，所以林谟合理怀疑道：“牠在试探什么，往野外走。”
林瑾华的限制被打开以后，林谟都能感觉她心情好了不少，脚步轻盈地越过城池的楼阁，在屋顶跑来走去，一心只想着找到那个妖怪，这个模样，就像她要找到那个小貘妖的心情一样。
无穷尽的探求欲望，某些意义上，他们真的很像。
林谟尊重林瑾华任何时候的选择，他可以为了林瑾华拼出性命，当然，瑾华也可以，但是他们选择牺牲自己的初衷都是想让对方好好的活着，但是刚好的，他们还没有遇到那种特别大的生死关头，哪怕这次遇到的是千年的妖怪。
瑾华的脚步在城外的一座树林里停下，她使出灵力探查，方圆五里之内，的确有妖魔气息，这次的妖魔气息和上一次在破庙遇到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越是高明谨慎的妖越会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牠们不会选择和人类待在一起，气息有什么不同完全就能够被发现，当一个妖魔学会隐藏自己身上的气息以后，那就不一样了。
林瑾华仔细感知着周围的变化，睁眼之时，在夜火未明的前方发现了不对，当她察觉到时，周围起来一阵朦胧的雾，这个招式还真是莫名的熟悉啊。
瑾华手捏法诀护住了周身，却没想到耳边传来一阵铃声……忽而，她感觉到了一阵眩晕感，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像是突然划过了她的法诀，在她耳边哈了一口气，声音就像那串铃声一样让人想晕，牠说：“别再疲苦挣扎了，睡吧，然后，为我奉献你的梦，小娘子。”
就在牠以为自己得逞之时，小姑娘忽而睁开双眼，一剑直取牠眉心，那个黑影因为躲避剑招渐而露出真面目，竟是一个国色的女子，如瀑的长发飞舞凌乱，一身黑衣随着狂风凌乱。
“哈……一体双魂，有意思，千年来，你还是第一个，我更想知道你将灵魂给我时脑中展开的是怎样的幻梦了。”语罢，女子轻巧用力向前飞过去，掌风裹挟着让人失控的迷雾，却不料林瑾华怎么也不中招，直直站着，眼神明亮的堪比高天之月。
林瑾华拿着剑，身体站的笔直，心中却在担心那个在自己识海之中已然沉睡的林谟，他替自己吸收了外界的迷雾陷入沉睡，因而不得不努力拿着剑刺向那个鬼魅，不……是梦貘。
拥有能让人沉睡的能力，喜好吃人梦境，不是梦貘又会是什么呢？
“哦……原来是这样，我原以为你的同伴是夺你舍后未能赶走你的魂魄，没想到我竟有幸见此奇观，这里居然有一个魂灵，能和另一个魂灵相融之肉躯。”女子尖锐的声音带着丝丝诡谲的笑。
她从没见过，两个灵魂能够这样，可惜梦貘一族天生对□□没什么爱好，不然，她都有点想要好好研究这样的奇观身躯了。
林瑾华感到一阵恶寒，拿剑直直地指着她，说：“你是谁？拥有此等实力，妖族何人有你这样的实力？”
女子笑意盈盈的，她现在有点不想吃这个女孩子了，她说：“不才，贱妾姓孟，名黄粱。”
瑾华瞳孔微缩，真的就是有这么巧吗？千年前被封印镇压的妖怪，居然在现在出来了吗？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
她可是夜间堪称无敌的妖怪。
“小姑娘，别太紧张，我劝你一句，不要多管闲事，你的同伴现在睡梦正酣，他陷在梦里了，可就回不来了，我和你做个交易，如何？”孟黄粱的指尖放在下唇，一举一动极尽妖怪的魅色。她身形一动，忽的靠近林瑾华，声音温软，说：“你解开结界，我就放过你的同伴，如何？”
她认为交易要同等，一群素不相识的人怎么可能比得过那种朝夕相伴的同伴，何况，她在林谟的灵魂深处，闻到了一股鲜甜清新的味道，那种感觉，就像是六月盛开的木槿花，又像是人间朝晨时的甜粥气，甚至还有一点蒸米糕的味道，充满了一切美好的期望，他做的梦，应该是个美梦。
好歹活了千岁了，孟黄粱怎么可能察觉不出来那是什么感情，她在等待着，那个小姑娘说出那句话，然后解开封印。
瑾华再抬头的时候，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泪光，她再次拿起剑指着孟黄粱，她说：“你做梦，我不会因为他就放弃一城的百姓，我相信，他也是。”
孟黄粱嗤笑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了林瑾华所有的防御线，却仍旧不能杀了她。
恼羞成怒之下，也让林瑾华睡着了。
……
人常以黄粱梦来形容不切实际的梦，用南柯梦来形容世间之事无常，如同幻梦一样过去。
在林谟看来，梦根本不能代表什么，那都是虚假的，不明白为何有人会选择沉溺在梦里，一直不出去，他的梦，从来都是一片苍白，就像他一个人待在林瑾华的识海里那样的，苍白无力，他早已和梦融为一体，早已和识海融为一体，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替林瑾华承受了孟黄粱的招数，是因为他知道林瑾华承受不住，与其她做梦陷入其中，不如让他代为承受，因为他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无法走出的精神困境。
他的梦境很白，熟悉的有点让人想笑了，他眉角和唇角的痣，不知不觉竟然比他更能和这纯白的幻境成为强烈对比。林谟看着眼前苍凉的景色，走了很久，足尖点出阵阵涟漪，一步走，一步停，恍惚间觉得，这条路，他看见另一个人也走过。
梦里突然传来一阵欢笑声，林谟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竹榭，当真是熟悉的紧的场景，他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笑着，然后……她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饼，红油滚滚，鲜香勾人，熟悉的身影笑着看他，说：“你终于来了，快进来，我给你加了点山胡椒，希望你吃得惯吧。”
林谟踩着竹梯一步一步上前，走向他所憧憬的一切，周遭的一切变化成他最熟悉不过的场景，永远水声潺潺是星竹台榭，永远能够闻到香味的厨房，还有……永远陪着他的瑾华。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梦里给他的一切，温热的汤饼，略带香辣的滋味，还有眼前人的笑，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瑾华也在吃汤饼，甚至连她吃到一半要喝水以及会把汤喝完的习惯都能复刻出来。
她吃完以后使用灵力把碗洗了，林谟看着她，心中微微酸涩——要是真的瑾华知道他的梦是这个样子的，会是什么感觉呢？会不会开始讨厌他，会不会觉得他是个混蛋，会不会……抛弃他？
如果真正的现实不会是这般光景，那么他是否可以真的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他垂下了头，他梦里的瑾华见状，关切的上前询问道：“阿谟，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她温暖的手放到了林谟的肩上，甚至就连那个神色都一模一样。
好想，好想就这样，这是真的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