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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连着下了一天的雨,本以为今夜会星月无光,没想到长街上还是被月色铺满了。
      可惜月色凉如水,楼头风吹断。
      莫萨立在长街尽头的阴影中,死死盯着墙根处新刻上的标记,标记下辍了日子,是今天。
      若不是他半路察觉不对劲,发现这条据点外的必经之路上今日竟然没有一个巡街宵禁的官兵,他便不会折回来,更不会看到这个标记。
      莫萨面无表情,手指紧握成拳,他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那双手不过轻轻一推,便将他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条街很长,莫萨回望了眼身后,夜色浓郁下像能吞噬人的黑色漩涡。他沉吟片刻,悄悄又去了另外几处平时联络的墙根,发现了同样的标记。
      这几处都是他和慈幼院的姑娘约定过的,若是出什么事,就留下标记,他看到自会过去。原本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破立令之后明教东躲西藏,莫萨不能暴露据点所在,也不愿让多余人知道她们和自己的关系,只能让她们用这种方式。
      今日新刻上的标记是在示警,但标记的方向是反的,莫萨心知肚明,这个标记原本的意思是求救,有人逼她们引他过去,她们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是陷阱。
      莫萨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标记,刻痕其实不深,歪歪扭扭,不是成年人的力道,想出这么笨拙办法的,果然是孩子。
      莫萨眸色渐深,怒意让他呼吸愈发急促,他蹭地站起身,毅然冲慈幼院方向而去。
      那地方原本是一处荒宅,三年前莫萨悄悄买下,安置的都是他走南闯北时从人牙子和土匪响马手里救回来的妇孺,他把家中行商赚的钱都用在了这里,让没有安身之处的女子留下来照顾孩子,请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那些娃娃被拐或者被卖时年纪太小,根本记不住家和父母在哪,他也没法一一去查,干脆就都养在了这里。
      慈幼院里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要对他们下手实在易如反掌,莫萨顾不得对方到底要做什么,用这般下作手段,无论什么目的,他都忍不了。
      “杜校尉,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跟在杜衡身边的士兵越发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满,那些孩子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针对明教分坛是朝廷下令,明教在长安密谋犯上作乱,他们奉命铲除无可厚非,可眼下把无辜百姓牵扯其中算什么?这么做和邪教妖人又有何不同?
      士兵见杜衡神色阴沉不为所动,他咬了咬牙,出列跪下,抱拳大声道:“杜校尉,这些妇孺皆是我大唐子民,我等天策军人本应守护,如今却将矛头指向她们,属下实难从命!”
      杜衡坐在台阶上,身边站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女孩,那孩子的长相一看就不是汉人,除了头发是黑色,瞳色却是湛蓝的。她一动也不敢动,眼睫上挂着泪,连抽噎都只敢憋回去,眼睛恐惧地瞪着杜衡手里杵着的长枪,枪尖上还有暗褐的血,这柄枪方才刺穿了那条看门狗的脖子。
      长枪动了一下,女孩终于忍不住,吓得“哇”一声大哭,哭声撕裂一院的沉默,也让跪在下面的士兵再次鼓起勇气,直视向杜衡。
      杜衡身后还站着一排人,他们持弓,铜墙一般挡住了后面几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她们还在低声安慰着十几个受惊的孩子。
      “这里是慈幼院!”听见外面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其中一个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她骤然起身,撞向挡在面前的士兵,凄声喊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这里没有你们口中的贼人,滚出去!”
      这个姑娘有些力气,挣扎起来市井泼辣,指甲专门往人脸上招呼,几个士兵打心眼里觉得理亏,也不敢下重手,一边狼狈地拦她,一边劝:“姑娘,我们发誓绝不伤害你们,贼人狡猾,我们奉命捉拿,也是为你们安全着想……”
      “呸!”她冲人就是一口吐沫,厉声道:“狗屁的贼人!你连茅房都搜完了,贼人在哪!她一个五岁的孩子,你们说她勾结?一身力气不去上阵杀敌,来慈幼院里欺负孤儿,要不要脸!”
      “杜校尉!”跪在下面的士兵也怒道:“您即便要抓人,也不该殃及无辜!何况您已派人围攻分坛,我们为何要在此处节外生枝!”
      “无辜?何来无辜!”杜衡被女孩哭得心烦,身后那个女人也还在尖利叫骂,他起身“刷”一下用枪尖指着女孩的鼻尖,冷冷对下首的士兵道:“明教妖人惯会惑人心智,这些小崽子,焉知不是他留下的祸根!若非李镇安临阵退缩,我何必出此下策?莫萨和阿利亚是何方易的左膀右臂,何方易能一人连挑两大法王,有他们三人在,我们得牺牲多少兄弟?付出多少代价!你想过没有!只有砍断他的手,我们才能用最少的代价攻破分坛!”
      “你血口喷人!”那姑娘气得嘶声怒骂,却在看到枪尖指向女孩时混身一颤,“别动她!”
      后面也隐隐传出孩子的哭声。
      杜衡把枪压下,回头看着形容狼狈神情怨愤的女子,目光冰冷,不为所动,说:“回去,他若来,你们自然毫发无伤。”
      “哥哥不会来,”女孩忽然开口,她停了哭声,仰头盯着杜衡,说话音色软软糯糯,还夹着几声抽噎,“我告诉他不要来,哥哥最听阿朵兰的话,他不会来!”
      杜衡居高临下,哂道:“那些标记你做了手脚?幼稚。”
      女孩哭得红肿的眼睛倏然瞪大,眼神从恐惧渐渐变为恨意。孩子的心思藏不住,杜衡皱了皱眉,下一瞬就见女孩骤然一矮身,如同一头小兽,不管不顾就撞上来抱住了他的手,张嘴就冲虎口狠狠咬下!
      女孩稚嫩的新牙都没长齐,但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牙齿陷入皮肉,让她尝到了血味。
      杜衡怒急,反手一巴掌甩开女孩。
      “阿朵兰!”后边的女子失声尖叫。
      院门伴随着混乱的叫声“砰”一声重重被人踹开,这声巨响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莫萨提着刀,腿还维持着踹门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
      夜色黑沉,枝头乌鸦看够了戏,怪叫几声从黑黢黢的树丛里振翅而起,薄云敛去月色,院中火把被忽然而起的风拍打得明明灭灭。
      杜衡单手拎着女孩细瘦的后颈,不顾她力量微弱的挣扎,把她按在身前,对她道:“看看谁来了。”
      阿朵兰白嫩的左脸上指印红了起来,她倔强地咬住嘴唇,瞪着眼一言不发。
      “杜校尉!”之前出言的士兵站起身,忍无可忍道:“您说过,不会伤害她们!”
      杜衡冷笑一声,说:“我自然不会伤害大唐子民,但你也看见了,她是胡人,还和明教掌旗使关系匪浅。”
      后面的姑娘慌了,她推搡着吼道:“你胡说八道!她父亲是汉人!你们这些狗官,草菅人命!!!”
      杜衡回身怒道:“把她带下去!”
      莫萨握刀的手在颤,他走进院子,每往前一步,阿朵兰眼泪鼻涕就跟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流,哽咽声也越来越大,在她终于能看清莫萨的脸时,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不要你来!不要你!”
      莫萨深深吸了口气,喉咙被酸涩和怒意涨满,看向女孩的眼神却只余温柔和心疼,“阿朵兰,疼不疼?”
      阿朵兰抽噎几声,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莫萨低低叹了口气,随即他抬眼看向杜衡,目光又沿院子扫了一圈,冷漠讥讽道:“这么大阵仗?够看得起我啊,说吧,什么条件?”
      杜衡也不跟他兜圈子,直说道:“束手就擒。”
      “呵,”莫萨讥笑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四个字一出,他就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慈幼院,他的兄弟,爱人,同门,皆是软肋。
      他无路可走。
      莫萨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杜衡,说:“将军甲胄上印了兽纹,有的人披上,还就真成了衣冠禽兽。”
      杜衡眉头一皱。
      莫萨随手将刀扔远,刀身在地上“锵啷”撞出几声响,他道:“你看,其实你真不用这么多人,这些小娃娃你随手捞一个,我都只能束手就擒。”
      院子里死寂无声,片刻后,杜衡道:“把他绑了。”
      士兵拿着铁锁上前。
      莫萨没理他们,忽然半蹲下身,对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女孩柔声道:“阿朵兰,听哥哥一次话好不好?”
      士兵面面相觑,犹豫着停在莫萨身后。
      女孩湛蓝的眼瞳露出些许疑惑和抗拒,莫萨的语气让她很难过,她不懂为什么,只是笨拙地觉得她拒绝就可以不那么难过,可看着莫萨,她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点头。
      “真乖,”莫萨笑了笑,他说:“闭上眼睛,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等到天亮,可以吗?”
      “为……为什么?”她已经哭哑了嗓子,“等到天亮,你就会消失,对不对?”
      莫萨沉默一瞬,轻声道:“阿朵兰,记不记得我讲过的三生树的故事?”
      阿朵兰茫然摇头。
      自然不记得,他并没有讲过。
      莫萨柔声哄道:“那你先闭上眼想一想,我和你说过的胡杨树的样子……”
      沙漠中的胡杨,树生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这个莫萨讲过,阿朵兰都记得。
      “在遥远绿洲深处,就有一颗好几个阿朵兰都抱不过来的胡杨树,大树和月亮一样高,入夏时就会开满紫色的花,阿朵兰想看看吗?”
      话语声落在耳畔,就像风吹过满树胡杨花,花瓣絮絮而下,轻拂过脸颊……阿朵兰不由自主闭上眼,她点点头,说:“想。”
      莫萨温柔笑道:“所以哥哥不是消失,只是去替阿朵兰折一枝胡杨……”
      被士兵拦在后面的女子忽然紧紧用手背抵住了唇,她浑身发颤,双眼倏然睁大,死死盯在莫萨神不知鬼不觉从袖口抽出的匕首上。
      杜衡也愣住了,脑袋懵然片刻,紧接着神色骤变,厉声道:“还不绑了他!”
      阿朵兰吓得一抖,睫毛颤了颤,眼泪从眼角淌出,却听话地没睁眼。
      “束手就擒是吗?”莫萨轻声反问,他抬起眼看向杜衡,眸中的光坚定无畏,他半举胳膊,在众人惊愕之下毫不犹豫将匕首刺进了心脏。
      ——明尊说,凡我弟子,同心同德。
      匕首入肉的闷响很轻,却又像一道惊雷,砸得几双来不及阻止的手僵在空中。
      莫萨的脸瞬间青白下去,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边滑落,唯有眼神依然锐利,他急促倒气,嘴唇颤抖,似是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字道:“你,想用我的命……威胁……我的兄弟,做梦!”
      杜衡脸色难看至极。
      身后传来女子嘶哑凄厉的哭声,她如疯了一般挣扎,这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让按住她的士兵都被迫松了手。
      她踉跄冲出来,膝盖磕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她伸手抱住颓然软倒的人,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她泣不成声,用手去堵莫萨胸口的血,却绝望地发现根本堵不住。
      滚烫的血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得微凉,也迅速将莫萨的体温抽离,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在女子颈边,低声喃喃:“别哭,不是因为你们……”
      ——弟子曾誓,泽被苍生,善行永继。
      终是见不到她们长大了,他还想教她们学一学波斯语,以后能自由自在,去看看大漠的月亮……
      他的月亮。
      女子手足无措抱着他,血泪混到了一处,衣襟被染成赤红,声音也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不管你因为什么!活下去,求你……活下去……”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耳畔像被深水包裹住,除了能感受到冻入骨髓的冷,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弟子明白了。
      莫萨翠色的瞳孔涣散,像枯萎在黎明前的知风草。
      女子见他嘴唇动了动,但声音低得一阵风就能散去,她连忙凑近了些,听见他断断续续说:“想……和我的月亮……看一次胡杨花……”
      “在三生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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