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有雾[桂瑞]》青禾爱吃肉

4、第一卷第三章：球场的弧线

　　雨，在清晨时分终于变得吝啬，只剩下檐角断断续续的滴答声，敲打着昨夜在地上积下的水洼。天空仍是灰白的底子，但云层薄了些，透下些朦胧的天光，不再像前两日那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那股子霉气却被浸泡得愈发醇厚，裹挟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腥，钻进每一个早起上学的少年肺腑里。

　　课表上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成了沉闷日子里难得的盼头。尽管操场边缘还残留着大片大片的水渍，跑道上也很滑，但篮球场上，那一片水泥地总算被风吹得半干，露出了灰白的本色。这就够了，对于被困在题海和狭小教室里太久的少年们来说，这一点点干燥的场地，已足够点燃所有压抑的精力。

　　体育老师草草集合点了名，宣布自由活动的话音还没落，左奇函就已经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冲向器材室，边跑边回头喊：“张桂源！占场子！老规矩！”

　　张桂源反应极快，几乎同时启动，几个大步就冲到了那块最平整、篮筐也最周正的场地上，将怀里抱了一路的篮球“咚”地一声放在地上，脚尖轻点，守住了这片刚刚夺下的“领土”。他微微喘着气，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嘴角却扬起着，是一种属于球场、属于竞争的明亮锐气。很快，左奇函抱着另一颗篮球和一帮男生呼啦啦地涌过来，场子上瞬间就充满了拍球的砰砰声、笑骂声和鞋底摩擦地面的吱嘎声。

　　张函瑞和杨博文落在后面。杨博文扶了扶眼镜，看着那边瞬间白热化的抢地盘场面，摇了摇头：“啧，跟打仗似的。我们去那边看看？”他指了指不远处几个孤零零的羽毛球网，那边人少，也安静些。

　　张函瑞的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住，胶着在那片喧腾的篮球场上，准确地说是胶着在那个穿着蓝色运动衫、动作迅捷的身影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去吧，我……随便看看。”

　　杨博文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点点头走了。

　　张函瑞便慢慢走到篮球场边一棵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大榕树下，靠着粗糙却又湿漉漉的树干，找了个既不显得太刻意、又能清晰看到全场的位置。这里距离喧嚣几步之遥，却仿佛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场上的争夺已经开始了。不是正式的比赛，只是半场斗牛，跑动却更加激烈，毫无章法，全凭着一股年轻的冲动。张桂源显然是其中的核心。他运球突破时，肩膀压低，步伐灵动得像林间穿梭的鹿，总能找到人群中的缝隙钻过去。左奇函跟他配合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球就能准确地传到空位。

　　“这边！源儿！”左奇函大喊一声，从底线空切进来。

　　张桂源闻声，几乎没有回头，手腕一抖，篮球带着旋转，划出一道精准的低弧线，越过防守队员伸出的指尖，恰好塞到左奇函前进的路线上。左奇函接球，轻松上篮得分。

　　“好球！”几个男生吼叫着，互相击掌。

　　张桂源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和左奇函撞了一下肩膀，汗珠在朦胧的天光下亮晶晶的。那笑容毫无阴霾，充满了纯粹的快乐和自信，是张函瑞在教室里从未见过的模样。耀眼得让他心口发紧。

　　他看得有些出神。那道橘色的弧线，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连接着张桂源和左奇函，连接着一种他无法参与的快意恩仇。他下意识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就在这时，场上形势突变。对方一个男生扑抢得猛，脚下一滑，失去重心，整个人狠狠撞在正起跳准备投篮的张桂源身上。

　　“砰！”一声闷响。

　　张桂源猝不及防，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摔在潮湿的水泥地上。篮球脱手，哐哐当当地弹远了。

　　场上瞬间安静了一下。

　　“我靠！没事吧？”左奇函第一个冲过去。

　　撞人的男生也慌了，连忙爬起来去扶：“对不起对不起！滑了一下！”

　　张桂源倒吸着冷气，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一时没说出话。他撑着地想坐起来，却忍不住“嘶”了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左脚的脚踝。

　　树下的张函瑞心脏猛地一缩，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几乎就要一步跨出去。那一步的冲动如此强烈，像潮水拍岸。他想冲过去，想去问一句“你怎么样”，想做第一个扶住他的人。

　　然而，他的脚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缠绕钉在了原地。他看到左奇函已经蹲在了张桂源身边，紧张地询问着；看到杨博文也从羽毛球那边跑了过来；看到其他男生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那个圈子那么自然就形成了，紧密，关切，没有留给外人插入的缝隙。

　　他刚刚抬起的脚，又慢慢地，慢慢地落了回去。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里，那一点刺痛让他清醒。他以什么身份过去呢？普通的同班同学？一个远远站在场边的旁观者？他的关心，混杂在那些熟稔的喧闹里，会显得多么突兀和可笑。

　　他看见张桂源被左奇函和另一个男生搀扶着，尝试着站了起来，左脚不敢完全落地，眉头还是蹙着的，但嘴上却说着：“没事，没事，应该就是扭了一下，歇会儿就好。”

　　体育老师也闻讯赶来，查看了一下情况，嘱咐了几句。左奇函干脆把张桂源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走，源儿，边上歇着去，少爷我伺候着。”

　　张桂源笑骂了他一句，也没拒绝，借着他的力，一瘸一拐地朝着场边——恰好是张函瑞所在的这个方向——走来。他们最后在距离张函瑞几步远的一个石阶上坐了下来。

　　张函瑞能清晰地看到张桂源额头上疼出来的细密冷汗，看到他放松下来的眉眼间残留的一丝痛楚，看到他微微肿起的脚踝。左奇函在他旁边喋喋不休，一会儿抱怨那个男生毛手毛脚，一会儿又调侃张桂源“英雄迟暮”。

　　张桂源大部分时间听着，偶尔回一句嘴，目光则落在球场上，看着其他人重新开始奔跑争抢，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和落寞。他下意识地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踝，又立刻因为疼痛而停住，嘴角向下撇了一下。

　　那个细微的表情，像一根针，准确无误地刺中了张函瑞。他几乎能感受到那份疼痛，以及那份无法尽情奔跑的失落。

　　他想做点什么。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窜上来，异常固执。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边，脚步有些匆忙地朝着教学楼走去。他的心在胸腔里跳得很快，几乎能听到咚咚的声音。他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跑到一楼的医务室，可是门锁着，校医大概已经下班了。他站在紧闭的医务室门口，愣了几秒钟，一种强烈的失望和徒劳感涌上来。然后他咬了一下嘴唇，又转身朝着小卖部的方向快步走去。

　　小卖部里挤满了下课的学生。他挤在人群里，目光在货架上焦急地搜寻。买什么？冰镇矿泉水吗？会显得很刻意吗？毕竟他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犹豫了一会儿，他最终要了一瓶常温的矿泉水和一包纸巾。接过东西时，他的手心有些汗湿。

　　握着那瓶水和纸巾，他像是握着一个滚烫的秘密，一步一步往回走。越靠近操场，脚步就越发迟疑沉重。他看到张桂源和左奇函还坐在那里，背影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该怎么说？“给你水？”太刻意了。“你需要吗？”很多余。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他看到左奇函猛地一拍脑袋，站了起来：“哎呀，忘了你这伤员了，等着，我去给你买水！”说着就风风火火地跑开了，方向正好是小卖部。张函瑞的脚步彻底停住了。他看着左奇函奔跑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瓶显得无比多余的矿泉水。刚刚鼓起的、微不足道的勇气，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一场徒劳。他对自己说。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几秒钟后，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的垃圾桶，将那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和纸巾一起，轻轻丢了进去。塑料瓶身撞击铁皮桶壁，发出空洞的一声响。他没有再回球场边，而是绕了一段路，独自走上了教学楼西侧那条安静的、湿漉漉的石子小径。雨水浸透的落叶踩在脚下，软塌塌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远处的篮球场上，喧嚣依旧，那道橘色的弧线依旧会在空中划过，只是少了一个特定的身影。

　　而他那份笨拙的、未曾送出的关心，就像这雨后的水洼，静静躺在无人经过的角落，倒映着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等待着被时间无声无息地蒸发殆尽。

　　南山依旧沉默在薄雾之后，窥不见真容。少年的心事，跌落在泥泞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