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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卷第一章:梅雨初至 ...

  •   嘉林城的五月,是被雨水浸透的,仿佛天空破了一道口子,积蓄了整个春天的潮闷,都要在这时节淋漓地倾泻下来。天色不是黑夜将至的那种沉,而是种病态的、灰蒙蒙的压下来,像一块用了多年、忘了拆洗的又旧又脏的黑窗帘,兜头盖脸地蒙住了整座城。湿气无孔不入,钻进教室的窗缝,濡湿了摊开的书页边缘,让纸张都变得酥软而沉重。教室里弥漫着潮湿,空气里搅拌着粉笔灰的涩、少年们奔跑后蒸腾出的微咸汗气,以及那最顽固的、裹挟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潮意,沉甸甸地坠在每一次呼吸里。

      张函瑞坐在靠窗的位置,物理老师平稳的声线在讲台上分析着斜面上的小球受力,声音穿过潮湿的空气,变得模糊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侧着头,目光没有目的地落在窗外。老榕树的枝与叶在雨幕中轻轻晃荡,每一根都缀满了晶莹的水珠,将落未落,承受着不能承受之重,好像在诉说着这些年来它所看见的学生的苦。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冰凉的玻璃,一道水痕蜿蜒而下,很快便被新的雨滴覆盖、模糊,如同许多来不及清洗便已湮灭的心事。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掠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晰的瓦片屋顶,掠过楼下蔫头耷脑的桂花树树叶,最后,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引,缓缓收回,掠过教室里一排排低伏着的、属于少年的脊背和头顶。那些背影,有的懒散,有的紧绷,都包裹在同样式样、却因浆洗次数不同而呈现出微妙色差的浅蓝色校服里。

      然后,他的目光停下了,轻轻地,落在左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张桂源。

      他总是坐得很直,肩背舒展成一个挺拔而认真的弧度,后颈的头发修剪得干净利落,浅蓝色的校服衬衫领子熨帖地立着,一丝不苟。此刻,他正微微侧头,听着同桌左奇函凑过来压低声音的絮语。左奇函的表情生动,眉毛飞起,显然在分享什么趣事或秘密。张桂源的手指间灵活地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那笔在他修长的指间仿佛有了生命,稳定地划着圈,偶尔停顿,轻轻点在摊开的习题册上,像是为对方的某个论点落下无声的注脚。他偶尔点头,下颌的线条清晰而安静,流露出一种专注的倾听。

      左奇函不知说到了什么精彩处,自己先憋不住,低下头,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张桂源的胳膊。张桂源似乎也被感染了,侧过脸,极短促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轻,像阴霾密布的天空里忽然漏下的一缕极淡的光,瞬间柔和了他略显沉静的侧脸轮廓,但也只是瞬间,那光亮便收敛了,复归于平常,仿佛只是错觉。

      张函瑞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课本边缘蜷缩了一下,纸张被捏出细微的褶皱。那支在张桂源指间旋转跳跃的黑色中性笔,他认得。昨天放学后,他和杨博文去校门口那家“晨光文具店”闲逛,在货架最上层见过同款,笔帽顶端有一小块透明的视窗,能看见笔芯的墨量。他当时拿起来看了看,冰凉的塑料触感,掂量了一下,又默默放回了原处。有些东西,仿佛总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看得见清晰的纹路与色彩,却始终触摸不到那真实的、确切的温度。那层膜,或许是勇气,或许是别的什么更复杂难言的东西。

      “叮铃铃——”

      下课铃声响得骤然且尖锐,像一把钝剪刀,猛地绞断了教室里沉闷紧绷的空气。一瞬间的凝滞之后,喧嚣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桌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拖拉声,少年们呼朋引伴的喊叫声、笑闹声、收拾书本的噼啪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源儿!快!雨好像小了点儿,抢场子去!”左奇函猛地跳起来,一把勾住张桂源的脖子,就要拖着往外冲,试图抓住这雨势稍歇的短暂间隙,去抢占操场上那块早已泥泞不堪的篮球场。

      张桂源被他带得一个趔趄,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抄起靠在桌脚那颗表皮有些磨损的篮球,任由左奇函半拖半拽地拉着往外走。他的笑容里带着点纵容,还有属于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对运动和汗水的天然向往。

      “张函瑞,”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杨博文。他已经收拾好了书包,站在过道里,“去小卖部吗?看这天气,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晚自习还长,买点面包或者饼干垫垫肚子?”

      张函瑞倏地收回目光,像是被窥破了什么秘密,心跳漏了一拍,才转向杨博文,应道:“哦,好。”声音出口,才发觉有些干涩。他站起身,动作略显匆忙地整理桌面上的书本。眼角余光里,是张桂源被左奇函勾着肩膀,两人说着笑着,身影迅速消失在教室门口那片嘈杂涌动的人潮里,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几乎灼人的蓬勃热气,那是他习惯性站在边缘、难以轻易融入的热闹。

      走廊里更是人满为患,挤满了刚被释放的青春躯体。湿漉漉的鞋底踩在磨得光滑甚至有些凹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噗呲噗呲的闷响。空气更加浑浊不堪,弥漫着雨水的腥气、汗味,还有各种牌子的洗衣粉和香皂混合在一起的、算不上难闻但也绝不清新的味道。张函瑞和杨博文并肩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不至于被挤到也不会显得过分亲近的距离。

      “这雨下得真没完没了,烦死了,什么东西都潮乎乎的,被子都能拧出水来。”杨博文随口抱怨着,抬手捋了一下额前有些被汗水浸湿的刘海。

      “嗯,是啊。”张函瑞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隔着几个晃动的人头,他看见张桂源正侧头和左奇函说着什么,那颗橙色的篮球在他指尖显得异常乖巧,随着步伐轻轻跳跃旋转。一个隔壁班的高大男生笑着从后面猛扑上来,作势要抢球,差点撞到张桂源。张桂源反应极快地侧身躲开,手肘顺势玩笑般地轻捶了一下那男生的胸膛,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爽朗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过于明亮,像一道划破灰蒙雨幕的闪电,刺得张函瑞眼睛微微发涩,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轻轻一抽。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这漫长的雨季里一株不见天日的苔藓,安静地蜷缩在墙角石缝,依靠着微不足道的水汽和偶尔漏过的微光艰难呼吸,悄无声息。而有些人,却仿佛天生就活在干燥明亮、阳光充沛的地方,连笑声都带着太阳的味道。

      走到楼梯口,人流愈发拥挤不堪,几乎寸步难行。推搡之间,气息交杂。张桂源似乎被后面的人挤得回过头来,目光掠过身后嘈杂拥挤、攒动的人头,可能是在寻找 momentarily 被人群冲散一点的左奇函,也可能只是无意识地扫视。那目光轻飘飘地,像一片羽毛,没有任何重量,从张函瑞的脸上、身上拂过,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丝毫停留,自然而然地滑向了别处。

      然而,张函瑞的心却像是被那羽毛的尖端极轻极快地刺了一下,猛地揪紧了一瞬,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酸胀感。那感觉来得突兀,去得也迅速,只留下一点模糊的钝痛,盘踞在心口。

      他倏地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鞋边沾着点点泥渍的蓝色球鞋上,专注地盯着,仿佛要数清上面有多少道纹路。他跟着人流,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下被无数双脚踩得湿滑不堪的水泥楼梯。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又变得密集起来,哗啦啦地砸在玻璃窗上、屋顶上、芭蕉叶上,声响越来越大,像是执拗地要把整个嘉林小城都彻底淹没在这无休无止、令人窒息的灰蒙水汽里。

      远处,南山的轮廓早已被厚重黏连的雨雾吞噬,彻底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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