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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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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箭!”
飞矢飒踏,火光被劲风刮得忽明忽暗,箭镞寒芒闪灭,这条笔直通道内,何方易同掌旗使们避无可避,长刀再一次劈斩挥下,与乱雨般纷乱而来的箭端擦出火花,四射飞溅,金铁铿锵之声不断回响。
三个掌旗使既要压制毒性,方才又与率先冲进来的天策士兵战了一场,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几乎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毒性又有反扑之势,他们撑着墙壁不断喘息,有人被射穿了胳膊,却压抑着一声不吭。
何方易替他们挡下这轮箭雨,急促道:“你们先走,带上那个东瀛人。”
“副使!”络腮胡急道:“时辰差不多了!要走一起走!”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弓箭手迫近,同时重新上箭,瞬息间劲风再次呼啸而来,箭矢的力道比方才更为猛烈,何方易用刀背推开来不及闪避的络腮胡,同时矮下身左手一探,他抓起滚落的箭矢,反手猛掷,箭矢破风而出,一面却是擦过墙壁,带着锐利尖啸声,“啪”一下穿过墙上的火把,箭尖穿透木柄,其势依然丝毫不减,火流星一般射入靠近的弓箭手咽喉。
火焰顿时在弓箭手脸上烧起,对方立刻气绝,倒下时又撞向身旁的弓箭手,火光蔓延,惨叫声令人胆寒,他被尸体压着摔倒,在地上不断翻滚,火势燎上皮肉猛涨,霎时映亮大半昏暗通道。
短暂的混乱给何方易几人争取了时间。
“走!”何方易厉声呵斥,他抬手抹掉眼睫上的冷汗,用牙咬住右手上的布条紧了紧,小臂被划了一道,血流得他有些握不稳刀,只得用布条缠住手背和刀柄固定。
何方易长刀用力一撑,再次向前冲去。
身后不远就是岔道,何方易退无可退,他必须尽力拖延住。整个蜀中分坛除去掌旗使和高阶弟子,其余不过是传教的普通弟子和杂役弟子,功夫勉强能防身,真对上训练有素的天策士兵,只有死路一条。
何方易出刀越发狠厉,但也越发难以为继,他再强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天策府皆是精锐,配合默契,进退有度。这半个时辰,几人勉强退守到通道深处,那三人不必说,何方易也已经半身是血,后背一道血口从左肩划到后心,几乎断了蝴蝶骨。
但攻进来的天策士兵也没讨到多少好处,陈牧的靴底都要被血水濡湿了,一路上尸体横七竖八,他提枪疾步往里走,几乎不忍看,身后的士兵都要跟不上他的速度。
“杜衡呢?他带走一队人,事到临头是死了吗!”陈牧急怒的低吼声回荡。半个时辰,整整半个时辰!这里不过区区一个分坛,高阶弟子和掌旗使死伤殆尽,派进来两支队伍,竟然连对方四个人都敌不过!
士兵是来传信的,他边追边道:“杜校尉说他会尽快赶来。”
前方金铁相撞之声尖利刺耳,火光下人影憧憧,利刃入肉的闷响和抑制不住的痛吟声不断传来,像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了陈牧的心脏。
他赶到时,众人竟然陷入僵持,士兵们显然肝胆惊颤却又不敢退走,脚步犹疑着。
何方易杀红了眼,刀锋不断滴血,刃上的暗红像渗进去了一般,他浑身浴血,眼神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像陷入绝境以命相搏的狼。
地上又倒下了三人,他踩在血泊里,身后还有两具在燃烧的尸体,他逆着火光,哪怕已经勉强到用刀撑地,依然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陈牧不得不承认杜衡的判断是对的,一个副使已经让他们死伤惨重,若是不各个击破,他们付出的代价恐怕更加难以想象。但若是李镇安在,又何至于此?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前程,他凭什么可以说抛下就抛下!
“让开!”陈牧沉声拨开人群,长枪一震,红缨比满地血红还要刺目。
何方易死死盯着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心脏失衡般起落,并不像失血过多造成的,更像是骤然听到惊雷时手中茶盏跌落碎裂,亦或是被噩梦扰醒后却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余一抹恐惧如绳索般缠住挣扎跳动的心脏。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压抑到让人无法喘息,心悸之后仿佛有人继续用刀剜掉了心上的某处,何方易忍不住抬手揪住胸口,骤然变得粗重凌乱的呼吸声让陈牧都疑惑了一瞬。
“我敬你是条汉子,”陈牧冷肃道:“你们逃不出去了,就此收手,我给你个痛快。”
何方易仿佛听到什么笑话,竟然弯眉笑了,眼中却冰冷得毫无一丝温度,溅到额上的殷红血珠不断从他眼角滑下,染过漆黑鬓发,又顺着他苍白凌厉的下颌滴落,惊心动魄。
陈牧心底越发坚定,此人不除,必会成为明教死灰复燃的那把火。
只见何方易忽然长刀一抖,刀光暴涨,锋芒雪亮刺目,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攻了过来,犹如破开长夜的一道闪电,陈牧连长刀何时近的身都几无所觉,但他的反应也极其迅速,银枪长柄和刀刃相撞,尖啸声在通道回荡,刺得耳中嗡鸣。
这是何方易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内力消耗过度,失血也让他的速度和力道差了许多。
果然,这一击虽然出其不意,但陈牧显然也不弱,他被逼退几步,还是稳住抵开了何方易,长枪灵活上挑直刺,何方易长刀横贯而来直削陈牧的枪尖,同时借力侧身闪避,然而他终是气力不继,长枪只被震歪,枪尖依然划破了侧腰,再深毫厘怕是要被刺个对穿。
何方易闷哼出声,剑眉紧蹙,他没有胜算了,伤处接近要害,他用刀勉强撑住自己,眼前透过血色仅剩一片模糊重影。
劲风已经要割到咽喉,是敌人长枪带起的,何方易清晰地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意识不受控制地抽离,他想在死前回想起些什么,却发现只是徒劳,他孑然一身,不知来处,所以也不知死后该归向何处。
大漠吗?那里终究不是家乡,他死而无怨,唯有遗憾。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来处,没有牵绊,哪怕过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安心。”
若是早一点遇到将他点醒的人,会不会就能无憾了?
“副使,何副使!”
预料中刺穿咽喉的冰凉和剧痛并未发生,何方易感觉到自己被人拽住往后拖了几步,紧接着是锋刃相交的铿锵声,以及耳边模糊又焦急杂乱的呼唤。
三个掌旗使按吩咐把东瀛人带了过去,又去而复返,络腮胡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下了那支银枪,回头急促道:“走!”
没伤到胳膊的一人背起何方易就跑。
陈牧眼中怒色闪过,挥抢重重扫开络腮胡,厉声对还未回过神的手下道:“愣什么!还不追!”
络腮胡后背撞在墙上,呛咳出满嘴的血,弯刀脱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期身而上,踉跄着重新冲过来,摔在地上,死死拖住了陈牧的腿。
“找死,放开!”陈牧被猝不及防拖了个趔趄,气急之下抬起另一只脚就踹。
这一脚结结实实落在络腮胡后心上,他依然没有松手,反而拽得越发用力,陈牧急怒之下,紧接着落下的便是他的长枪。
“他们在这边!快!”
无数脚步由远至近,背着何方易的掌旗使越来越慢,心跳如擂鼓,剧烈的喘息让他忍不住猛然呛咳出来,差点腿一软摔在地上。
另一人连忙撑住他。
身后火光映照在墙上影影绰绰,掌旗使满脸都是血汗,瞪着墙壁上越来越清晰的无数人影,如坠冰窟。
追兵一步一步逼近,等他们转过拐角,三人必死无疑。
“掌旗使,这边!”
通道前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二人一惊,不由看去,只见哈丝娜正向他们跑来,她身后还有几个普通弟子,他们混身湿透狼狈,七手八脚就过来拽人。
“你……你们又回来做什么!”掌旗使惊怒交加,他们拼着性命拖延,现在回来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哈丝娜咬着唇一言不发,闷头带着几人跑回泉眼边,只见她忽然停下,手中攥着一枚火石挡在众人前。
掌旗使放下何方易,勉强平复着呼吸,这才发现空气里多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方才一路奔过来,脚下也是又滑又湿,他本以为是沾了太多血的缘故……
追兵脚步声紧随而至,火把的光照亮来路,哈丝娜擦亮火石,猛然往前一掷。
火石带起的一点火星悄然落地,却唤醒了一条沉睡的火龙,吐息而成的火焰席卷而起,霎时把来路堵了个结实,热浪伴着浓烟滚滚,惊涛一样把追兵拍退回去。
哈丝娜白着脸,转身微微发颤道:“后厨,柴房,我送他们离开前把所有剩下的火油灯油都搬过来了,但也拖不了多久……咳咳!”
“你们……”浓烟把何方易都呛醒了。
几人见他睁眼,立刻跪到他身边,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哈丝娜动了动唇,眨眼间眼泪大滴大滴滚落。
“醒了?”沈行云真觉得自己不仅该回纯阳宫讨几张避邪符咒,还得让他家裴大夫开几副安神的药。
短短半个时辰,就被浪三归毒发时的样子吓得三魂七魄离家出走,他的手原本握剑都能在豆腐上雕花,割他们掌心换血时却抖得差点把浪三归的手剁废了,幸好只是看着惊悚点……
胆子小是天生的,也不能怪他啊对吧。
浪三归迷迷糊糊睁眼,视线被沈行云放大数倍带着微妙歉意的脸挡住,他有气无力道:“你干嘛?”
沈行云迅速后仰,缩回帮他擦衣服上晕开血迹的手,他方才实在心惊胆颤,本是想清理他手上的伤,结果水哗啦泼在了对方衣服上,他有些心虚道:“没干嘛,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浪三归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些,身体还不怎么听使唤,四肢僵硬冰冷,他哑声道:“还行,死不了。”
沈行云递了水囊过来,说:“喝水。”
“嘶……”浪三归想接,手才一动,就被剧烈的钝痛刺激得头皮发麻,他低头看见自己惨不忍睹血淋淋的手掌,惊恐瞪向沈行云,拔高声音颤道:“你、你你你把我弄废了?”
浪三归欲哭无泪,尾音都走调劈叉了,手成这样他得养多久才能握刀!而且这人故意的吧?怎么还逮着他右手割啊!
“这话不能乱说。”沈道长十分尴尬地笑了一声,撑着船舱壁向后挪了挪。
“……三归?”阿利亚被吵醒了,脑子还在混乱,浪三归方才颇有穿透力的吼叫声不断在他耳边循环回响,他撑着额头道:“我在哪?什么被废……你……”
阿利亚还有些散乱的目光落在浪三归身上,在看见他下腹衣服上晕满的血迹时倏然一凝,脸色从苍白变成红透又退成铁青,他嘴唇翕动半晌,震惊道:“废……废了,还不去找大夫!!!”
船舱里一阵死寂。
浪三归咬牙切齿地把手掌怼到阿利亚眼前,挡住他难以描述的视线,吼道:“手,我说的是手!”
“……”阿利亚恍惚的视线这才聚焦在皮开肉绽的手掌上,木然片刻,说:“那也得找大夫。”
他醒了干什么,还不如继续晕死。
浪三归气笑了,转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阿利亚僵硬地转移话题:“这是哪儿?”
“他的船,”沈行云指指角落不省人事的李镇安,说:“城中宵禁,行船比较安全。”
阿利亚凑过去看了看,眉心越来越紧,喃喃道:“伤这么重……”
沈行云道:“没事,我处理过了,对他来说死不了就不算重。”
“对了三归,他们是你朋友?”
浪三归不假思索:“不是!”
沈行云异口异声:“是!”
阿利亚:“……”
一个在我肩上戳窟窿,一个差点剁了我的手,还朋友?浪三归皮笑肉不笑,十分记仇地冲沈行云翘了翘嘴角。
船舱好像骤然坠入冰窟,浪三归视线里散发的杀气让沈行云脊背一凉,他下意识看向阿利亚,发现他也沉了脸,盯着自己的眼神比照在华山冰雪上的月色还冷。
明教高手杀人的功夫他还是有所耳闻的,沈行云急中生智,讪讪笑道:“那也不是敌人对吧,至少他才救了你的命。”
“不错,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浪三归翘着腿笑的意味深长,转头对阿利亚道:“那就先论恩,我问你,不在分坛好好待着,怎么会落到那帮东瀛人手里?要不是沈道长在码头外见到你,察觉不对又去镖局碰运气寻我,你真出事怎么办?”
“……”阿利亚沉默下去,微微垂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尤其在船上时,自己状态实在说不上好,只想着尽力一搏,若是逃不出去,也只能认命,毕竟被卢祺亲手送到敌人手中是他从未想过的。那是他的亲兄长,他不远千里来寻人,只是想带他回家,没想到换来的是欺骗,背叛和不择手段的冷情决绝。
浪三归等了片刻,认真道:“你们的处境我一个外人都清楚有多难,我知道你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这种时候遇到事,更不能一个人硬抗,我的意思明白不?”
“嗯。”阿利亚轻声应着。原来时间真的能让人面目全非,能将血脉里原本炽热的所有情感都冻结掩埋。他还记得被东瀛人试药生不如死时,卢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死物。
可与之相对的,却是此刻浪三归温和絮絮的话语:“莫萨跟何方易说过,你回分坛后就总是心事重重,又不愿同他们说,但对他们来说,大局重要,你也同样重要,回去后有话摊开好好说,不要以什么‘不想让你们担心’之类的理由憋着。”
阿利亚眼角有些红,他低声道:“谢谢。”
浪三归笑了笑,伸出没伤的左手揉了一把他乌黑微卷的头发,说:“好歹大你两岁,也尝过硬抗的滋味……行了,送你回去,家在哪儿?”
“靠岸吧,我自己走,我怀疑……”阿利亚紧紧皱起眉。
“不行,”浪三归直觉敏锐,他虽然不清楚明教内部势力争夺的关系,但通过何方易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他道:“你怀疑内奸这个时候把你引走,要对何方易和莫萨不利是不是?那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一来你死我也活不了,字面意义,别误会,二来何方易和莫萨还欠我一个交代,三嘛……”浪三归顿了顿,郑重道:“你们是我兄弟。”
“好,我们一起。”阿利亚应得干脆。
其实浪三归心里还是有疑惑,内奸为何会在何方易抓住杀害陆辛炎的凶手之前就动手?他又不可能未卜先知,否则也不会让东瀛人落入他们手中,那只有一种可能,阿利亚撞破了什么。
浪三归没问出口,但阿利亚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他欲言又止的话,只听他起身道:“我会解释清楚,但不是现在,另外,既是兄弟,你所言的‘字面意义’,我也要一个解释。”
浪三归点点头,刚随他站起来,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歪向一旁,仿佛撞上了什么,二人被晃得脚下不稳,连忙撑了下舱顶。
沈行云拦了下二人,一手扶剑,说:“我去看看。”他掀开船舱帘子出去,取下舱檐上挂的灯点亮,从船头向下看去,目光陡然一凝。
烛火散发出的光晕照在漆黑水面上,昏暗中勉强勾勒出仰面浮起的一张人脸,水浪涌着她的身体不断撞向船底,淡褐色的长发水藻一样散开,胸口没有起伏,看不出是死是活。
沈行云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拽住她的胳膊。
舱内二人跟了出来。
“烈火旗下,高阶弟子……”阿利亚单膝跪在女弟子身边,脸色白得跟她差不多。他连忙伸手试对方的脉,发现还有微弱跳动,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她还活着。”
女弟子被三人手忙脚乱地折腾,终于大口吐出呛进去的水,剧烈咳嗽着睁开眼,她在看见阿利亚的瞬间混身一颤,双眼睁大,伸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嘶哑道:“救,救人……”
她的指甲是中毒一样的青紫色,手臂上遍布凸起的筋脉,再用力些怕是就要炸裂,十分不正常。
浪三归还注意到她小腿衣裙撕裂,一支箭镞赫然扎在腿里,箭尾像是被人粗暴折断了,只留着最为尖锐的头部,被冰冷河水泡过露出苍白翻卷的皮肉,鲜血还在不断流,就这么片刻功夫,已经混着水形成一滩赤红。
这种箭浪三归再熟悉不过,后肩的伤似是又在隐隐作痛,他极力压抑着怒意和恐惧,急促沉声道:“是天策?何方易和莫萨呢,他们在哪!”
女弟子失血严重,又差点溺死在水里,即便醒了也撑到极限,她盯着阿利亚,嘴唇颤抖着说了几个字,又失去意识。
阿利亚脸色越发铁青,他豁然起身,在浪三归惊愕的目光下从船边一跃入水,“扑通”一声巨响伴着水花飞溅,掀起的水浪晃得船板都在嘎吱响。
浪三归死死握紧非鱼刀,在想到何方易和莫萨可能已经出事的一瞬间,慌乱和窒息感如巨浪倾覆理智,他在水花里一把揪住沈行云的衣襟,薄唇颤抖苍白,恨声道:“告诉姓李的,他是将军也好天王老子也罢,她,还有他们,若是出事,我要他的人陪葬!”言罢他也紧随阿利亚,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