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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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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行云只来得及在水波晃动里扶稳差点翻到的烛灯,他头疼地看了眼船舱,心里不知这位左右不是人的好友该何去何从。
陈牧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城北紧挨着嘉陵江,码头繁华,纵深进来的河道暗流四通八达,明教据点十分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成为他们可以化整为零的极佳退路。
洞中那场大火并没能燃多久,他们逃走的时机一定更早,否则不被烧死很快也会窒息,他盯着地图沉吟片刻,手指画了个圈,对身边拿着火把的下属道:“带人先沿河搜,按时间算,这个范围是极限,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在开市前撤回。”
“是!”下属领命便要离开。
“等等,”陈牧沉声道:“朝廷的命令虽是格杀勿论,但必须确认身份,抓错一个,军法处置,记住了吗?”
“属下谨记。”
陈牧抬手对另一人道:“杜衡那边怎么样?”
“莫萨已死,杜校尉传信说,五位掌旗使中卢祺有功,需论功行赏。”
陈牧:“赏什么?”
“一具全尸。”属下答。
陈牧愣了愣,忽然觉得卢祺此人当真活得愚蠢可笑,他冲传信兵摆摆手示意他下去照办,又对剩下几人道:“你们跟我走,既然莫萨已死,抓住何方易,其余人不过一盘散沙。”
“是。”众人应了。
长街安静极了,今日连打更人都没有,让军靴踏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有些凸出,一路上偶尔会惊起几声狗吠,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陈牧看着再一次分叉的河道,沉吟片刻,指了一队人道:“跟我去这边,下河滩搜,你们几个留在岸上。”
“是。”
自入雨季后河水涨了不少,幸好是夜里,潜入水中岸上的人几乎难以发现。
水势比想象中湍急,河水不可避免灌入口鼻,有一股从河底搅弄起的浑浊泥沙味,浪三归出水唤气,他没想到阿利亚水性不在他之下,眨眼功夫便游到河滩边,连忙追了上去。
那名女弟子伤成那样定然游不远,这里看来有能通向据点的入口,还是隐藏在水中的,估计是某一处暗河。
浪三归游到阿利亚身边,阿利亚拉了他一把,说:“再往前是洞口形成的暗流,她方才跟我说的就是这附近,暴雨让水势涨的厉害,暗流太急,她和副使被冲散了。”
浪三归点点头,抹掉眼睫上的水珠,再次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坠在身上,河面上吹来的风让人不禁寒颤,冷意却浇不灭浪三归心里急出的火。
二人一步不停沿滩找起来。
这条河平时都是行船所用,河道很宽,河滩更是不窄,距离岸上还砌了石墙,滩上长了茂密丛生的杂草和芦苇,淤泥石头混在一处,走起来只能深一脚浅一脚。
没有脚印,没有被枝桠挂到的衣角碎布,没有痕迹,就连血迹都没有……
他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浪三归用非鱼刀仔仔细细拨开草丛,心里越发焦灼,眼睛又被糊住了,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冷汗,他忍不住道:“既然都从这儿出来,怎么会只有何方易和方才那个故姑娘?其他人在哪?哪怕……”
哪怕不是他也好,至少让他知道这么找下去不会是徒劳。
“地下暗河通路很多,分坛据点正是依此而建,只不过进入暗河的机关只有正副使的令牌能打开,副使一定是因为断后才留到最后。”阿利亚解释了一句,他也心急,不仅急,还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惧和心慌。
浪三归压根没听,脑子混乱得像灌进了河底泥沙。
都这么远了,还是没有,怎么还没有!
你不是武功刀法很厉害吗?你不是人精吗?连个水都游不出来还逞什么能!
“不行!”浪三归忽然又向水里走去,“万一他被困在河里怎么办,我得下去,对,我下去……”
阿利亚见他已经乱了分寸,连忙拽住他,低吼道:“你现在下去才是添乱找死!”
浪三归六神无主,被吼得呼吸不稳。
阿利亚拽着他继续往前找,边走边道:“我们数日前来分坛就探过这几条暗河,信我,也信他一次,你和我再往前看看,过了那座桥洞就是河湾,这个方向的话,人最多被冲到那里,若是没有,我们下河。”
河湾还堆积着不少修岸堤的石料,人真撞上去,定会被嵌进尖锐嶙峋的石棱里。
何方易幸好没被冲到那儿,他倒在桥洞下,浪三归寻到他时看见他还紧紧握着噬魔,精铁打造的长箫一端卡进石桥缝,让他得以半爬上河滩。
浪三归小心翼翼把背身侧躺的人翻过来搂在怀里,阿利亚连忙伸手过来探了探鼻息和脉。
“还活着。”阿利亚低声道。
浪三归听见这三个字,倏然红了眼眶。
阿利亚还是不踏实,心慌的感觉没有一丝缓解,甚至在看到这里只有何方易一人时愈演愈烈,他握了下颤抖的指尖,又抬眼四处张望起来。既然副使在这里,师兄也应该在这里才对,他说什么也会跟着何方易。
浪三归查看着何方易的伤,最严重的在侧腰和后背,腰腹靠近脏腑,后背也很深,又被河水和淤泥泡过,十分棘手,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试图用内力先护住心脉,随即又问道:“莫萨呢?”
“不在这里。”阿利亚抬眼向河湾看去,头脑有一瞬的空白,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棍,他勉强冷静道:“我去那边看看,你……糟了,有人!”
浪三归猛地抬头,夜风压弯了河湾处的杂草和芦苇丛,露出火把的光晕以及绰绰人影,不止河滩上,还有岸上也亮起火光,正迅速往桥头过来。
“是追兵在搜捕。”浪三归下意识手臂一紧,箍住了怀里的人。
他们但凡妄动,岸上的人立刻就会发现,但要是不动,河弯那边的很快就会搜过来,所以只剩下一条路……
浪三归咬咬牙,压低声极快道:“阿利亚,折芦苇,我们藏下水。”
“下水?”阿利亚伏低了身体,蹙眉看了眼不省人事的何方易,眼中满是疑惑。
浪三归抱着人调转方向,摸到了水中,折下一枝芦苇杆,对阿利亚轻声催促道:“他们没动静,说明莫萨真的不在这里,你还愣什么?快些!要过来了!”他把空心的芦苇杆叼在嘴上,拔出长箫插回何方易腰间,手捂住他的口鼻,带着人游鱼般滑进水下消失不见,只余几圈涟漪。
我愣的是你不怕把副使捂死吗……阿利亚心里不解,但也只能跟着折下芦苇潜入水中。
浪三归当然怕,本来人就只剩一口气了,但他实在没办法,他将何方易抵靠在水下河滩的斜坡,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前谨防人滑下去,捂住对方口鼻的手挪了挪,露出两瓣苍白淡薄的唇。
何方易气息微弱,唇缝间吐出的一串气泡都是细小的,但也是这些细小气泡,让浪三归狂跳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还活着就好,浪三归后知后觉地想。
血水还在不断晕开,也幸好有水草芦苇丛的遮掩,再加上深夜,火光照不出深水中的血色,坚持片刻等他们离开应该能做到。
浪三归几乎贴在何方易身上,只有细细水流充斥着胸口和脖颈处的缝隙,他从芦苇杆里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味的空气,等何方易气吐的差不多了,便闭上眼,低下头,一鼓作气用嘴覆上了对方的唇。
只不过……这般渡气好像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浪三归一手捂着何方易的鼻子,一手堵着芦苇杆防止水倒灌进去,这才发现他腾不出手去让何方易张嘴,他含住对方的唇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尴尬的事实,一不小心牙还咬住了对方冰冷柔软的下唇,齿尖陷了下去,也不知破没破皮。
水中几乎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自己的心跳声却清晰可闻,浪三归仿佛噌一下被点着了,他只知道这颗没出息的心脏再这么跟炮仗一样扑腾下去,他可以直接猝死见阎王了。
没办法了,浪三归只能鼓起勇气,伸出舌尖长驱直入,顶开对方的牙齿,强行将这口气渡过去。
水面上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浪三归一心一意扑在换气上,满脑子都在想这种事果然一回生二回熟,多亲几次这不就熟练了。
呸……亲什么亲!!!也不对……亲就亲了,都是男的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浪三归没空听,阿利亚听得仔细。
脚步声就停在他们这片水域上方,有人道:“有人在此停留过,脚印,还有压过的水草和泥……”
“那一定逃上岸了,属下这就让兄弟们仔细搜。”
“等等,痕迹不是往岸上走的。”
阿利亚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心里一紧,甚至忘了呼吸。
属下道:“那就是往前逃了?”
“脚印方向不对。”
“总不至于又跳回去吧,他们伤这么重,在水里也早该淹死了。”
阿利亚睁眼盯着水面,有模糊的火光晃过,只听那名下属又道:“水里也看不出动静。”
“急什么?”那人低斥了一声,伸手就要过来拨开芦苇。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芦苇杆,阿利亚屏住呼吸,心跳剧烈,已经在飞速思考被发现后如何才能逃脱。
忽然又有一道熟悉语声传来。
“……陈牧?是不是你?”
阿利亚微微睁大了眼,认出是船上救他出来的那个人,他怎么也追上来了?还认识天策府的追兵,难道说……
陈牧的话语立刻就证实了阿利亚的念头,只听他似是怔了怔,有些惊讶道:“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将军……竟然是天策的将军,阿利亚的心沉入谷底。
小船摇晃在河中间,李镇安盘坐在船头,侧头咳了两声,说:“都被革职了,还喊什么将军,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不满,不过你既然在此,看来已经事成,怎么杜衡连收尾都还要让你亲自来吗?”
陈牧默然片刻,据点中尸横遍野的景象还在眼前,他不是没上过战场,曾经也命悬一线被埋在死人堆里,是李镇安把他带出来的,轮到他自己时却没有这个能力,说到底是他不如人。
李镇安还在说:“明教分坛已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你们也能交差了,剩下的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吧?我还有个重要的事托与你,无关私交,答不答应你看着办。”
他声音听着就虚弱,只是在强撑,应是受了重伤,陈牧想了想,说:“您今日所作所为末将不敢苟同,但您曾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
李镇安听懂了,轻叹了口气,说:“行吧,就当我要你还恩,从今以后你我两清。”
“那今夜死去的兄弟们呢?他们的父母亲人就不是无辜百姓了吗?”陈牧寒声道:“你又拿什么还?”
李镇安心脏一揪,他压抑着咳了几声,眼神晦暗,说:“自然是依军法处置,回去后统领要拿了我的脑袋,我也绝无怨言。”
“军法……你也知道军法……”陈牧喃喃了一句,随即讥讽般笑了一声才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李镇安向来路一指,“害死城中十七个无辜百姓的凶手是东瀛人,就在城北码头,他们据点虽然被毁,但主谋逃脱,另外还有七个逃出来的百姓躲在码头仓库,你得亲自去一趟把他们安全带走,送去找大夫再回官府说明事实。”
陈牧皱了皱眉,倒还真是无关私交,他连拒绝好像都没有理由。
李镇安继续道:“我沿河一路过来都没见到有活人,不信你大可搜过去,陈牧,你也算是我带出来的,我只问你一句,在这儿捞尸体重要还是活着的人重要?”
也对,既然李镇安沿路行船并没有看到人,那活着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脚印和痕迹并不能说明什么,雨早就停了,这些很有可能是白日里留下的,陈牧点了点头,应道:“我答应。”
陈牧前脚转身离开,后脚水面就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他没有看到,只领着河滩上的人往码头方向跑去,又吩咐岸上的人继续沿河搜。
“别藏了,出来吧,他们走了……咳咳……”李镇安说完又咳得厉害,看来那一刀伤到了肺。
浪三归连忙带人游上来,摊在一旁直喘粗气,不过短短小半盏茶,他感觉自己在下面待了半辈子。
沈行云把船摇近,开门见山道:“茶竹巷子有间药堂,大夫叫裴晚,是万花谷中人,这位姑娘方才的样子你们都看到了,她中了毒,不过早些时日阿晚就已经有解毒的眉目,你们信我的话就跟我走。”
“我不去,”阿利亚断然道,他脸色惨白憔悴,看向浪三归的眼神却坚定,说:“分坛如今这个局面得有人收拾,何况我必须去找师兄,副使先交给你了。”
“好,”浪三归也知道他非走不可,叮嘱道:“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今日酉时前必须来找我一趟,顾好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阿利亚留下这一句,转身灵活攀上石桥,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浪三归托起何方易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来,他们浑身湿透,夜风一吹,冷得人牙关打颤,他看向沈行云和船头一言不发的李镇安,神色有些复杂。
沈行云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撑起船道:“这么看着我干嘛,知道你方才说的是气……嗯……真诚的气话,不用拉不下面子道谢,我接受,不客气,行了吧?”
“……行。”话都被他堵完了,浪三归面无表情。
沈行云手脚麻利,小船沿河划走,他的声音从船尾飘进来:“不过诊金还是要付的,我家阿晚的规矩,一家人都得明算账。”
“我没钱。”外面李镇安冷不丁道。
沈行云:“……”
沈行云:“你到底什么打算?”
“没打算,该是什么后果我自会承担,”李镇安平静道:“我人微言轻,阻止不了兵戈杀戮,向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他们真的人人都有罪吗?据我所知,蜀中分坛的正使杨青和前副使陆辛炎皆是侠义良善之人,当年白龙口山匪猖獗,也多仰仗他们才让商路安全。一边是同袍的前程性命,一边是无辜百姓和原则底线,换做是你,你选什么?”
“……”沈行云沉默片刻,笑了笑说:“无论选什么都没错,世事难两全,我只知道你是我朋友。”
“多谢。”
沈行云沉吟道:“李统领治军严谨,倒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应该有转圜的余地。”
李镇安看他一眼,摇摇头,“设而不犯,犯而必诛,我违的是军令,不是律法。”
沈行云闻言脸色渐渐发白,手中的船篙忽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就这么裂开了。
“……”李镇安目光落在沈行云捏断木柄的指节上,一阵毛骨悚然。
他交的是什么生猛的朋友!
浪三归靠向船舱壁,将外面二人的话都听进了心里,立场不同,身处名利漩涡,还能坚守本心实为不易。
小船随波上下摇晃,浪三归想着想着,终是疲惫到撑不住闭上了眼,手掌不知何时覆在了另一只手背上,指节弯起拢住,渐渐握紧了对方缠着潮湿布条的手,似是想把这片冰冷捂热。
微弱的暖意对何方易来说就是冬寒雪夜里的火光。
长风裹着大片飞絮,白茫茫呼啸在天地间,记忆像这些碎雪,被山风这么一卷,映照出的无数人脸形形色色,却又模糊一团,何方易伸手一握,碎雪化成晶莹的水从指间流走,就像他抓不住的记忆和人。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应该是做梦吧,他遥望着风雪深处那点触不可及的火光,又看了眼身后无尽的黑夜,茫然向前走去。
很奇怪,他在仅有的记忆里是没见过雪的,大漠里一年四季都一样,只要到夜晚就冷得刺骨,黄沙吹作雪,月色照衾寒,和眼前所见完全不同。
积雪越来越深,行路也越来越陡峭,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条覆在巍峨山脊上的雪路,不是他行过的任何一处,却又好像走过无数次,熟悉到连雪下哪里有石阶都知道。
这是回家的路吗?
何方易不知道,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那点火光还停在原处,而他似乎陷进了大雪的沼泽中,他跋涉艰难,雪水不断渗进鞋袜,混身都狼狈湿透,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那点火光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好冷,冷到五脏六腑反而像要灼烧起来,身后忽然掀起一股更为剧烈的狂风,推着他不由自主向前跌跌撞撞。
风里除了呼啸似乎还夹杂着模糊的人语,何方易勉强稳住脚步,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头颅胀得钝痛,他捂着混乱的脑袋跪坐下去,身后的风还在固执地往前涌,像一双双无形的手,拼命想把他送到那团火光边。
——“二哥,此去漠北,我不要什么琉璃翡翠,记得带最好的陨铁回来!”
——“刀名‘吞吴’,山庄百年威名寄于此刀,绝不可负!”
——“菲菲,叫舅舅。”
——“老何啊,你再跟我比一场呗,我要是撑过百招,你就去帮我跟老爹说,娶姑娘和去蜀中,我选第二个!”
“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当然是怕他打死我!”
“而且啊,我有意中人,他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漂亮……”
……
嘈杂的话语声嗡鸣不断,熟悉的,陌生的,像一幕幕飞快掠过的走马灯,他痛苦地拧着眉,抬眼时发现原本很远的火光近了一些,那点微弱的力量似乎正逆着狂风骤雪向他走来,好几次都差点被扑灭,却又奇迹般屹立不倒。
何方易勾了勾僵硬的指尖,冻久后的酥麻感霎时传遍全身,他重新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朝着火光往前走。
“何方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风雪穿透微光,带来了一声轻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