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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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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温凉,明月皎白。
茶花巷挨着一条清澈婉约的小河,白日里是姑娘们浣纱浆洗的地方,这会儿只有盈盈星子倒悬在水面上,又随着悄然涌来的水波晃开。
有风有月有酒。
若不是船中放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杜衡当真觉得此番实乃良辰美景。
李镇安把小炉子烫好的烧刀子塞给卖力摇桨杜衡,说:“给,来点提提神。”
杜衡一脸嫌弃,“将军,人家红泥小火炉温新酒,你拿烧刀子提神。”
李镇安灌了一大口烧刀子,说:“人家游河赏景也不跟死人一起。”
“……”杜衡道:“您干嘛要带他上船,让兄弟们运回去不就行了。”
“我乐意。”
杜衡:“……”
李镇安瞪他一眼,说:“划你的船,今夜不回府衙,我们去见一个人。”
“谁呀?”
“裴晚。”
杜衡惊讶:“将军您病了?”
李镇安:“对,你有病,这不是带你去治治脑子。”
杜衡嘀咕:“没病去找裴大夫做什么,深更半夜您也不怕被他家那位打出来……”
李镇安:“让他看死人。”
折腾一天大晚上还不能回去睡觉,杜衡一肚子怨气:“府衙不是有仵作吗?而且他不是您射死的吗?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将军我是将军?”
“……”杜衡气呼呼道:“您!”
“这不就结了,不服憋着。”
杜衡从入天策府就在李镇安麾下,从前锋小卒一步一步拼到副将,俩人熟到穿一条裤子,私下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他也知道李镇安从不做多余的事,略一思索道:“你怀疑他也中毒……”
“嗯。”李镇安脸色沉郁,又灌了口酒。
也不知是不是杜衡的错觉,今夜的风似乎太凉了些,他后背爬起了鸡皮疙瘩。
小船行至支流处,杜衡一撑桨,划入了和府衙背道而驰的水道。
天上薄云恰被风掀起一角,月色把李镇安轮廓分明的侧脸照得冷白深邃。
杜衡皱了皱眉,说:“要下雨了?”
李镇安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杜衡了然,抬脚轻磕了下李镇安的小腿,赶人道:“你这身旧伤真比钦天监还准,以后哪有个大旱灾年的,让你去可不灵验的多?进去歇着吧,别喝了。”
李镇安:“那我把尸体兄抬出来陪你?”
“……”他就不该对这个皮糙肉厚没心没肝的混蛋玩意儿生出一丝丝担忧!
西南的天气总是多变无常,阴晴难定,前一刻还朗月清风,下一瞬便浓云滚滚。
浪三归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闷雷声惊醒。
“嗯……郎君,要下雨了吗,窗户怎……啊!!!”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陡然凄厉的女声。
浪三归被尖叫吓得跳起来,后肩的伤被扯得崩裂,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彻底疼清醒了。
“嘶,怎么回事啊……”只见床上的白致也慢悠悠睁开眼,头疼欲裂般捏了捏眉心。
丹纱瞪着浪三归惊慌失措,情急下只能扯过薄被裹住自己往床角缩。
浪三归看着花容失色的丹纱无语凝噎。
白致也回过神。
深更半夜,电闪雷鸣,原本春宵帐暖的床头站了个半身是血脸色苍白的陌生人。
换了谁都得吓飞三魂七魄。
何方易……你大爷的!
浪三归气得咬牙切齿,什么明教独门迷药!敢情解药就是靠老天打个雷吗!
姓何的迟早被天打雷劈!
“你你你你!你是谁!”白致嗓子都劈了叉,他什么也没穿,连被子都被丹纱裹走了,白花花的□□骤然暴露在人前,这会儿起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通红,不知是尴尬的还是怒急的。
浪三归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扯下床幔,尴尬道:“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们。”
床幔内传出丹纱微微颤抖的声音:“你……你要带你叔父走,也不必如此心急吧。”
白致茫然:“什么叔父?”
丹纱:“他不是你亲侄子吗?”
白致:???
浪三归艰难揉了揉眉心,说:“此事以后再解释,先穿衣服。”
后肩噬骨般的痛再次席卷上来,浪三归沉沉吐了口气,伤处似乎比他估量的要严重,他有些站不住,眼前也在发黑,但房间里唯二的椅子都被利箭插满了。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浪三归还未回头看,就被人情急下一把捞住了腰。
“莫萨,快点。”
“来了来了,扛东西的又不是你!”
“谁……你们都是谁!”
这间命途多舛的客房再次塞满了人。
丹纱不愧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花魁女,开始受了些惊吓,不到片刻就镇定下来,无视眼前一片狼藉,冷冷道:“诸位恕奴家衣冠不整无法招待,自便吧,哼。”
说完便裹着被子摔门离开。
浪三归坐在软垫上有些心虚。
何方易帮他重新包扎了伤,见他总是偷偷瞟向阿利亚,眼神飘忽,睫毛微颤,白皙的耳垂莫名泛红。
何方易不由古怪道:“怎么了?”
浪三归后背一僵,立刻正经危坐,“没什么,我……”
我就是怕他认出我,你眼神不好不代表你们明教之人眼神都不好,浪三归心里嘀咕。
何方易淡声道:“你见过他。”
竟然用的肯定语气,浪三归猜不透他到底是试探还是笃定,定了定神,夸张道:“他长得好看,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不行吗?”
何方易眉头一蹙,正要开口,却见浪三归视线下移,盯着他的手表情逐渐狰狞。
“姓何的,”浪三归咬牙:“你刚才拿的什么给我包扎?!”
何方易低头看了眼手中被血染成深褐的鸳鸯红肚兜,喉头一哽,随即若无其事般把红肚兜随手一扔,说:“事急从权。”
“……”浪三归冷脸扭头,红晕却从耳垂一路烧到了脖子下,直到被衣领遮住。
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飘飘忽忽挂在了莫萨的弯刀上,细带子缠了一圈。
“小姐失踪就是失踪!官府都找不到,我上哪去找!你们有完没完?白家的事轮不到你们外人管!”白管家忽然一拍桌子,猛地拔高声音。
何方易淡定把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推到浪三归面前。
莫萨也把从白府带出来的东西怼到了白管家脸上,指着上面的字道:“白小姐不过失踪你就急着给她立牌位是吗?”
白致脸色越发难看,一把抢过灵位。
莫萨没为难他,只是转身又一件一件把包袱里的东西抖出来,“白麻腰带,香烛祭品,金银纸扎,你偷偷在房间暗室里设灵堂,是在提前咒你家小姐死?也对,主人家小姐失踪,你还半点不着急,跑出来寻欢作乐,怕是早就巴不得他们出事,好侵吞白府万贯家财……”
“你!”白致怒目而视。
“可我听闻白小姐向来待你不薄,整个白家都对你不薄,甚至你也姓白,”莫萨话锋一转,说:“白小姐幼年丧母,你妻子是白小姐的乳娘,你们待她如亲生,白老爷若非信任,也不可能将偌大家业托付你照看,你若是想,白家早就是你囊中之物。”
白致咬牙不语,他看着莫萨手中的灵位,眼角渐湿。
“你今日配合天策行事来此,冒险做饵,是想给白小姐报仇。”何方易道,“白小姐死于非命,陆辛炎也同样,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若你不信我,也该信天策,他敢让你留下就是在告诉你,这件事只有我们能帮你。”
白致长叹了口气,哑声道:“溪棠已死的消息不能传出去。”
何方易点头承诺:“此处没有外人,你们官商之间的事我们江湖人也无意插手。”
白致苦笑道:“这位小哥说的不错,溪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与她父亲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她同贵教的陆副使确实已有私情。”
听到这儿莫萨轻哼了一声,小声道:“肯定是你们中原人规矩多,又来门当户对那一套。”
“哎,小哥莫要误会,并非白家对陆副使的身份有什么意见,早年她父亲也是跑过码头江湖的,全靠自己白手起家,只是溪棠被茂州刺史家的公子相中,白家说到底只是商贾,亦是无可奈何。”
“刺史公子出了名的暴虐残忍,私下都知道,从他府中年年都有被折磨死的女子抬出去,我们这才希望陆辛炎能带她走,可是溪棠自己不答应,她是个好孩子,不愿牵连家中。那夜我和老爷商量打算逼她走,却发现她已离开,溪棠绝不可能不辞而别,后来我追到和陆辛炎相约的竹林,看到的是他们二人的尸体。”
何方易沉声道:“白溪棠怎么死的?”
白致双眼通红,双手紧握青筋凸起,他嗓子发紧,声音都哽咽了:“溪棠……她受辱,连脸都烂了,身上全是伤,我们不能报官,没有仵作看过……”
何方易同莫萨几人对视一眼。
莫萨:“知道刺客为什么要杀你吗?”
白致点点头,说:“溪棠将一样东西藏在了身上。”
何方易:“是什么?”
“是个拇指大小的……”白致比划了一下,说:“钥匙,对,看起来像某种机关的钥匙,断不是白府的东西,后来陆辛炎的朋友来找过我,我将东西给了他,可那天有刺客跟着他,后来是他引开了人天策府才赶到,若非是他,我定然逃不过。”
“陆辛炎的朋友?”何方易一愣,看了眼莫萨,莫萨耸肩摇了摇头。
白致:“他叫苏莱曼,也是你们明教之人,时常跟在陆辛炎身边,我当时能信的也只有他了。”
何方易:“他没有再出现过?”
白致沉沉叹了口气,心神不宁道:“我不知道他是否逃过了追杀……”
“逃过了。”何方易冷静打断。
白致闻言紧皱的眉头稍松,又有些不确定道:“你怎么知道?”
何方易看他不太聪明的样子,有点怀疑白老爷当真放心把家业交给他么。
“没逃过的话刺客还需要来找你吗?”莫萨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反问一句,又对何方易道:“苏莱曼的下落我去查,接下来什么打算?”
何方易取了纸笔递给白致,说:“把钥匙的模样画下来,我们送你回去,这件事不要再插手。”
白致握着笔,仰头看向何方易,嘴唇翕动了片刻,颤声道:“你们会抓住凶手的,是不是?”
“是。”何方易点头应了一声,他语气平静温和,简单一个字,却有一种令人安心和坚定的力量。
莫萨翻了个白眼,嘀咕:“有人连命都押出去了,能不抓住么……”
白致用笔头点了点画完的钥匙:“哦对,这里刻了一个圆形印记,像小儿简笔画的太阳。”
何方易接过,仔细看了几眼,正准备收好,倏然被一只手抽走了画。
浪三归眯了眯眼,低声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喂,”莫萨一把将画夺走,不满道:“你救了老何一命,不代表就能多管闲事。”
浪三归:“小爷我还真知道一些关于这桩‘闲事’的线索。”
几道视线霎时落在了浪三归身上。
“行了,今夜到此为止,”何方易却没想让浪三归再说下去,转而道:“送你回镖局?”
浪三归呆了一瞬,下意识摇摇头。
何方易:“回家?”
浪三归眼睫微垂,有些冷硬道:“我没家。”
“嗯,”何方易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平静道:“那跟我走。”
就连浪三归本人都被对方直白又理所当然的语气弄得有些震惊。
莫萨当场就翻脸,厉声道:“你要带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进分坛?”
何方易看他一眼,皱眉道:“我不回分坛,你在想些什么?”
“我凭什么跟你走?”同时响起的还有浪三归拔高的声音。
何方易实在不喜跟人废话,能动手绝不动嘴,只见他出手如电,并指就击在浪三归颈侧,直接把人弄晕了。
莫萨和阿利亚只来得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家光明磊落的副使,用光明磊落的手段强行绑人。
何方易将人抱起,又细心调整了个不碰到对方伤处的姿势,对目瞪口呆的莫萨道:“苏莱曼的下落,两天之内我要消息。”说罢便带人跃出了窗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不是……他就这么走了?”莫萨恼得抓了把染黑的头发。
阿利亚拽了他一下,低声道:“我们也走吧,副使怕是看那位公子逞强才强行带走他的。”
“我还有话没问他呢!”莫萨怒完,忽然道:“阿利亚,我怎么感觉你有心事?”
阿利亚呼吸微微一顿,侧头看向莫萨笑了笑道:“没,就是担心,已经过了三天了……”
莫萨一伸胳膊搂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说:“放心,有师兄在。”
屋外浓云终于聚到顶点,鸦黑的天沉得像灌了铅,闪电银蛇般穿过,紧接着炸雷轰然而响。
阿利亚似是被吓了一跳。
身边莫萨轻声感叹道:“啧,这雨得把天下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