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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不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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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利昂生病了,对于它这个年纪的狗狗很正常,病来得突然而迅猛,又潜伏得毫无踪迹,等到发现时,发展成大病。
春暄每天抱裴利昂到宠物医院打针,它不愿意独自待在那里,见春暄要走,立马发出哭泣声。春暄就舍不得,每天抱它去抱它回,低声和它说:“没事没事,裴利昂,你会好起来的。”
到八月末了,天气逐渐变凉,真是一叶知秋。一片叶子枯黄掉落,悲凉就窜进人的骨子里,薄薄地贴在那,叫人知四时变化。
沈从微邀请春暄:“到秋天了,我们去爬山,可以见到最早的秋。”
春暄却没空理他,忙得吃不下饭,隔了好几天才有空发消息拒绝他,说不好意思。
沈从微说没事,后面给她发山上看山下的风景,山里染了淡淡一层金,很淡,如一层金色纱盖在树梢。很抱歉的春暄没空看任何消息,自然也没看到早秋的景,她全心系在裴利昂身上。
快要开学的时候,祝家办了场家宴,邀请了祝胜的几个学生,包括春千山和江湖白。祝瑜快要去任职、祝胜很久没和学生聚、祝家公司的生物制药最近做得很好,都是聚会的理由。
几个家庭都带了孩子,春暄也照祝胜的要求来了。
春暄在祝瑜的旁边坐下,中间隔了个祝瑶。
祝瑶同她打招呼,“春暄,好久不见。”
两人离得近,春暄完全不能当做没听见而不理会人家,微微笑着,道:“嗯。”
“你最近在忙什么?”祝瑶偏着头小声问她,又道:“我约你玩,你一次也没理我。”
春暄垂眸,说:“裴利昂生病了。”
祝瑶有些惊讶,她知道裴利昂对春暄很重要,问:“严重吗?”
春暄笑了笑:“现在好多了。”
祝瑶想了下,记得有个朋友家有宠物医院,说:“要是有需要,你可以找我,我有个朋友了解这些。”
出于礼貌,春暄应下了,说:“好。”
饭后闲聊,祝胜说起春千山和江湖白刚来京城的那段日子,春暄不曾听过,她只知道比这往后许多的事情,春千山夫妻在祝家帮助下在研究所站稳脚跟的事情。
认真想想,她并不十分了解春千山和江湖白的过去,他们也太忙碌,没机会提起。
祝胜笑笑,脸上的皱纹挤成沟壑,无法磨灭、填平的痕迹,时间经久刻下,对每一个人都平等、无情,说:“那个时候还没有暄暄呢。”
“年轻人先成家后立业,讲的是家庭稳定相互扶持,可小孩子哪里好养?那个时候碰到你父亲,从研究所出来,就他一个人灰头土脸,分明北京的实验室一点尘土都没有,还能弄得灰扑扑的。”
祝胜笑哈哈,拍了拍江湖白的肩,“后面才好了些,从许宁那知道你们是西南那边来的,那么年轻,就决定了一生为国家奉献,我当时就和许宁说要和你们相互扶持,不要寒了年轻科学家的心。”
“一晃就那么多年过来了。”
许宁闻言笑了笑,转了转手里的茶盏。
江湖白到如今鬓角斑白,梳起的浓发里白纷纷一片,看着是灰白的一头了,瘦长的脸几分朴素、几分精干,却没有这个年龄事业成功家庭圆满的松懈,笑着应下,“确实,不经意就那么些年了。”
祝瑜在一旁泡茶,斟茶时手腕银镯滑落衣袖,移动间碰到案上文竹旁的一小盏青苔。粉彩炉里小小一块泥土,被人丢到热水旁,难为它还碧绿绿的装扮,表层的泥上也盖得绿意浓浓。清脆碰撞,玉石相击声,春暄看过去,一眼挣不脱,看了又看。
这是再平凡不过的青苔,在少人踏足的地上生长。环境好时长出来,稍微不好又枯黄死去。却被慎重地栽在清代的古董里,不再是当初从慈恩寺里拿来吃斋饭的粗糙瓷碗。这是春暄送给祝瑜的,在上慈恩寺的山路旁,每一次经过,春暄都十分关注,后来问过法一,移植了一些。
可是又偏偏将它养在热茶水旁,叫人担心溅起的茶水烫到它。
春暄认真看着,已经在想带走它,却突然感到腿上被人蹭了蹭,她低头去看,看到祝瑜穿西裤的腿,修长笔直,带着点锋利。他翘着腿,一面泡茶,一面不经心地拿小腿蹭蹭春暄的腿。
祝瑜坐茶桌的主人椅,祝瑶坐他旁边的位置,挨着烧水壶,往左走是祝胜、祝胜的学生,春暄挨着春千山,刚好正对着祝瑜,她的左手边坐和她同辈的同龄人。
春暄往椅子里坐了点,但茶桌实在不宽,祝瑜的腿又太长,依然被碰到。祝瑜抬眼看她,似乎带着点笑,往她的杯子里添了一盏茶,热气袅袅升腾,蒸到春暄眼前,朦胧两人之间的距离。
夜深了些。
祝胜起身,佣人扶着他进了一楼的房间,讲得意兴阑珊,摆摆手叫学生们早点回去。
等长辈都起身了,春暄很快站起来,脸上染着嫣红。
春千山拿手背摸摸她的脸和额头,问:“不舒服吗?”
春暄转过身,没再对着茶桌,说:“不是。”又碰了碰似乎在发热的红嘴唇,说是茶水太烫。
一起人都站起身,旁边几个佣人预备着送客、收拾,祝瑜一个人还坐着,细细地品刚泡好的一壶茶,好像春暄的去留和他无关。两张金丝楠木椅子对着,隔着一桌的距离,好像远,又好像恰到好处的近,是独自坐在主人椅上,对面空无一人也觉得刚走的人还在的感觉,倒茶时有距离而疏离地触碰。
春千山牵住春暄泛凉的手,摸到纤细手腕上也是透着冷的,只以为春暄真是被茶水热到。春暄感受到粗糙的沟痕,母亲的手比自己的还小,未包得完,尽力地握住,将手心的痕迹变成最贵最软的蚕丝包裹春暄残缺的心脏,试图完整缺块。
很温暖,是胆小、孤独的春暄最欲望的东西。
从祝家院门前的大道下山,一路盘曲,天空挂着的星星显得很低,好像从车窗伸手出来就能够到似的。星星又同浓稠的黑一起显得全是深夜的冷,清冽得刺骨,像祝家人身上挥不去、藏不住的疏离,说什么话、做什么举止都和人隔着一层膜似的。
往平常人住的地方开,是烟火暂歇的冷清,总会再热闹起来,且太阳升起来时最是繁盛,会吵得人不嚷嚷两句就不像里头的人,不一起热闹就会落入寂寞。
三人一齐上楼,春千山牵了春暄的手走在前头,问道:“晚饭吃饱了吗?现在饿不饿?”
春暄刚才除了下山间大道时看了会儿星星,一路上都在睡觉,头歪得枕在春千山的肩上,右手被春千山握着。她因此没和春暄说上话,只和江湖白对视几眼相笑。
春暄一面往台阶迈步,一面说:“不怎么饿,当时吃饱了呀。但是现在想吃妈妈煮的馄饨。”
到了台子上,在后头跟着的江湖白越到前头,掏钥匙开门。
春千山摸了摸春暄的肚子,平平的,笑:“那就吃了馄饨再睡。”
春千山知道,春暄在外人家里永远待不惯、很拘束,许多人说小孩太拘着小家子气,一伙人面前、场合大一点,就说不出话来,不成样子。春千山同春暄一起在祝家的日子不多,可只要有其他客人在,五次有三次能听到这种话。
其实,春暄倒不是话题中心,祝家的客人都是长辈,聊聊艺术、学术,加上春暄在角落安静坐着,还有其他家的小孩在,话题落不到春暄身上。只不过许多客人话到末尾总要提春暄两句,春暄多是说“不知道。”诸如,有人问:“春暄是吗?钢琴弹了那么久,攒出点名气了吗?”“钢琴最贵的是哪个牌子呀?你用的哪架?我看看给我家的买一台。”“你最喜欢哪个钢琴家?”
伴随着很多为什么。有些春暄知道的,回了两句,这话就揭过去了,没几个人记得,问的人都不记得。
春千山听了这些话,说不要紧,孩子快快乐乐就好。
春暄的拘谨太难消除,在待了许久的祝家里都没有消散一分一毫。
春千山能做的,只有愧疚,长久以来、与日俱增,和对春暄的爱一样,太重太重。
春千山给春暄下了碗馄饨,四五棵小白菜,下了点油盐,水一开放早两天包好存在冰箱的几个馄饨。嫩青菜的清香味多,很清淡的一碗,一起烫了点紫菜、虾米。入门时,睡在门边的裴利昂惊醒,眼下,窝在春暄怀里又睡着。
春暄坐在地板上的垫子处,围着矮几吃馄饨。春千山和江湖白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春千山俯身看春暄,伸手拨了拨春暄过长的刘海,拢了拢她脸边的碎发,问道:“还行吗?妈妈好久没煮给迟迟吃,放盐都有些手生。”
春暄一手搭在裴利昂头上,一手拿着瓷勺喝汤,说:“很好吃,我很喜欢。”笑了几声,睁着圆亮的眼睛看了看春千山。
江湖白和春千山一齐问了许多问题,学业呀,比赛呀,还有出国留学的资料,问了这许多,怕没机会问了一般,又在春暄回答每一个问题之后,都夸一句“迟迟想得比爸爸妈妈好”,总之是春暄什么都好。
碗里的馄饨吃了一半,春千山忽然道:“迟迟,爸爸妈妈明天出差,也许是最后一次了。”她看着春暄说的,补充道:“大概能赶回来过年,这次以后,可能都不会出差了。”
“迟迟,爸爸妈妈会治好你的。”
最后一次离开,也是“常青藤”计划实验的最后一次机会。从研究所的最后一次实验得出的成果,春千山和江湖白在祝家公司的实验室进行进一步验证,只差最后一丝,就要成功炼制药剂。不管春暄身上有什么病,都可以切除,获得新生。
春千山许多次莫名其妙想起寨子春山里的古书《春山笔记》,想起里面的记载,又想起春暄,她不要春暄发生意外,不要春暄缺失组成她的一部分,安静的、内敛的、张扬的、明媚的,胆小如鼠、默默无声和肆意狂狷、逍遥自由同时存在于春暄身上,少了一分一毫都不是春暄,都是损害春千山的心爱。春千山莫名其妙地一同想到这几样,全心全意地害怕。此刻提起,再次惊惧,却慈爱地看着春暄。
春暄还未说话,泪先流下来,头垂得更低,说:“嗯。”却哽咽难停。惊醒的裴利昂仰头看春暄,翻身碰到深蓝色染印桌布,又抬头亲了亲春暄的下巴。
春千山抱住春暄,说:“对不起,迟迟。”
她的小狗还在生病,可是没人可以陪她。
春暄吸了吸鼻子,止住抽泣,说:“不要紧,最后一次了。”她接过春千山手上的纸,擦了擦脸,说:“妈妈,我从来没有怪你。”不管是一个人在家、一个人上课练习、一个人去比赛,还是一个人吃晚饭,春暄想的只是:要是爸爸妈妈多陪陪我就好了。
春暄不缺爱,只是太怕一个人了,一面害怕,一面面临一个人,时间流迈,被迫假装着不害怕。
说到这,馄饨也吃不下了,春千山让春暄洗漱睡觉,亲了亲春暄的脸,对她说:“晚安,宝贝。”走到门口,和江湖白站着看了许久,看春暄和床边睡在垫子上的裴利昂。
许久,门轻轻“咔哒”一声,春暄的枕巾也湿了小半。
早上醒来,春暄光着脚出房门,到主卧叫人,“妈妈”,隔了会儿,喊了声“爸爸”,没有人应。春暄推门进去,空荡荡的。转到书房去看,清冷冷一片。
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春暄醒来时,家里就没其他人了。
开学之后,春暄很忙,经常拿着资料跑办公室。此外,还要和华晚青到几个长辈家拜访,他们都给春暄写了推荐信,主要是两个学校的,一个在欧洲,一个在俄罗斯。他们大多推荐俄罗斯那家,但春暄不会俄语。可以一面学琴、一面学语言,但短时间没办法把语言学得和母语一样自然,就对春暄很不利。
华晚青叫春暄慢慢想,反正另一家也不错。
忙完学校的事,春暄要赶回家看裴利昂。
她们这个学期没有搬家,还是住在研究院的家属楼。这是当初政府买下的地皮,由研究员们自行协商找承建商盖的房子,等于他们出钱盖楼,以低于一般市场价的价格买下属于他们的房子。只是绿化和安保不是太好,所以春暄散步都会到公园里去。
春暄搭地铁回去,这个点还没到下班时间,车里很多是来玩的游客,低着头看拍的照片、认真看地铁线以防坐过站或坐错线、和朋友计划下一站,忙忙碌碌,充溢微小的幸福。
家属楼在地铁口附近,出站后,春暄走得很快。
打开门,却看见趴在玄关的裴利昂,它很累的样子,见到春暄,黯淡的眼睛亮起来,似乎还笑了笑。
屋子暗沉沉的,只有窗户那边有些亮光,平常裴利昂喜欢待在那边,把玩具堆到钢琴腿旁,窝也放在那边,它一面玩,累了就休息,一面方便趴到窗户上看春暄回没回来。
春暄抱着裴利昂,听它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眼泪砸到它的脸上。过了会儿,裴利昂“汪汪”了一声,她们约定过,“汪汪”是裴利昂呼唤春暄。
“嗯,裴利昂,我在,我在。”春暄一下下摸它的脑袋。
裴利昂又叫了声,用它最后的力气,喊春暄“妈妈”。它舔了舔春暄的脸,闭上了眼睛。
春暄的小狗走了,留她一人在漆黑的屋子里独自等待。
春暄抱着裴利昂,看它最喜欢的位置。光亮中,碗里的狗粮和水几乎和她出门时一样,堆了更多的玩具,还有春暄小时候抱的白色小狗玩偶。小白狗平常放在高一些的地方,裴利昂也一直很懂事地不对它搞破坏,今天却一定要春暄给它玩。它把白色小狗当成春暄,和它最喜欢的东西挨在一起。
春暄想起下午刚出门不久,她就发现忘记带一份不是太重要的资料,不是非要今天签好字不可,她就没有回去拿。想到在学校的课间,她看到学校里的流浪猫,学校有专门的流浪动物保护协会,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她莫名想起裴利昂。
原来命运早已经给过提醒和隐喻,偏偏春暄都不懂得。
春暄请了几天假,在网上搜了很久哪种下葬方式对小狗好。
听说,动物和人一样讲究入土为安,只有腐烂到泥土中,才可以入六道轮回。可也有隐患,城市的动物大多偷偷埋到郊外,会有野兽挖出的风险。
春暄想到春山的火葬,最后说跨鹤而去,就把裴利昂带去了可以火化宠物尸体的殡仪馆火化。她全程都在那看着,一个半小时,看裴利昂闭着眼睛躺在那被送进去,看着它变成一小堆出来,灰边几块遗骨。
遗骨磨成粉,撒了一大半到江里,剩余的装在春暄买的陶瓷瓶里。
也许有一天,她回到春山,会把裴利昂放在自己的灵柩旁边,等她也成了一堆灰,一起进入溪流,到紫薇花下,翩翩然跨鹤天上。
春暄把裴利昂放到卧室的垫子上,拿零食、玩具把它包围起来,小白狗挨着它。就像它依然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