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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梦南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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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这个时候已经不太热了,但暑气未消,仍要注意防暑事宜。雍州地界处于北方,再过一月便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奈何七月时节的风雨时段尴尬,但比起六月酷暑已然算好。
昏暗的破庙里,残破的屋顶漏着天光,冰冷的雨滴顺着碎裂的瓦片一点一点滴落,砸在沾满尘埃与蛛网的佛像金身上,蜿蜒的水痕在泥灰中刻画出道道深痕。
山野破庙之外寒风呼啸,卷着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残垣断壁上,破庙之内却尚有一方温暖的火苗顽强跃动,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干燥,混杂着潮湿泥土的腥气,以及一些荷叶特有的清苦芬芳。
林瑾华一身玄色的衣衫坐在破庙里,背脊挺得笔直,姿态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矜持,她不想弄脏自己那些淡雅的衣裙,便特意换上了这身玄色。
到底是林州府顶尖绣娘的手艺,层层铺开的纱裙质地轻盈,在跳跃的火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犹如一株在雨夜中悄然绽放的暗色菡萏,于这方破败中撑开一片格格不入的宁静。
然后,先打破这宁静的,并非火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而是林谟那带着明显无奈和一丝不耐的声音,从她识海内部响起:“你明明可以去前头小村中借宿,为何非要委屈自己掬在这四面透风的破庙里?”
瑾华倒像是对他的抱怨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专注地用手里那柄寒光内蕴的中品剑鞘,小心翼翼地将快要熄灭的火堆扒开,挑开灰烬深处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土球。
她动作利落,手腕翻转间带着一种习剑者特有的稳定。抖落了剑鞘上沾着的几点火星子后,少女随手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对着那土球不轻不重地敲了下去。
她这副全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让识海里的林谟感到一阵熟悉的烦闷——又来了,她压根儿就没在听自己说话。
土壳子本就被火焰烤得干硬发脆,没几下就被敲得七零八落,落下的土灰包裹着内层焦黄的荷叶,散发出更浓郁的泥土气息。
她好像全然不怕烫,伸出纤白的手指,带着点随性的意味在荷叶上拍了拍,又随意掸了掸沾在指尖的灰烬,当她撕开那层荷叶时,内中的乾坤豁然显现,一股混合着荷叶清香、野菌鲜香和浓郁肉香的霸道气味猛地喷薄而出,瞬间穿透了□□与灵魂的界限,让还在兀自生闷气的林谟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牢牢锁定在林瑾华的手上……以及那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油光发亮、仿佛吹弹可破的整只鸡。
直到这时,林瑾华才慢悠悠地回应他,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雍州今年无事,麦子也快熟了,庄户人家都忙着预备秋收。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叨扰,平添麻烦。喏。”她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将那肥美的整鸡利落地分成了两半,用的正是她那把中品灵剑的剑身。
且不说这个去不去村里或者去不去城里住的问题,单看她这用灵剑当菜刀使的行为,林谟在识海里就忍不住无语了以下——这要是被那些视剑如命的剑修看见了,怕不是要气得当场跳脚,指着她的鼻子狠狠说上一顿。
荷叶是她今日路过一处浅池时顺手摘的,池中白荷亭亭玉立,开得很好看。只是眼下这破庙里无油无锅,不然以瑾华那偶尔冒出来的奇思妙想,怕是真的会尝试做一下炸荷花来尝尝鲜。
林谟看她吃得眉眼舒展,一小口一小口却速度不慢,腮帮子微微鼓起,显然对这自制的旅途晚餐极为满意。
他自己虽无实体,却也被那香气勾到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未见过这般粗犷又透着点雅致的做法,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叫花鸡,”瑾华咽下口中鲜嫩的鸡肉,声音因满足而显得格外柔和,“我在鸡肚子里塞了些路上采的野菌菇,你等会儿可以好好尝尝哦。”
荷叶的清香仿佛渗入了每一丝鸡肉纤维,包裹着鸡皮,化解了油腻,只留下嫩滑的口感,加上菌菇本身蕴含的、被高温逼出的极致鲜味,只要小心别烫着,这道菜在这凄风苦雨的破庙里,堪称完美。
林谟听着这陌生的名字,不解地问:“叫花鸡?为何要叫这么一个名字呢?”
瑾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饱含汤汁的鲜菇,含糊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最早尝试这么吃的,就是个叫花子吧。”
她吃得专注,火光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
破庙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下了很长时间非但未停,反而越下越大,密集的雨点砸在残瓦和泥地上的声音连成一片巨大的白噪音,足以掩盖许多微弱的动静。
就在这时,被林谟暂时“上身”掌控身体的林瑾华,正往嘴里送鸡肉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眼神不动声色地往破庙中央那尊落满尘埃的佛像处飞快地瞥了一眼。
与此同时,在识海深处安心修炼、将身体控制权暂时交给林谟的瑾华本尊,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透着奇特的灵力波动。
“你能察觉出来是什么吗?” 瑾华在识海中凝神,声音直接传递到了林谟的意识里。
占据着身体的林谟微微蹙眉,似乎在更仔细地感知,同时不忘往自己嘴里放了一口滑嫩的鸡肉,才沉声回应:“气息混杂,既像妖又像魔。但灵力驳杂不稳,品阶不高,最多才是个中级妖怪的水准。” 他语气十分平淡。
妖魔,是这个世间存在的、与庞大的人族隐隐对立的族类。古籍有云世间分三界或六界,然此等古说距离现世已然遥远模糊。人族是世间最庞大的族类,占尽一切最佳灵力资源,妖或者魔,不过是远古遗留下的、血脉渐稀的族类。在漫长的与人族相处过程中,许多早已渐而化形,习得人言人礼,与人族无异。妖魔并非天生无情,牠们亦是远古时期曾与人族共处、甚至结盟的友族。至于征战?人族自身内部的千年战争尚且绵延不绝,何况是与异族之间?自然,人族之中亦有极端者,叫嚣着要杀尽天下妖魔,但这终究不是主流思维。
且不论古时那些大能是如何处理身边作祟妖魔的,单说眼下这林瑾华,年纪轻轻便敢独自外出历练,遇到这等“闲事”,以她的性子,定然会选择把牠揪出来看个究竟。
更何况,自从那天林谟一时兴起,主动尝试帮瑾华狠狠骂退了梓潼郡的那些人,他似乎就莫名地喜欢上了那种替她出头、捉妖除魔的畅快感觉,带着点初尝力量的跃跃欲试。
林谟的修为这段时日精进神速,依托于瑾华这具资质上佳的躯体和共享的灵力,竟已稳稳达到了筑基中期的实力。
瑾华曾偷偷拿过一个简易版的测灵球,在识海里给林谟的意识看了一下。结果属实是瑾华惊到了——变异灵根,而且是极其罕见、象征着至纯至净的光灵根欸。
最早修仙的那批人族先祖,因引领人族踏上超凡之路,被后世奉为了始祖神氏。他们尽数吸收天地灵气,获得无上法力,最终超然飞升成仙。但仙界的具体境况,下界人族的修真者无从而知,只知世间清气自天而出,那高渺的仙界是人族修士最大的依仗与向往。然而,世间灵气虽广,能被修士吸收转化的,却要看吸收者自身的天赋。灵根,便是天地赠予人族最珍贵的礼物,至今无法解释为何人族会有此等天赋。当然,妖魔自有其吸收灵气的独特法门,相较之下,人族的天赋就显得并非人人可得,因为人族并非人人都有灵根。
即便拥有灵根,这天赐的资质也分三六九等。上品单灵根,中品双灵根,三灵根及以上皆为下品。最初的灵根属性是天地自然的纯粹馈赠,往往体现为构成万物的基本五行: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演化无穷。然而,悠悠岁月之后,一些天资卓绝的修士开始探索五行之外的力量。有的水灵根修士发现,他们对于“冰”这类水的凝结态控制力远超流动之水本身,于是远赴极寒冰原,于苦寒寂灭中参悟出了「冰」灵根;紧接着,「风」与「雷」的奥秘也被揭开,它们超脱了最初的五行框架,却又与五行紧密相连——雷遇木可生火,风助火势、亦能蚀金。风灵根修士甚至以此为基础,发明了御剑术和腾云术之外的第三种飞行妙法——「御风」。
而最后出现的灵根则更为玄妙,便是「光」与「暗」。这两类灵根天生相克,如同阴阳两极,甫一出现甚至被鼓吹为天地混沌初开之际诞生的本源灵根。由此,灵根正统派系的争斗也成了千年来修真界僵持不下的议题。现今较为通行的说法是:金木水火土为正五行,光暗风雷冰为变异五行。
在无数修士的探索与印证下,人们渐渐发现灵根属性似乎与修士本身的性情心性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性格憨厚淳朴、坚韧如大地的弟子,灵根多为「土」;性情清冷纯粹、心思玲珑如水的弟子,灵根则多为「水」或「冰」。而后就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了。
然而,最让林瑾华惊异乃至有些哭笑不得的是——识海里这个阿谟,平时跟自己说话时,那毒舌的开关简直如同失灵的古旧偃甲开关,一点就炸,他居然是修真界公认的心思最纯净、象征光明与希望的光灵根。
这反差之大,让瑾华每次想起都忍不住腹诽几句天道不公,或者光灵根的评判标准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而此刻,更让林瑾华惊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个顶着光灵根、嘴巴却毒得很的林谟,在她识海里念头闪过的瞬间,竟真的动了。只见“她”——或者说被林谟操控的身体——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掠向那尊破败的佛像,速度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玄色的残影。紧接着,一只修长的手迅疾如电地探入佛像背后幽深的阴影中,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一样,把一个小姑娘从佛像后面精准地拎了出来。
“啊!” 被骤然拎离地面、双脚悬空的小女孩惊叫了一声,声音稚嫩而充满恐惧。她惊慌失措地回头,火光映照下,只看到一个穿着玄色衣衫、面容清丽却眼神冰冷锐利的大姐姐,这景象在雷雨交加的破庙里显得格外恐怖。
林谟顶着瑾华的身子,对小女孩的惊叫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拎着她,几步就回到了火堆旁。这短短几步路,小姑娘惊恐的求饶和辩解如同连珠炮般砸过来。
“你是谁啊?放开我!快放开!”
“放我下来……我只是、只是来躲雨的,不是有意要吃你们的梦的……”
“好阿姊……我们素不相识的,你就行行好放开我吧……”
这话里的意图指向,简直比写在脸上的“心虚”还要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莫过于此。
林谟没理会她苍白无力的辩解,手腕一沉,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小姑娘平稳地放到了火堆旁干燥的地面上。
他居高临下地站着,那双眸子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利刃,紧紧锁定在小女孩因惊恐而微微颤抖的脸上,声音刻意压得低沉而充满压迫感:“你是什么东西?报上名来。”
小姑娘被他这气势吓得小脸煞白,大大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边哭边抽噎着说:“我……我是梦貘一族的……和娘亲一起出来找食吃……还走丢了……呜呜呜……我真的、真的不是有意的嘛……” 她哭得可怜兮兮,试图唤起对方的同情心。
如果面对陌生的人族,暗中释放法力试图将他们迷晕、再大快朵颐其梦境的行为都不算“有意”的话,那林瑾华和林谟确实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行为能称得上“有意”了。
“小梦貘?” 瑾华在识海深处轻笑了一声,带着点玩味,“倒是和阿谟你挺有缘的。” 她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自己好像还没来得及把“梦貘”这个种族名字的由来告诉他……但愿他不会联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吧。
林谟果然愣了一下,以为瑾华说的是他的名字“谟”与“貘”同音之事,心里不由得再次感叹了一句瑾华这无聊的联想力。他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思忖着要不要看在同音的份上网开一面,把她放了算了。
然而,这个略带恻隐的念头在识海中停留不过片刻,梦貘干了一件震惊了林谟的大事。
那看似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梦貘,趁着林谟心神微分的一刹那,眼中狡黠之色一闪而过,猛地鼓起腮帮子,对准近在咫尺的“林瑾华”的脸,噗地吐出了一小口淡粉色的、带着甜腻香气的烟雾。
林谟只觉得一股奇异的甜香直冲脑海,紧接着便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意识如同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迅速下沉、模糊——这迷烟并非作用于他这寄居的魂体,而是精准地作用于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准确来说,是真正的林瑾华的意识被瞬间拖入了沉眠。
“瑾华!” 林谟在识海深处惊怒交加地呼喊,但那联系仿佛被强行切断。等他回过神来,试图重新掌控身体时,却发现瑾华的意识已然陷入深睡,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倒下,同时自己的意识仿佛也被那迷烟波及,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在意识沉沦的暗处,林谟看到了一个人影……一个极其耀眼的人影……那人影是炽烈的红色,一袭红衣在虚无的黑暗中灼灼燃烧,仿佛永不熄灭的火焰。
整个人影周围散发着温暖而强大的金色光芒,驱散着周遭的黑暗,他耳边能听见许多嘈杂的声音:有女子温婉的夸赞,称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有男子豪迈的肯定,赞他“英雄出少年,气概非凡”……无数的赞誉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那团温暖的红光。他下意识地向着那个红色人影飘去,脚尖轻轻点向那团光芒的边缘,在他的意念即将触及那红光的瞬间,那光芒中的人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了……
什么都没看清,但是就是觉得怪异。
林谟的意识瞬间从那个迷离的幻境中挣脱出来了。
意识回归现实的刹那,他看到的景象让他怒火中烧——那个小貘妖,此刻正张开她那对小巧玲珑的翅膀,悬浮在昏睡过去的林瑾华身体上方。
她小小的鼻翼翕动着,一股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朦胧七彩光晕的雾气正从瑾华的眉心处被缓缓抽离出来,像是美味的丝线,被小貘妖贪婪地吸食着,这个时候她脸上没有半分可怜,只剩下心满意足。
林谟生气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并无实体这件事,一股源自魂体深处的力量伴随着滔天怒火汹涌而出,一只由纯粹精神力量凝聚成的、半透明却凝实无比的手,竟然真的凭空出现,带着撕裂空气般的劲风,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那个正在吸食梦境的小妖怪。
“哇啊啊啊——!” 小貘妖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啊!进食的快感瞬间被冰冷的恐惧取代。
她又一次被当成小鸡仔一样拎了起来,而且这次待遇更差——她是被倒着拎的!两只小翅膀徒劳地扑腾着,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放开我……我只是太饿了……我、我真的不会害她的……我发誓哇啊啊……”
林谟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信这小妖的鬼话了。他冰冷的声音直接在小貘妖的意识中响起,语气异常平静,但平静之下压抑的怒火更严重,说:“梦貘一族,生性喜食生人梦境,尤嗜美梦,恶食噩梦。其天赋神通,可吐迷烟,瞬息间使人沉眠入梦。” 他每说一个字,那精神之手的力量就收紧一分。
小貘妖的脸色彻底变了,由惊恐转为绝望。她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懂行且绝不会心慈手软的存在。
她头顶上方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深呼吸,然后,她听见了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声音,强行压制着怒火问道:“你……看得见我?”
小貘妖被那无形的精神威压吓得魂飞魄散,不敢有半点隐瞒,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又是一阵压抑的深呼吸传来,仿佛在强行平复翻涌的情绪。紧接着,小貘妖听见了另一句话。
“现在,立刻,让我看到她正在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