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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一卷第五章:旧书店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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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清晨,嘉林城从连绵的雨水中短暂地喘过一口气。阳光并未完全驱散连日的阴霾,只是勉强透过稀薄的云层,投下些微弱的、缺乏温度的光晕,街道上依旧浮动着潮湿的水汽。积水洼零星散布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倒映着灰白的天光和行色匆匆的腿脚。
张函瑞沿着骑楼底下走着,避开偶尔滴落的檐水。他手里捏着一张杨博文前天塞给他的纸条,上面抄录了几本老师推荐的、图书馆却早已借阅一空的拓展阅读书目。母亲一早就念叨着让他出来“透透气”,别总闷在家里对着下雨后湿乎乎的墙壁发呆。他于是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安静的目的地——城南那家开了十几年的旧书店。
那家店藏在一条更窄的巷子里,门脸不大,木质招牌被岁月和雨水侵蚀得字迹模糊,只依稀辨得出一个“書”字。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厚重得几乎能将人包裹起来。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悬在柜台中央,照亮一小片区域,其余空间则被高耸及顶、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分割成幽深的甬道,阴影幢幢。
时间尚早,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店主戴着老花镜,坐在柜台后听着咿咿呀呀的收音机,头也不抬。
张函瑞深吸了一口这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循着记忆里分类的大致区域,走向书店深处那排堆放教辅和旧教材的书架。脚下老旧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在书架前站定,仰起头,目光掠过一排排书脊,手指依次划过,仔细搜寻着纸条上的书名。灰尘在从书架缝隙漏进的微光里轻轻飞舞。
就在他踮起脚,试图抽出一本放在高处的、似乎符合要求的旧习题集时,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了。
风铃叮咚,带来一丝外面街道上湿冷的空气。
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飘了进来,带着点抱怨,却又活力十足:“……说了那家店肯定没开门吧,你非不信,白跑一趟。”是左奇函。
接着,是另一个更低沉些、也更简短的声音:“看看再说。”
是张桂源。
张函瑞伸向书脊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握住,停止了跳动。血液轰的一下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麻痹。他怎么也来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仓促地收回手,下意识地往书架形成的阴影深处缩了缩,将自己藏得更妥帖些。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粗糙的书架隔板,木质纹理硌着肩胛骨。他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如雷。
脚步声朝着他这个方向而来,踩在老旧地板上,吱嘎作响。
“这地方能有什么好书?灰都快比书厚了。”左奇函的声音在相对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惯有的咋呼。
“找找看,说不定有以前联赛的真题集。”张桂源的声音平静些,似乎在一排排书架间浏览,“杨博文说这家店挺全的。”
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伴随着书页被翻动的哗啦声。听起来,张桂源的脚伤似乎好了一些,脚步声虽不如往常利落,但至少不再是单脚跳了。
张函瑞僵立在阴影里,一动不敢动,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雕塑。他甚至能透过书架的缝隙,隐约看到那两个晃动的身影,听到张桂源偶尔因为脚踝不适而发出的、极轻微的吸气声。那声音细微得像针尖,却准确无误地刺入他的听觉神经。
他该出去吗?打个招呼?像普通同学那样?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恐慌的情绪压了下去。出去说什么?“好巧,你们也来找书?”然后呢?站在一旁,看着左奇函和张桂源自然而然地交谈,自己则像一个多余的、不知所措的旁观者?他甚至能想象出左奇函可能会开的、关于“偶遇”的玩笑,那只会让气氛更加尴尬。
不。他不能出去。
他宁愿像现在这样,藏匿于阴影之中,做一个秘密的、不为人知的观察者。至少这样,他可以短暂地、安全地拥有这一刻的“同在”。尽管这“同在”如此可笑,如此卑微。
他听着左奇函在一排书架前停下,开始抱怨一本破书的定价;听着张桂源似乎找到了什么,低声说“这本好像有点用”;听着他们讨论要不要买下某本参考资料,左奇函嚷嚷着“你脚这样还得我帮你拎回去”,张桂源则回以一句笑骂。
他们的世界是通畅的,喧闹的,自成一体的。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书架之间这狭隘的、布满灰尘的缝隙,和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时间在陈旧空气的凝滞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紧绷而难熬。他甚至希望他们快点找到想要的书,快点离开。
就在这时,他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振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死寂的角落里骤然炸响,尖锐得刺耳。
张函瑞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手忙脚乱地伸手进口袋,想要按掉它,指尖却因为慌乱而变得笨拙僵硬。
可是已经太迟了。
书架另一侧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嗯?什么声音?”左奇函疑惑地问,脚步声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张桂源似乎也停下了动作。
完了。张函瑞的心脏直直坠入冰窟。无所遁形。
他再也无法躲避。手指终于摸到手机,用力按下了静音键,那催命般的振动终于停止。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审判的来临。
脚步声靠近,左奇函的脑袋从书架的另一端探了出来,脸上带着探寻的表情。当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缩在阴影里、脸色发白的张函瑞身上时,明显地愣住了,眼睛惊讶地睁大。
“张函瑞?”他脱口而出,音量没收住,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响亮,“你怎么在这儿?……还躲这儿吓人呢?”
张桂源的身影也出现在左奇函身后。他拄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旧拖把杆当临时拐杖,看到张函瑞,脸上也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他的目光在张函瑞脸上停顿了一下,又扫过他空着的双手和显然无所事事的姿态,那讶异里便掺杂进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困惑。
张函瑞感觉自己脸上的皮肤都在发烫,血液冲回大脑,带来一阵眩晕。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我……我来找本书……刚找到……”
他的声音微弱,缺乏底气,听起来就像一句拙劣的谎言。他甚至不敢去看张桂源的眼睛。
“找书?”左奇函显然没想那么多,挠了挠头,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拍了拍张函瑞旁边的书架,激起一小片灰尘,“找到没?这破地方灰真大。我们也来找资料的,源哥非要来。”
张桂源拄着那根简陋的拐杖,也慢慢走了过来。他的视线落在张函瑞刚才试图抽取的那本高处的习题集上,又看了看张函瑞明显不够高的身高和空手的状态,眼神里的那点困惑似乎加深了些,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语气平淡:“嗯,好巧。”
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块冰,砸在张函瑞的心口。
“你找到你要的了?”左奇函已经转向张桂源,晃了晃手里一本封皮残破的书。
“就这本吧。”张桂源接过书,又看了一眼那本高处的习题集,忽然伸出手。他个子高,即使脚不方便,踮起脚伸长手臂,还是很轻松地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灰尘簌簌落下。
他拿着那本书,递向张函瑞,动作自然无比:“是这本吗?你要的。”
张函瑞完全愣住了。他看着递到眼前的书,又抬头看向张桂源。昏暗的光线下,张桂源的表情平静,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戏谑,只是单纯地、似乎认为他需要帮助而伸出了手。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难堪、羞愧和一丝莫名酸楚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沾满灰尘的旧书。书脊粗糙的触感硌着他的手心。
“……谢谢。”他听到自己声音干涩地道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客气。”张桂源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向左奇函,“走吧,结账。”
“得嘞!”左奇函应着,又对张函瑞随口道,“那我们先走了啊,回见!”
张函瑞僵硬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们转身,一前一后地朝着柜台走去。左奇函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张桂源拄着拐杖,脚步略显滞重,没有再回头。
他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听着柜台那边传来老店主报价格的声音,听着吱呀的开门声和风铃再次叮咚作响……
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只剩下他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布满灰尘的旧书架之间,手里捧着一本他根本不需要的、沉重的旧书。书上还残留着张桂源指尖微弱的温度,透过纸张,一点点灼烫着他的皮肤。
窗外,天光照亮着狭窄的巷子。那点光,却丝毫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绪。
他最终没有买下那本书。他只是将它默默塞回了原来的位置,仿佛想要抹去一切痕迹。然后他空着手,走出了旧书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时,风铃再次叮咚,像是在嘲笑他这场徒劳又狼狈的偶遇。
冷风扑面而来,他裹紧了外套,低着头,快步走入周六上午依旧冷清的小巷。刚才书店里那短暂几分钟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那可笑的躲藏,那声该死的手机振动,左奇函毫无心机的惊讶,还有张桂源那双平静的、带着淡淡困惑最后归于平淡的眼睛,以及那本被他递过来、又被他塞回去的书。
一场精心维持的距离,一次猝不及防的曝光,一句平淡无奇的“好巧”,一次出于礼貌的举手之劳。
所有的所有,都指向同一个事实:他之于张桂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甚至可能有点奇怪的同班同学。仅此而已。
南山依旧隐匿在蒙蒙的雾气之后,沉默地注视着这座湿漉漉的小城,注视着城里发生的所有微不足道的相遇与别离。而少年的心事,如同这旧书店里飞舞的尘埃,在一次不经意的惊扰后,缓缓落定,覆盖一切,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