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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卷第二章:窗边少年 ...

  •   雨,终究是没有停。

      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片刻的、巨大的骚动,便迅速被更大的寂静吞没。白炽灯光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将教室照得一片惨白,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在这种光线底下显出一种被功课熬炼后的疲乏与专注。窗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玻璃窗上水痕蜿蜒,映照着室内静止的景象,像一幅模糊的、浸了水的油画。

      张函瑞的位置,是真正的“窗边”。并非紧挨着窗,而是中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过道。这过道平日里是同学们去饮水机接水的必经之路,此刻却空无一人,成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与教室中心的喧闹热气隔开,圈出了一小块独属于他的、安静而疏离的领域。

      他面前摊开的是数学练习册,函数图像扭曲盘桓,像是某种无法解读的密码。笔尖悬在纸面上空,良久,落下,却只划下一道无意义的短直线,随即又被更深的空白吞没。他的心思,不在这些XY的象限里。耳朵却像是自主地竖了起来,捕捉着来自左前方的细微声响——那是书页翻动的声音,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是极轻的一声咳嗽,或是椅子腿与地面轻微摩擦的吱呀。

      他知道,那是张桂源。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的神情:微蹙着眉,眼神专注地落在题目上,嘴唇或许会无意识地轻轻抿起,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左奇函就坐在张桂源旁边,显然耐不住这漫长的沉寂。他用气声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手指还不安分地比划。张桂源起初只是偏头听一下,偶尔极轻地点头,后来似乎被搅扰了思路,抬起手,用手背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左奇函凑过来的脑袋,下巴微扬,指向讲台方向——那里,值班的英语老师正低头批改作业,但谁都知道她偶尔会抬起眼皮扫视全班。左奇函缩了缩脖子,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终于老实下来,瘫在椅子上对着天花板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这一幕,完整地落入了张函瑞眼中。他看见张桂源推左奇函时手腕露出的那一截骨骼,看见他脸上那种介于无奈和熟稔之间的表情,一种极其细微的酸涩感,像初春的冰凌,悄无声息地刺入他的心口。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是无数次嬉笑打闹、并肩同行沉淀下来的默契,是他无法介入,甚至无法企及的领域。

      他重新低下头,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数学题上。窗外,雨声忽而变得急促,敲打玻璃的频率加快,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张小小的纸条,被一只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摊开的练习册边缘,正好压在那道他画下的无意义短线上。

      张函瑞猛地一惊,抬起头。

      杨博文不知何时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旁边的过道里。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张纸条,然后压低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帮我传一下,给张桂源。”

      任务简单明了。晚自习传递纸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或许是答案,或许是闲话,或许是谁约了放学后一起去吃宵夜。

      可这一刻,这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落在张函瑞眼里,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它像一座突然架起的、纤细而脆弱的桥,短暂地连接了他和他目光长久停留的那个方向。他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才伸出指尖,捏起了那张纸条。纸张微糙,带着杨博文手心的些许温度。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杨博文完成任务,便转身往回走,身影很快消失在课桌之间。

      现在,这张纸条在他手里。它变得沉重起来。传递的路径清晰无比:从他这里,到中间隔着一个空位的陈浚铭,再到左奇函,最后到达张桂源手中。一条短短的对角线,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他捏着纸条,第一次没有立刻执行这简单的任务。他的目光越过中间的人影,再次落在张桂源身上。他依然保持着那个专注的姿势,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眉眼。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序,咚咚地、重重地敲着鼓点。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然后才微微侧过身,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正咬着笔杆、对着物理题愁眉苦脸的陈浚铭的胳膊肘。

      陈浚铭吓了一跳,转过头,眼睛里还带着解题带来的迷茫。张函瑞没说话,只是将捏着纸条的手递过去,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方向。

      “哦。”陈浚铭恍然大悟,接过纸条,脸上露出“又是这种差事”的表情,很自然地转身,又戳了戳前面的左奇函。

      纸条像击鼓传花一样,经由一双双手,向着最终的目的地而去。张函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它,看着它被左奇函捏在手里。左奇函拿到纸条,看也没看,就用手指捅了捅旁边张桂源的胳膊。

      张桂源被打断思路,略显疑惑地转过头。左奇函把纸条塞进他手里,又挤眉弄眼地指了指杨博文的方向。张桂源了然,接过纸条,展开,低头快速看了一眼。

      就在那一刻,张函瑞看见张桂源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快得像风吹过湖面留下的涟漪,瞬间就平复了。但他看见了。那笑容里带着点“原来如此”的意味,或许还有些别的,是他读不懂的、属于他们之间的密码。

      张桂源很快将纸条揉进口袋,然后拿起笔,在那张纸条传来的方向——大概是杨博文的位置——隔空轻轻点了一下,算是回应。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纸条完成了它的使命。那座短暂的桥,坍塌了。

      张函瑞默默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练习册。那道短横线依然刺眼地躺在那里。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变得绵密起来,沙沙地响着,永无止境般。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窗玻璃上的一道水痕,存在于此,见证着室内的一切,清晰地看着那些热闹和亲近,却始终被一层冰冷的、透明的屏障隔绝在外。雨水蜿蜒而下,最终模糊了影像,也模糊了他自己的倒影。

      南山依旧隐在浓雾之后,沉默地矗立在黑夜尽头。而窗边的少年,低下头,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只剩下笔尖在纸面上移动时发出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融入了这片被雨声包裹的、巨大的寂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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