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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滴答。
      更漏中最后一滴水落下,五更天了。
      卢祺睁开眼,挥手把更漏推下桌,空旷的房间顿时被稀里哗啦的巨响撕裂。
      派出去的刺客没有按时回来复命,卢祺知道又失败了,别说是他自己,那个疯子的耐心恐怕也要耗尽了。
      卢祺深深吸了口气,眼底一片乌青。
      桌上除了已经碎裂的更漏,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白烛,烛泪已经凝固大片,火焰只剩豆大一点,奄奄一息。
      卢祺伸手,手掌炙烤在烛火上,他细细端详着,那只手失血得不正常,青筋纹路密密麻麻凸起在手背上,像烈日下皲裂无力的土地。
      手掌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哪怕已经被火焰卷焦了皮肉。
      这月再没有解药的话……
      卢祺面无表情收回手。
      他大概也会变成那些死状凄惨的怪物,不,那些“怪物”还有人给他们一个痛快,而他……连神智都被剥夺之后,大概也只剩下不人不鬼,生不如死。
      卢祺走到窗户边,对窗外站了不知许久的人影道:“你不是来送解药的。”
      “主人转告你,解药,用药人和东西,来换。”那人影鬼气森森的,声音也如夜鸦,干哑,粗砺,还带着奇特诡异的音调。
      卢祺倏然握紧了拳,双目充血一般赤红,“药人?!蜀中分坛上下都已经沦为他的药人,他还不满足!”
      人影并不为所动,冷冷道:“资质不佳,不够,主人说,有新人,入坛。”
      阿利亚!
      卢祺瞳孔骤然一缩,脱口低吼:“你休想动他!”
      人影嘲讽般哼笑了一声,哑声道:“兄弟情深,你不配,少感动自己,你只是主人的,狗。”
      卢祺:“……”
      人影看不到卢祺难看的脸色,还在用怪异的语调说着:“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只会选自己。”
      兄弟吗?
      再没有解药他全身的血都会凝固,而他和阿利亚之间除去这身血,确实也不剩什么,又何谈兄弟。
      ……
      “哥……哥……鱼刀……”
      何方易听到对方呓语时愣了一瞬,甚至忘了抽回被忽然攥住的小指。
      这处私宅何方易刚租下不到一日,同明教据点密道的入口背靠背,宅子表面只有普通一进,和密道入口八竿子打不着,实际后面的两进连院子都是这座宅子的,是一处好退路。
      最重要的是这宅子租金着实便宜,何方易来看时压根没想到牙行会租一送三,宅子租出去时还把何方易当恩人般热情。
      天底下当然没这么好的事。
      何方易收了契堂堂正正打开宅园有些年头的黄木门时就确信了,这宅子牙行当烫手山芋是正常的。
      毕竟宅子再好也没人会住进灵堂里。
      “哥……阿娘……荷儿……”
      “等我……”
      浪三归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拧得死紧,攥着何方易的手越来越用力,何方易不过晃了个神,再想抽手都发现抽不开了。
      炉子咕嘟咕嘟都快扑腾上天,再熬会儿药都得煎干。
      何方易叹了口气,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掰浪三归的手指。
      浪三归松了手。
      何方易正要起身,冷不防被一股更强硬的力道箍住了手腕,他低头看,这小子没醒,完全凭撒娇耍赖的本能在扯着胳膊,姿势别扭,差点把处理好的伤又弄裂。
      他绑个大夫来鬼宅不容易,这小子是真不安分。
      “哥……”浪三归又低低喊了一声,甚至有些颤抖。
      这声轻唤顺着耳道淌过,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脏上,让所有的气都泄了。
      何方易坐下,手掌覆上对方还在发烫的额,微微俯身凑近,低声温和道:“在,别怕。”
      不知是烧的还是噩梦吓的,浪三归轻阖的眼角泛着红,渗出了点滴水光,显得有些脆弱,眉心却渐渐平了,攥着何方易的手也松了些。
      何方易莫名轻舒了口气,此人给他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他自己似乎也愿意为他多一分耐心和顾忌。
      药罐造反的更厉害了,何方易连忙挣脱手去看火。
      药煎好时天过五更,天际隐约灰白,一场大雨过后今日应该是个晴天。
      窗户开了缝,空气里还有泥土潮湿的味道,清冷,有些腥味,不算很难闻,但浪三归不喜欢,总觉得像混杂了血味,可他明明记得方才身边不是这种味道。
      也不是现在闯进来这股突兀的,熟悉的,苦到要吐的——药味。
      浪三归倏然睁开了眼。
      “醒了?正好,先吃点东西再喝药。”何方易熬了一夜,声音低哑了些,却像生出很多细小钩子,抓耳极了。
      浪三归最受不了有人这么同他说话,像父兄,或是长辈,带着温暖厚重而令人安心的味道,他会忍不住想要软弱和依赖。
      “发什么呆?”何方易见对方不说话也不起来,就这么睁着有些圆幼的眼睛仰头瞪他,莫名其妙道:“我脸上有东西?”
      浪三归垂眼,慢腾腾撑着胳膊坐起来,后知后觉道:“这是哪?”
      “我的宅子,你可以在这里落脚养伤。”何方易又递上一碗馄饨。
      浪三归:“……”
      何方易:“昨天你吃剩下的。”
      浪三归:“…………”
      去他娘的温暖。
      见他一脸吃瘪的表情,何方易忽然心情颇好,莞尔道:“逗你的,刚煮的。”
      浪三归瞥他一眼,嘀咕:“你还会下厨呢。”
      “自然,”何方易脱口道:“幼时照顾家中弟妹,我……”
      话音戛然而止。
      浪三归疑惑抬头,却见对方脸色刷白,温和的笑容已经消失,正蹙眉紧紧按着眉心。
      “怎么了?”浪三归不由道。
      何方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方才竟然能不假思索提到“弟妹”,就好像一种本能,已经深深刻在血脉之中的情感不可能骗人,他可以肯定,他真的还有家人,还有兄弟姐妹。
      拥住回忆的坚冰像是融化了一丝,露出了细细裂痕,再努力一点,再想一想,也许就能抓住什么。
      他到底是谁?
      他的家人到底在哪里?
      可万一……
      “你没事吧?”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忽然见鬼了一样,这人有什么隐疾?还是受了什么暗伤?
      何方易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你叫什么?”
      浪三归一愣,烦躁道:“我叫还不是担心你!”
      “……”何方易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我是问你名字叫什么?”
      浪三归:“……”
      他怎么每次碰到这个人就觉得自己蠢了不是一星半点。
      “浪三归。”浪三归闷声闷气答了。
      馄饨皮薄,馅儿也很香,加了他很喜欢的虾米,浪三归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是被对方绑来的……
      “喂!”浪三归怒道:“你把我绑来干什么?”
      这反应简直慢得令人发指,何方易叹了口气,纠正道:“是带你来,我没绑你,不仅没绑,还为你找大夫开药,你烧了一夜,若不是我,你打算一个人病死在外面?”
      “哦……”浪三归眨了眨眼。
      何方易心想他也着实好哄,气来的快消的也快,喜怒都写在脸上,甚至都忘了,他弄成这样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救自己。
      “对了,我昨晚要跟你们说什么来着?我突然晕了吗?还是睡着了?”浪三归下意识动了动脖子。
      何方易咳嗽一声,说:“你说你知道一些关于这桩‘闲事’的线索。”
      “脖子怎么有点疼……”
      “你落枕了。”
      “……哦。”浪三归说回正事,“你知道东瀛一刀流吗?”
      何方易思忖道:“有所耳闻,谢云流于东瀛助藤原家一手创立,甚至让他们成了东瀛权势滔天的第一家族。”
      浪三归点点头:“我知道的消息,此次剑魔回归,藤原家也掺和了一脚。正如你所说,一刀流名义上以谢云流为尊,实际还是掌握在藤原家少主藤原广嗣手中。”
      “东瀛人……”何方易低声重复,眉眼微微下压,凌厉之色如一柄将要出鞘的刀,沉声道:“你的意思,近来武林中累累血债,是东瀛人干的?谢云流本就处境艰难……这么说,他们想让谢云流和中原武林彻底决裂,好一心为藤原家效力?可谢云流心高气傲,就算与整个武林为敌,也不可能屈于人下受人差遣吧。”
      “啧,”浪三归晃了下脑袋,说:“你不了解藤原广嗣,此人能忍辱负重,甚至利用谢云流这么多年,他的野心断不会止步于东瀛弹丸之地,这样的人,不会将希望寄于别人,天下高手不知几何,他怎会指望一个谢云流就替他打下中原武林。”
      何方易亦是心思敏捷之人,浪三归不过一点,他就明白了,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谢宗主一心向武,挑战各派高手,反倒给藤原广嗣知己知彼,一箭双雕的机会,不过……”
      “不过什么?”
      何方易敏锐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思忖道:“不过他们为何会选择谢云流前往西域之后在蜀中动手?岂非……惹人生疑?”
      浪三归摇头,同何方易大眼瞪起小眼来。
      浪三归实在对他好奇,从今夜发生的一切来看,他能感受到何方易胸有沟壑,见地不凡,说话做事举手投足都不似普通明教弟子,何况他一个汉人,怎么会从圣墓山被派来蜀中?
      还有他那支寒铁箫,明教弟子不是都用双刀的吗?他呢……他的刀又会是什么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浪三归想得入神,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何方易怔了一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好奇,并非警惕戒备的探究,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意。
      可惜这个问题何方易自己也答不上来,他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摇了摇头。
      “哦,我明白了。”浪三归有些低落。
      显然是误会了,何方易忙解释道:“抱歉,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两年前受过伤,醒来就在明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啊?”浪三归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那他方才的失态,难道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试探道:“我听那个天策府的说,你的箫是霸刀柳家的东西,江湖上都说南叶北柳,我家在檀州,距离河朔不远,也有所耳闻……”
      何方易沉默一瞬,将不烫了的药递过来,生硬道:“喝药吧。”
      见他这个态度,浪三归忽然有些着急,“你就不想弄清楚?失踪两年多,方才听到你说家中还有弟妹,不怕家人担心吗?”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拂到何方易的逆鳞,他脸色沉了沉,把药搁在一旁的矮桌上,豁然起身,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散发出来,还挺吓人,“我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方才二人之间那点亲近之意顷刻烟消云散。
      浪三归同样沉下脸,对方这么说就像在划清界限,好歹过了次命的交情,一刀流的事牵扯没完,凭什么他说划清就划清?
      浪三归骤然出手,倔强地拽住他手腕,仰头看他,“我救了你,怎么就与我无关?”
      “放开!”何方易想抽手,才一动就见浪三归吃痛地皱眉,狠不下心,只好铁青着脸不敢再挣。
      “你还有弟弟妹妹,还有家人,”浪三归咬牙挤出这句话,不知为何,他眼睛霎时红了,哑声道:“你怎么能不要他们?”
      “我……”何方易皱起眉,发现浪三归神情不大对,黎明刺眼的白光铺进来,他的所有喜怒、洒脱、真诚、坚强,好像摇摇欲坠的面具,瞬间随阳光灰飞烟灭,暴露出他的另一面。
      何方易知道那些不是伪装,只不过他在浪三归眼底看见了更为刻骨的东西,是隐忍的悔恨和痛苦,血红色的阴霾流淌出一片,他像个孤零零被抛弃的小兽,唯有痛极时,才会在梦里喊着亲人的名字。
      他也无家可归了吗?
      何方易沉默无言。
      “对不起,”浪三归意识到自己的偏执,连忙松开人,他不了解何方易,哪有资格说这些,他只是昨夜又梦到苏鱼里和苏荷,梦里还有兄长温暖的掌心,他抹了下眼睛,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家了。”
      何方易又坐回来,重新把药端给他,语气温和许多,“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浪三归接过,一声不吭闷完,手里忽然变戏法似的多了颗酥糖。
      “药太苦,给你压一压。”
      真甜,和昨晚的梦一样甜。
      浪三归含住糖,腮帮子一鼓一鼓,好像许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于是咬的很认真,生怕化得太快。
      看他这副珍惜的样子,何方易不由心软了,低声道:“你说的对,浑浑噩噩这么久,是我自私。”
      浪三归清澈的眼睛看向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来处,没有牵绊,哪怕过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安心。”
      “谢谢。”何方易这声谢来得十分郑重,随即释然般露出个笑,仿佛在黑夜里迷茫独行太久,终于遇到有人提灯走到他面前,哪怕只是偶然,那束光也足以让他看到前路的轮廓。
      就算有深渊万丈,好像也没那么让人害怕了。
      浪三归头一次见他笑得这般纯粹,整个人都鲜活不少,眉目疏朗开,本就无可挑剔的五官生动起来。他是一箫一人的江湖客,也应该是诗句里银鞍白马的少年郎。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交织,让他看起来特别极了,只不过,比起铁箫,他似乎更适合配刀,还得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刀。
      浪三归看着他这抹笑,不仅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就连脑子也开始逐渐发热,“你……你笑什么?”
      何方易不大明白:“怎么了?”
      他不能笑吗?
      嘶……祸国殃民,浪三归暗自给他扣上个罪名,立刻转移话题,“没什么,你是不是一夜没睡?皮外伤而已,我没事了,你去休息会儿吧。”
      “无妨,”何方易起身道:“一刀流的事得尽快,多亏你了,既知他们目的,接下来就好办了。”
      浪三归眼珠子一转,突然兴奋道:“你要引蛇出洞?”
      “不错。”
      浪三归:“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方易按了回去,“你的伤不宜动手,好好休息。”
      他伤在后肩又不是腿,何方易总不能绑了他,这么想着,他笑眯眯道:“好。”
      何方易看他眼睛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呆着,又拿他没办法,干脆假装不知,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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