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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卷第四章:左奇函的玩笑 ...

  •   雨彻底收住了势,但天空并未放晴,只是从沉甸甸的湿灰色变成了更浅淡的、均匀的灰白,像一块漫无边际的、吸饱了水的毛巾,低低地悬着,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午后的风带着凉意,穿过变得安静的操场,卷起地面残留的水汽和零星的落叶。

      张桂源的脚踝肿起了一个明显的包,皮肤透着不自然的红。他被左奇函和杨博文一左一右搀扶着,单脚跳着上了教学楼门口的台阶。每跳一下,眉头就忍不住拧紧一分。

      “慢点慢点,祖宗!”左奇函咋咋呼呼地,几乎承担了张桂源大半的重量,龇牙咧嘴,“你说你,投个篮那么拼命干嘛,这下好了,成铁拐李了。”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张桂源吸着气,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没多少真火气,更多是忍痛的烦躁。

      杨博文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稳稳地扶着,目光扫过张桂源肿起的脚踝,微微蹙了下眉。张函瑞跟在他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那个略显狼狈却依旧被朋友紧密环绕的背影。他刚才从小径绕回来,恰好撞上他们从操场上来。那瓶被丢进垃圾桶的矿泉水,似乎还在他胃里留下了一点冰凉滞重的感觉,让人无法遗忘。

      回到教室,距离晚自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去了食堂或者小卖部,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零星几个伏案疾书的身影和值日生擦拭黑板的沙沙声。

      左奇函小心翼翼地把张桂源安置在他的座位上,又把他的伤腿抬起来,笨手笨脚地找了本厚厚的词典垫在下面。

      “这样行不行?舒不舒服?”左奇函叉着腰,像个验收工程的包工头。

      张桂源试着动了动,嘶了一声:“还行,谢了。”

      “跟哥们儿客气啥!”左奇函大手一挥,转眼又恢复了活力,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刚默默走到自己座位放下书包的张函瑞身上。

      “诶,张函瑞!”左奇函眼睛一亮,几步就蹿了过来,胳膊肘撑在张函瑞的桌面上,笑得有点不怀好意,“帮个忙呗?”

      张函瑞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对上左奇函笑嘻嘻的脸,又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低头查看脚踝的张桂源。张桂源似乎没注意这边。

      “什么忙?”他问,声音有点干。

      “你看,源哥这不是负伤了嘛,行动不便。”左奇函朝张桂源那边努努嘴,“晚自习时间长,他这渴了饿了的,总不能老是跳着去吧?多影响咱班形象是吧?你坐得离他近,帮忙照应一下?比如帮忙接个水什么的?”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提议。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张函瑞的心脏猛地被攥紧,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急促的、慌乱的跳动。帮忙接水?这个他之前徒劳地试图去做却被中途打断的事情,此刻竟然被左奇函以这样一种轻松玩笑的方式,直接摊开到了他的面前。

      机会来得如此突兀,甚至带着点戏剧性的嘲弄。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他飞快地垂下眼睫,盯着桌面上的一道木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课本的边角。“……好。”他听见自己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声,短促得几乎听不见。

      “够意思!”左奇函满意地一拍他肩膀,力道大得让张函瑞晃了一下,“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回头让源哥请你喝饮料!”他说完,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张桂源那边,邀功似的说:“搞定!给你找了个贴身小书童!”

      张桂源正疼得心烦意乱,闻言抬起头,略带困惑地看向左奇函,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张函瑞的方向。张函瑞正低着头,侧脸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一段微微发红的耳廓和紧绷的下颌线。

      张桂源似乎觉得有点不妥,皱了皱眉,对左奇函低声道:“你瞎闹什么,别麻烦别人。”

      “这有什么麻烦的?接个水而已,顺手的事儿!是吧,张函瑞?”左奇函大大咧咧地,完全没意识到任何异常,还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教室里其他零星几个同学的,似乎都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

      张函瑞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到了聚光灯下,无所遁形。他不得不再次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容,对着张桂源的方向飞快地说了一句:“不麻烦的。”

      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被架起来之后不得不为之的僵硬。

      张桂源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便移开了视线,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踝,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左奇函却浑然不觉,还在为自己“妥善”解决了兄弟的困难而洋洋得意。

      晚自习的铃声很快响起,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到教室。嘈杂的人声暂时冲淡了那一点不自在的氛围。灯光再次将教室照得惨白,雨后的凉意从窗缝渗入,混合着书本和纸张的味道。

      张函瑞摊开习题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左奇函那句“贴身小书童”和“接个水”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每一次都带来一阵羞耻和难堪的热意。那是一种被轻易看穿、又被随意安排的窘迫。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样一种被玩笑式指派的、近乎施舍的靠近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张桂源那边一直很安静。他似乎在专心做题,但偶尔会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垫着词典的伤腿的姿势,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让眉心蹙起一瞬。

      张函瑞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他看到张桂源手边的水杯是空的。他看到张桂源做完一面习题,习惯性地伸手去拿水杯,碰到杯壁才意识到是空的,手指顿了顿,又默默收了回去,舔了一下似乎有些干的嘴唇。

      机会就在那里。

      只要他此刻拿起那个水杯,走过去,完成左奇函指派的任务。一切顺理成章。

      他的手指在桌下微微蜷缩,指尖冰凉。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沉重得无法动弹。主动去做,和被迫答应后再去做,感觉截然不同。前者需要勇气,而后者,只剩下尴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从感。

      就在他内心激烈挣扎的时候,前排的杨博文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回过头,目光在张桂源空掉的水杯和张函瑞紧绷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很自然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教室后面的饮水机旁。

      接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咕咚咕咚的。

      杨博文接满自己的,顿了一下,极其自然地伸手拿起了张桂源那个印着篮球图案的蓝色水杯,也接满了温水。然后他走回来,将满当当的水杯轻轻放回张桂源的桌角。

      “喝点水。”杨博文的声音不高,平静无波。

      张桂源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感激的、放松的笑容:“谢了,博文。”

      “没事。”杨博文推了下眼镜,回到自己座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多看张函瑞一眼。

      仿佛只是一个同学间再寻常不过的互帮互助。

      张函瑞看着那只被注满清水的蓝色杯子,在灯下反射着细微的光亮。它不再空荡,不再需要他去填满。一直紧绷的肩膀倏地松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却不是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空落落的无力感。

      他甚至连这样一个被指派的、微不足道的任务,都没能完成。

      机会像指缝里的水,又一次溜走了。甚至不需要他挣扎,就被别人轻而易举地、无意地化解了。

      左奇函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的“安排”,正埋头和一道数学题较劲,咬着笔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张桂源喝了几口水,继续埋头书写。

      教室重归寂静。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玻璃窗上清晰地映出室内灯火的倒影,和一个个伏案的身影。

      张函瑞慢慢地低下头,将脸埋进书本散发出的、微凉的油墨气息里。左奇函那个无心且很快就遗忘的玩笑,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在他心里激起了剧烈却无人得见的涟漪,而后迅速沉底,表面不留一丝痕迹。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下投掷,精准地砸中了他隐秘的渴望,又顺便嘲笑了他的怯懦。

      南山隐在浓重的夜色里,连同他那些未曾宣之于口、也未曾付诸行动的心事,一同沉入更深的寂静。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第一个走出了教室,融入了冰冷潮湿的夜气中,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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