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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梦南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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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独属于人族的一份浪漫,只有人才能够做梦,也只有人才可以把自己的梦完全的描述出来,梦境总是诡谲但是美丽的。
梦貘所追求的是一种梦主主动愿意沉迷美梦的梦,那种梦最是鲜甜可口了,心境越是开阔越是澄澈的人就越不容易在梦里沉睡,但是只要是人,就会在梦里选择停留,因为,梦是心的一部分投影,人不可能完全否定自己的所有情绪。
就像那句话说的,梦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自然,人族的情绪里面,有恐惧和痛苦,所以梦里也会有害怕的一切。
试问,对一个性格良善的人最大的噩梦是什么呢?是一分愧疚,无时无刻不在心里鞭策着自己,没有办法去改变这一切,而像林瑾华这样的人,既在愧疚着过去,也在忧心着未来。
林谟的意识沉入那团被小貘妖抽离出的、带着朦胧的雾气时,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冰冷和沉重包裹。
这不是他想象中瑾华会做的梦,没有旖旎风光,没有温馨过往,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灰暗。
天空是灰色的,压得很低,空气臭的像粘稠凝固的血液,脚下是龟裂的黑色土地,寸草不生,一直延伸到模糊的地平线。
在这片绝望的荒原中心,林瑾华孤零零地站着,她穿着玄玉宫弟子的蓝色制服,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的背脊挺得很直,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第一个朝他走过来的是“林谟”,并非林谟本人,而是瑾华心中那个质疑的具象,这个“林谟”没有实体,只是一团凝聚在她面前的、带着她熟悉语调的冰冷意念。
“林瑾华,”那意念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尖锐地刺入她的脑海,“你肯将身体教给我,根本就不是对我信任吧?其实你每次你都在试探我,试探我的底线,试探我会不会贪得无厌,会不会趁机霸占你这具得天独厚的躯壳吧?你嘴上说着‘阿谟,帮帮我吧。’,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我扎进你的识海,林瑾华,你真虚伪。”
瑾华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反驳,却发现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上……是她内心深处最不敢触碰、最让她自我厌弃的角落,她确实在试探,在恐惧,这份恐惧压过了对林谟日益增长的依赖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交织出丝线捆住她的四肢百骸,穿透血肉。
然后……灰暗的天空之上,景象变幻了,玄玉宫的山门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紧接着,数道模糊却带着清晰责难的身影浮现出来。
是林瑾华的同门,那些曾与她一同修炼、一同谈笑的伙伴,此刻,他们的面容模糊,但质问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冷的雨点砸落:“林瑾华,为什么要隐瞒你林州州府小姐的身份?”
“是觉得我们这些普通弟子不配知道你苍星阁大小姐的身份?还是……你从一开始就存了利用玄玉宫、利用我们的心思?”
“说什么同门情谊,你戴着面具与我们相交,骗得我们好苦啊。”
“骗子,虚伪!”
每一句“骗子”,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瑾华的心,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开始泛白。
隐瞒身份是不得已,是逃离家族束缚的代价,可她无法辩解,这沉重的负罪感让她喘不过气。
接下来出现的人让林谟也没想到了。
天栖师姐温柔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那是瑾华在玄玉宫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可此刻,师姐脸上的温柔被浓浓的失望取代,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冰冷的伤心。
“瑾华……”师姐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原来你亲近我,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吗?你害怕暴露身份后的孤立无援,所以才选择了我……对吗?原来……你不是真心待我。你只是在……保住你自己。”天栖戴着白色绢布布条的眼睛,流出了血泪。
这句话的杀伤力远超之前的质问,瑾华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不是的……师姐……不是这样的……” 可内心的声音却在尖叫:是……有那么一部分是的,她确实在依赖师姐的庇护,这份认知带来的愧疚几乎将她撕裂。
还没等她从天栖师姐带来的痛苦中缓过来,一个沉稳的身影又出现在视野边缘。
是木须臾大师兄,那个一路护送她历练,沉稳可靠,曾与她并肩作战、分享过人间见闻的师兄。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身影在灰暗中显得有些萧索。他没有回头,只是传来一声短促而复杂的叹息:“我和你一行相护,成就了些许虚名。我多谢你带我体验了那些凡尘苦厄,让我道心有所感悟……”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只是没想到……哈……这同行的情谊,竟也是建立在你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上。”
这声“哈”,充满了被欺骗后的自嘲和心灰意冷,瑾华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黑色土地上。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衣袖。四面八方都是指责,都是失望,都是她无法辩驳的罪证。
她的世界,在这个噩梦里彻底崩塌了,她仿佛被困在了一个由自身愧疚和恐惧打造的、密不透风的囚笼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她觉得自己肮脏、卑劣、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善意和信任。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灰色荒原上空响起。
紧接着,一道光,刺破了这片凝固的灰暗。
那光并不强烈,却异常纯粹,带着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缕晨曦,顽强地驱散着阴霾。
光芒所及之处,给了这个荒诞的世界开了一条裂缝。
蜷缩在地的瑾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动,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到一个身影正从那道光芒的源头,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阿谟……对不起……”她的意识已经被侵染了。
然而而此刻向她走来的这个,身形轮廓虽然一样,气息却截然不同,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微光,并非源自外界,而是从他灵魂深处透出的温暖。
他看向她的眼神,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混合着无奈、心疼。
更重要的是,这个“林谟”的身影边缘,带着一丝细微的、与这片噩梦格格不入的“真实”感。
“阿谟?”瑾华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林谟走到她面前,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微微俯下身,他没有实体,但瑾华却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无形却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了她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背脊上。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顺着那触碰涌入她冰冷的身体,奇迹般地抚平了她剧烈的颤抖。
“是我。”林谟的声音直接在瑾华的意识中响起,不再是平日里的毒舌腔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有点……笨拙的温柔。“别怕,瑾华,我来了。”
瑾华愣愣地看着他,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了委屈、依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你……你怎么……”
“这个回头再说。”林谟打断她,目光扫过这片压抑的灰色荒原,眉头微蹙,“先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清明。他看向不远处那个依旧悬浮着、带着冰冷质问意味的“林谟”投影,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
“那个东西,”他用下巴点了点那个投影,“说的其实没错。”
瑾华的脸色变得更厉害了。
林谟却仿佛没看到她的反应,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你确实在试探我。让我掌控身体的时候,你意识深处都绷着一根弦,一旦发现我有丝毫异动,就打算让我立刻缩回你的识海里。”
他每说一句,瑾华的脸就白一分,头也垂得更低,想把自己埋进地里了。
“你担心我觊觎你的身体,担心我有一天会彻底取代你,变成一个你无法控制的怪物寄居在你的躯壳里。这些心思,你以为藏得很好?”林谟的声音里甚至带着轻笑声,“从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
瑾华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羞愧:“你……你都知道?”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心翼翼伪装得很好的。
“废话。”林谟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那熟悉的毒舌味道似乎又回来了一点点,“你以为我是谁?我就住在你的识海里,你的念头,哪怕是最细微的波动,只要涉及到我,对我来说都像在耳边大声嚷嚷一样清楚的。”
闻言,林瑾华彻底呆住了。
“但是,”林谟话锋一转,声音再次变得柔和而坚定,“那又怎样呢?”
“啊?”瑾华彻底懵了。
“试探又如何?担心又如何?”林谟直视着她迷茫的双眼,那目光十分的赤忱,“瑾华,我从没有在乎过。”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有点冲,又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纵容:“我承认,我的确羡慕你,寄人篱下,仰人鼻息,这种日子你以为我愿意过一辈子吗?”但,如果对象是你……
瑾华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帮你,骂那些欺负你的蠢货,收拾那些不长眼的妖魔鬼怪,”林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瑾华从未听过的认真,“是因为我愿意。”
林瑾华里的阴霾在一点点被他的横冲直撞驱散开。
林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片刻,啧了一声,然后说:“我们是一体的,你痛,我感同身受,你开心,我也喜欢。” 最后这句他说的时候别过了头,表情难得有些不自在。
“所以,”林谟深吸一口气,“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好,相反,因为你,我才能好好的活着,你是我的恩人,你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怎么会怪你呢?”
瑾华心中那道由恐惧和猜疑筑起的高墙,一块一块的落下了。
瑾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微光笼罩的身影,那个总是用毒舌掩盖温柔的灵魂。
她一时无法反应,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滑落,不再是那些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混杂着释然、感动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泪水。
“谢谢你……阿谟……我好开心……”
林谟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有点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却意识到自己并无实体。他只能别扭地“哼”了一声,声音却放得更软:“好了,走吧,这破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他向瑾华伸出手。
他目光转向周围那些由瑾华心魔幻化出的、依旧虎视眈眈的质问身影——天栖师姐的失望,木须臾师兄的自嘲,同门们的指责……它们仿佛因林谟的闯入和瑾华心境的松动而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瑾华,若是真的害怕,就回去再问吧,不用为此作茧自缚。”他又说了一句,然后认真看着林瑾华,继续说:“玄玉宫之事,你有你的苦衷。真心与否,时间自会证明,何须向梦魇解释?”
林谟的声音在瑾华动荡的心神中响起,“天栖若知你今日之苦,只会心疼,岂会责怪?木须臾若知你心魔至此,只会痛心,岂会讥讽?至于那些同门,闲言碎语生平事,岂能管的自由人?”
每一个字,都带着强大的信念之力,狠狠撞击在瑾华摇摇欲坠的心防上,伴随着林谟的言语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光。
那些由心魔幻化的身影,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残雪,迅速消融、瓦解,最终化作缕缕黑气,不甘地尖叫着,消散在越来越明亮的光芒之中。
灰色的荒原开始崩塌,灰色的天空寸寸碎裂,露出背后清澈的底色,龟裂的黑色大地如同腐朽的幕布般片片剥落,显露出下方温润的土壤和点点新绿的嫩芽。
压抑窒息的感觉像潮水般退去,然后就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旷和新生的宁静。
林谟走到依旧跪坐在地、泪眼朦胧望着这一切发生的瑾华面前,他微微弯腰,做了一个虚托的手势。
“起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轻松,“噩梦结束了。”
瑾华看着那只并不存在、却仿佛带着无限力量的手,又抬头看向林谟在光芒中显得有些模糊但温暖坚定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那份无形的依靠,借着他的力量,坚定地站了起来。
当瑾华意识彻底回归,猛地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破庙里跳跃的火光,以及林谟那张带着明显焦虑和疲惫的脸——他正用自己的意识体,笨拙地试图用瑾华的袖子给她擦额头的冷汗。
“醒了?”林谟立刻收回手。
他话音未落,目光扫向旁边,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被林谟精神力量束缚住、无法动弹的小貘妖,身体发出了黑烟。
她小小的身体变成烟雾扭曲、溃散,脸上属于小女孩的天真稚嫩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刻骨的怨毒和悲伤。
林谟瞬间明白了,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不是梦貘了,是怨灵。”
瑾华也挣扎着坐起身,看着那即将彻底消散的怨毒虚影,心有余悸。
“它……它刚才在吸食我的……恐惧和愧疚?”瑾华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嗯。”林谟沉声应道,眼神锐利地盯着那最后一点即将消散的怨气,“梦貘以美梦为食,但这东西……它要的是痛苦,是绝望。”
随着最后一声充满怨恨的嘶鸣,怨灵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很快也被破庙外的风雨吹散。
真正的危险解除了,但破庙内的气氛并未轻松多少。
瑾华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焰,感受着识海里的阿谟制造出来的安静氛围。
“阿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胆小啊?”
林谟在识海里看书,头都没抬,说:“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这很正常。”
林瑾华搅了一下火堆,小声的问:“那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又回到了安静的氛围,林谟没有回答,他也可以学林瑾华,已读不回。
怕什么呢?也许就是怕,没人能够记得他吧,还有……没人能够记挂他,甚至是,没有人喜欢他吧。
……
半个时辰之前,林谟抓着小貘妖的衣服,质问她:“怎么样才能进入她的梦里?”
小貘妖被摇的脸色极差,声音极为难受:“梦主的发丝……呕……”
林谟看着倒在火堆边的瑾华,手捏法诀轻轻扯了一根她乌黑的长发,照着小貘妖的指示,一点一点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时他就已经意识到,小貘妖的不对劲了,这此后的事情,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