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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卷第六章:家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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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持续而单调的轻响。张桂源坐在书桌前,面前的物理习题册摊开着,笔尖却久久未动。受伤的脚踝搁在另一张矮凳上,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白日里球场上的狼狈。夜幕降临,窗外的天色是一种沉闷的、透不过气的黛青色,将房间里的光线也压得黯淡了几分。
楼下传来母亲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嗓音:“……动作轻点,你爸爸在休息。”接着是父亲几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费力地想要疏通。
张桂源的笔尖在纸面上无意识地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墨点。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窗台上那盆长势蔫蔫的绿萝,望向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水痕,模糊了对面楼房的轮廓,也模糊了他自己的倒影。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钟表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和楼下偶尔传来的细微动静。
这种安静,并非平和,而是一种绷紧的、小心翼翼的沉默,仿佛空气里充满了看不见的弦,稍一用力就会断裂。自从父亲去年那场大病之后,家里的气氛就常常如此。医院的消毒水味似乎永久地渗入了墙壁和家具,连同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在这个原本还算轻松的家庭上空。
母亲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很轻,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谨慎。她推开虚掩的房门,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疲惫却努力挤出的温和笑容:“源源,脚还疼得厉害吗?药油要不要再擦一点?”
“不用了,妈,好多了。”张桂源放下笔,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母亲走进来,目光扫过他垫高的脚踝,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又很快松开。“那就好。晚上小姨一家过来吃饭,你爸的意思……热闹一下。”她说着,走到窗边,将窗户关得更严实些,阻隔了部分雨声,“你脚不方便,就在楼上休息也行,吃饭时再下来。”
“没事,我下去吧。”张桂源说。他知道这种“热闹一下”的家宴意味着什么。父亲生病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显而易见地变得拮据,小姨和小姨夫来得比以往更勤快了些,每次来总会大包小包地带些东西,话里话外也多了些关切的打探。母亲的自尊心强,每次这样的“接济”都让她在感激之余,更添几分难以言说的窘迫和压力。他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这种时候,必须在场。
母亲看着他,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有些乱的头发:“那好,累了就悄悄上楼,没关系的。”她的手指有些粗糙,带着常年操劳的痕迹,触感却很温暖。
母亲下楼去准备晚餐了。张桂源重新拿起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面前的电路图上,那些曲折的线条却仿佛扭动起来,变得难以捕捉。父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楼下传来,像钝刀子一下下割在紧绷的神经上。
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旧书店遇到张函瑞的情景。那个清瘦的、总是很安静的男生,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缩在书架最深处的阴影里,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被骤然发现的慌乱和无措。他甚至不明白张函瑞为什么要躲起来。是因为自己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他们并不熟络,甚至没说过几句话。大概只是巧合吧,对方或许本就是那样一个容易害羞、喜欢独处的人。
左奇函后来还大大咧咧地调侃,说张函瑞是不是在做什么秘密任务。张桂源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接话。他其实并不擅长处理这种细微的、有些尴尬的人际瞬间。比起猜测别人复杂难懂的心思,他更习惯于球场上的直来直往,或者习题册上非对即错的答案。只是,递过那本书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对方冰凉的指尖,以及对方接过书时那声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颤音的“谢谢”,却莫名地在他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记。很轻,很淡,像羽毛拂过,却又有点挥之不去。
楼下门铃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姨一家到了。
喧闹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打破了房子里维持了一下午的沉闷寂静。小姨高亢的笑声,小姨夫洪亮的寒暄,表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混合着厨房里传来的炒菜声和油烟机轰鸣声,一下子将整个房子填得满满当当。
张桂源深吸一口气,拄着那根临时拐杖,慢慢站起身,单脚跳着出了房间,倚在二楼的栏杆旁向下望。
客厅里,父亲已经坐在了主位的沙发上,身上披着外套,脸上带着病容,却努力堆着笑容,正在摆手拒绝妹夫递过来的烟。母亲和小姨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碌穿梭,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盘菜,热气腾腾。小姨夫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盒子醒目地放在茶几一角。表妹正举着手机,兴奋地给父亲看她新拍的视频,手机里传出嘈杂的音乐声。父亲眯着眼,笑着点头,时不时咳嗽两声。
一种熟悉的、带着压力的热闹。每个人都在笑,都在说话,试图营造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但那笑容底下,总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勉强。
“源源!快下来,让小姨看看你的脚!”小姨抬头看见他,立刻大声招呼起来,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打球也要注意安全嘛!你可是你爸妈的顶梁柱,可不能出事!”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张桂源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下跳,脸上挤出得体的笑:“小姨,小姨夫,没事,就是扭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男孩子嘛,磕磕碰碰正常!”小姨夫拍拍他的肩膀,力道不小,“不过学习还是最重要的,听说你最近物理竞赛有希望?好好考,给你爸争口气!”
父亲也看过来,眼神里含着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张桂源感觉肩膀上的重量又沉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嗯,我会努力的。”
晚餐桌上,话题自然而然地围绕着张桂源的学习、未来的志愿展开。小姨夫以成功商人的口吻,分析着各个专业的前景和“钱途”;小姨则更关心哪个大学离家近,方便照顾。母亲一边给大家夹菜,一边应和着,笑容却有些勉强。父亲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声音虚弱。张桂源埋头吃着碗里的饭,美味的菜肴吃在嘴里却有些味同嚼蜡。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放置在舞台中央的展品,承受着所有关切而又沉重的目光。每一次关于他成绩、他未来的讨论,都像是在反复强调着他身上所背负的期望。那期望来自病弱的父亲,来自操劳的母亲,来自这个突然变得风雨飘摇的家。
他不能失败,不能行差踏错。他甚至没有资格像左奇函那样,单纯地因为打球的快乐而奔跑冲撞。每一次跳跃,每一次落地,都要计算好代价。
脚踝的疼痛再次清晰地传来,一下下,很有规律。
他忽然又想起了张函瑞。那个安静的、似乎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的男生。他此刻在做什么?大概是在自己安静的房间里看书或者听音乐吧?他的家庭也会有这样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关切和期望吗?还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他所无法想象的氛围?
这个念头毫无来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杂念驱散,将注意力集中到长辈们的谈话上。
“……所以还是要稳一点,师范类或者医学院都好,以后回来考个编制,安安稳稳的,我们也就放心了。”小姨夫下了结论。
母亲笑着点头,眼神却飘向窗外连绵的雨丝。
张桂源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一粒米饭。安安稳稳。这四个字像一座山的轮廓,在他未来的人生道路上隐隐浮现,沉重而清晰。
家宴终于在一种表面热络实则疲惫的气氛中接近尾声。雨声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哗啦啦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小姨一家起身告辞,又是一阵喧闹的送别。
门关上后,房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杯盘狼藉的餐桌和空气中残留的饭菜油烟味。那种绷紧的、小心翼翼的气氛又重新弥漫开来。
母亲默默地开始收拾碗筷,背影显得格外瘦削。父亲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
张桂源拄着拐杖,想帮忙收拾。
“你别动了,赶紧上楼休息去。”母亲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张桂源动作顿住。他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沙发上仿佛睡着了的父亲,一种无力感像潮水般慢慢淹没上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沉默地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而笨重地上了楼。每上一级台阶,脚踝都传来一阵刺痛。楼梯口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摇晃着,显得有些孤单。
回到房间,关上门,将楼下的寂静和疲惫隔绝在外。雨声变得更加清晰,密集地敲打着窗玻璃,仿佛永无止境。
他坐到书桌前,却没有再打开习题册。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旧书店里那个仓皇的、躲在阴影里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一刻的张函瑞,他在害怕什么?又在躲避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个飘忽的幽灵,在他被家宴的沉重和期望挤压得有些透不过气的心绪里,轻轻地、固执地盘旋着。
南山隐没在夜雨和浓雾深处,看不见丝毫轮廓。而少年的世界里,有的担子已然落下,沉甸甸地压在尚且稚嫩的肩膀上,不容拒绝,也无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