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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   考虑到陆为时心肺皆有衰竭,离烟花靠得近了,噪音与粉尘会对病情造成影响,他们于是决定去一处偏僻的城郊。

      月亮从橡树枝叶间露出来,亮堂堂照着大地。

      陆为时沉默地注视窗外景象,城市辉煌的灯火在他双眸中流动,那双眼款型漂亮,装着清晏盛世,目光却呆滞涣散,终究不复从前灵动有神。

      病痛就像无底的黑洞,会将身上的活力全部抽走,唯余无尽的倦怠。

      车内暖气舒适,放着民谣,调子安静,像情人温柔的喃喃低语。

      陆为时听得头脑疲顿,蜷起身子舒服地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心脏像被一株燃烧的寄生藤紧紧缠绕,荆棘在肌肉和血管中撕绞,与血肉扭曲翻绞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是在通过器官给这些野蛮生长的植物供氧。

      胸骨里疼痛肆虐着,朝左肩和背部放射。

      一切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陆为时难受得恍惚,在意识游离中逐渐昏沉睡去。

      醒来后,车已经停下了。

      车灯开着。

      银白的光束突破晦暗,从路面狭窄,处处青翠嫩绿的山野小径,笔直通往绵延数英里外的湖面,在夜色中如同一道雪白的桥梁。

      终点坐着江晚。

      寒风摇动山林的枝叶,他坐在露营用的防潮野餐垫上,旁边放着一张可收缩的拼装桌子,桌面整齐摆放处理好的食材,中间有一台便携式瓦斯炉。

      一簇炉火小小地燃烧着,小锅里白粥正沸,袅袅雾痕被风往上拉长,最终融进烟火与月色。

      江晚的穿搭极简日常,一件单薄黑色冲锋衣搭配灰色休闲运动棉裤,拿汤勺慢悠悠搅着锅里的粥,身形挺拔颀长,气质斯文平稳,与料峭早春颇为相衬。

      这一刻陆为时都忘了心脏处不依不饶的疼。

      不得不感慨,北大学生们的眼光真是好。

      江晚的相貌都没怎么变过,脱去西装革履的凌厉与严苛,还是那个什么也不用做,光坐在那里,就会有数不清的人来要联系方式的校草。

      陆为时隔着车玻璃,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手忙脚乱地翻遍每一个口袋,掏出手机拍照,想将这一幕定格。

      闪光灯骤然爆发出强烈光线,江晚疑惑抬头。

      看清举着手机的陆为时以后,江晚无奈失笑,话音被车玻璃阻隔在外,口型说的却是:“醒了?”

      陆为时放下手机,手摁了摁心脏的位置,缓了一会儿,推开车门,忍耐疼痛笑着赞赏:“好香的粥。”

      “刚才在偷拍我?”江晚问。

      “光明正大拍。”陆为时说。

      “看看。”江晚伸手。

      陆为时把手机抛过去,懒散地倚在车门前,沉默不语地笑着咳嗽,期待地看着江晚。

      见他用指纹解开锁屏,在看见照片画面的刹那,整个人一僵,疑惑又不解地皱起眉,盯着屏幕无言半晌,整张脸一点点黑了:“……”

      陆为时求赞赏的小表情随之也变得疑惑:“……不好看?”

      “岂止是不好看。”江晚咬牙切齿。

      “有这么难看!?”陆为时大为震惊,“我觉得很帅啊。”

      江晚冷笑一声,眼不见为净地熄了屏,脸色不悦,将他手机往桌面一叩。

      “……”陆为时甚是心虚,“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你?”江晚不解,挑眉,“上一次我喊你帮忙泡茶,你小子拿木耳当茶叶泡,我端着茶去开会,开到一半那木耳都撑开杯盖溢出来了。”

      “你能理解当时我当着全公司管理层的面,抓了一手木耳的内心变化么?”江晚没好气道,“生活白痴。”

      陆为时倚着车门,在寒风里边咳嗽边解释:“不是,正经人谁把茶叶跟木耳放一块儿啊?”

      “正经人谁分不出木耳和茶叶啊?”江晚反问,觉得他穿的少,把头一仰,“夜里冷,多穿点。”

      这辆车由于不作公务用途,平时也不载人,乱七八糟的东西将后排堆得满满当当,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小储物室。

      陆为时听罢右手腕抵在鼻尖,缩了缩鼻子,自觉拿了件羽绒服出来披上:“那也不至于生活白痴啊,我兄弟一直说我贤夫良父。”

      “你?”江晚冷笑,“贤夫良父?”

      陆为时穿上衣服就开始咳,难受得七分真三分假:“看看,看看,婚姻果然是爱情的坟墓,这才结婚多久,你已经开始嫌弃我了。”

      “没结婚我也嫌弃,”江晚微笑,“别废话,来吃点粥。”

      白粥口感绵密,暖洋洋的,一路从肺腑暖到手足。

      生病以后,陆为时其实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

      收缩的喉管像有巨手每时每刻掐住颈脖,尝试强行吞咽几口,胃里已经有一阵收绞的翻腾。

      可陆为时总会很捧江晚的场,额角分明已经疼出了冷汗,嘴角却仍能上翘,闷声咳嗽着:“我们阿晚真厉害,这连煮的粥,都比外面买的要好吃上许多。”

      “真的?”江晚问。

      陆为时无意识用手掌按揉心脏的位置,肯定道:“当然。”

      不过是一碗白粥。

      这少爷是炊金馔玉,养尊处优伺候大的,在吃这方面挑剔得很,怎么可能会对一碗粥有如此青睐。

      江晚当然没信他的鬼话,但也没说什么,付之一笑:“以后我不做生意了,金盆洗手,跟你回家开店卖粥。”

      随着最佳手术日期的到来,当陆为时与死亡靠得越来越近,终于不得不承认,任他再怎么天赋异禀,出类拔萃,也只不过,就是个人而已。

      这人有生老病死,身心衰损、力倦神疲、忧虑畏惧、无可奈何,这些,都只是寻常会发生的事。

      陆为时其实费了一些时间去接受这些发生。

      他接受残废的手指在空调底或雨天,缠绵如附骨之疽般的阴痛;接受胸部剧烈而锐利的压迫感;接受心跳忽快忽慢,混乱无序的不适;接受大脑因供血不足导致的迟钝,与深重的疲乏……接受意外对身体带来的损害,甚至接受即将要面临的死亡。

      可是上帝,世态炎凉人情疏冷,他怎么能接受,又怎么能放心,让江晚独自面对这些?

      他清楚江晚想要一个承诺。

      但这些承诺在他死后,会不会转化为凄冷的寂寥,变成牵连江晚孤身一人的限制和负累?

      陆为时害怕了。

      害怕到,什么也不敢给。

      天空炸响几朵烟花。

      不约而同地沉默过后,江晚坚持问:“带我回去,陪我卖粥,好不好?”

      金盆洗手,回家卖粥。

      齐头并进,偕老还乡。

      这句构想,大概抵得过世间一切情话。

      初春的冷风穿林而过,一阵酸楚从心脏深处逐渐蔓延,渗透到每一处神经末梢。

      悲哀如同汹涌的浪潮,使整个胸膛都笼罩在一片阴霾当中,心脏的疼痛加倍剧烈,有些难以承受。

      陆为时手掌捂在胸前,觉得思维模糊,如坠梦境,眼前仿佛真的浮现了一个小摊子。

      而他跟江晚在摊子里,鹤发鸡皮,老态龙钟,浑然不顾外界,散散漫漫地煮粥。

      于是陆为时喘息着咳嗽几声,再无法说出拒绝的话:“……好啊。”

      他推开面前的碗,伸胳膊揽住江晚,觉得实在疲乏,就靠在江晚肩头,闭眼咳嗽:“……到那会儿,我们就会有大把时间独处,再也不用担心有什么事情,来不及跟你去做。”

      江晚一怔,本能地环住他的腰,失笑:

      ——原来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们之间太多这样的事。

      提及他们的婚姻,前半段至亲离世,在恩师与母亲遗留的利益羁绊中纠缠牵扯;后半段遭逢巨变,在风霜波折中始见情深,刚发觉相爱,又将临死别。

      在一起的时日太少,来不及的事情太多。

      只好苟且偷生般相爱,赎罪般补偿未完成的事,拼尽全力告别。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烟花绚烂。

      “陆为时。”江晚低声说。

      “嗯?”陆为时回应。

      “我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

      陆为时闻言缓缓坐直身体,气质虚弱得死意沉沉,唯有泛开笑意的一双眼剔透飞扬,破开病气明晃晃看过来:“是什么?”

      荒郊光线晦暗,他病得重,视线逐渐开始变得模糊,无法凝聚,要十分集中精神,才能看见江晚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为何,陆为时忽然觉得紧张。

      江晚定定看着他,左腿一曲带动右腿,单膝下跪,举起不知什么时候藏在手里的戒指盒,指节稍稍用力,将盒盖掀开。

      ——豪镶宝石的戒指光泽闪耀。

      春风翻山而来,陆为时惶恐凌乱地紧跟着站起身,脑瓜子被吹得一阵嗡鸣,眼睛一花,心脏狂跳如同奏鸣曲,每一个音符都在胸膛内雀跃回响,却又难得没感觉到疼。

      或者说,他全然已经忘了疼。

      陆为时左手抬起,伤痕交错遍布的指节蜷缩着,抵在眉骨前,先是止不住笑,却又有一滴眼泪打着转落下来,从脸颊滑到喉结。

      江晚也很紧张,举戒指盒的手发着抖,出席领导千万人的会议,声音都不如今日打颤生涩:“……我,我应该,学会爱人了。”

      “……你一直都很会爱人的,阿晚,只不过是你以前……意识不到。”陆为时颜色淡得近乎于无的嘴唇轻轻一弯,干干净净,一看便知脾气极好。

      江晚听他这样说,咬了会儿牙,也没憋住眼眶里灼烫的湿意:“我们之间,虽然合法有效,但总归……少些应有的仪式感。”

      “我也是这样想的,”陆为时轻声说,“可我……没打算得这样早。”

      他原本也想跟江晚求婚,在顺利完成第一阶段的手术,能够保证较长的生存率以后。

      不料江晚先动了手。

      成束的烟花在云海中飞腾,扩散绽放,绚烂盛大,将夜幕点燃成白昼。

      江晚结结巴巴:“……你,你嫁给我,或者娶我。”

      陆为时也结结巴巴:“……我,我是个短命鬼,可能活不长。”

      江晚连连摇头:“没事,我不在意你活得长不长。”

      陆为时已经说不出话,往前一步,也跪下来抱住他:“那我死了,你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命运已经垂怜了你这么久,看在我们可怜,说不定,能再眷顾你一次,”江晚仍在摇头,低声说,“为时,不要去想那些没发生的事,我们珍惜现在。”

      说来可笑。

      在人世活了三十来年,他们已经是合格的成年人了。私下在彼此面前,却总是无助地相拥而泣,像两个小孩子。

      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如潮水般向陆为时席卷而来。

      无法遏制,无法逃避。

      陆为时紧紧抱住他,像是想通过此举,将江晚烙刻在心脏里,深吸一口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锋利的刀刃割裂胸膛。

      可他居然觉得高兴,隐忍着心脏因爱而生的疼痛,感慨:“我好幸运。能够得到,江晚这么好的人的爱。”

      江晚双手搂住他:“是你教会我爱。”

      “所以……陆为时,你不能拒绝我,”江晚声调仍平静,唯有尾音是颤的,像是隐忍克制地呐喊,“你不能才刚叫人看见一点光,就又将人……推回黑暗里。”

      “怎么会呢,陆为时的人生即将结束,江晚的人生却还有很长,”陆为时温声说,“你会有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可陆为时的人生结束以后,江晚的人生再长,又有什么意义?”有那么一瞬间,江晚眼里燃烧着厌弃的偏执。

      “不是的,”陆为时轻轻抚摸着江晚的头发,“江晚人生中的意义,并不为陆为时而起。”

      这一点,江晚当然知道。

      他眼里偏执的火熄灭了,却不再冷漠到与这世界全无交集,余下的灰烬里,有被陆为时的爱点燃的温度留存。

      江晚理智地抽身,想挣开陆为时的怀抱:“在你眼里,我难道是那么脆弱的人?没了你就活不了?就会自怨自艾,一蹶不振?”

      “当然不是,”陆为时释然,眼角还湿润,却莞尔一笑,伸手去拽他,一把将他拽回怀里,身体因疼痛而轻微发着颤,额角渗出密集的冷汗,“答应我,阿晚,无论如何,你都会走向更光明璀璨的未来,永不沉湎于,虚幻的往事与回忆。”

      江晚重新将戒指盒打开,平静的双眼里透出强硬的执着:“你也答应我,未来生也好死也好,我们都在一起。”

      炙热的心跳交织,伴随一朵叠一朵的烟花奏鸣炸响。

      前路白雾苍茫,他们互为灯火,互为约束,也互为信念。

      如此,方可照亮生命中一切未知的曲折坎坷,甚至死亡无边的黑寂,

      谁也不要抛开谁,谁也不要放下谁。

      他们彼此瞳孔中皆映着彼此。

      “好啊,”在四目相对中,陆为时将左手无名指推进戒指内,再将指节叩进江晚指缝里,缓缓亲吻他的手背,“无论生死,我都爱你。”

      这人分明穿得厚实,可非但不显得臃肿,反而轻飘飘的,孱弱单薄,病骨难支,仿佛随时会被衣物压垮。

      江晚左手指尖感受他嘴唇干燥冰凉的触感,眷恋地与他十指缠绕着,抚摸他凹凸不平,交错着可怖伤痕的皮肤,右手轻轻放在他的胸膛前:“……我记得你以前有胸肌的。”

      怎么现在,只剩下一把嶙峋的瘦骨。

      “……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在这么浪漫的环境里说这些合适吗!?”陆为时撇嘴。

      “哎,”江晚叹气,“错过了干学长的最佳时光,真是可惜啊。”

      “不试试,你怎么知道错过了?”陆为时一脸坏笑,“让你看看什么是病当益壮。”

      “得了吧你,”江晚点在他胸膛前的手指用了点力,“心脏疼坏了吧?”

      还在这里,满嘴跑火车。

      陆为时立刻疼得蜷起腰,捂着嘴咳了一阵,看着那枚戒指,珍惜地收拢指节攥拳,浮夸地抱怨:“疼死了疼死了,你要谋杀亲夫……阿晚,你都不知道心疼我的。”

      “你要我怎么心疼你?”江晚就静静看着他闹。

      “亲我一口,”陆为时指嘴唇,“亲这里。”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雨燕双飞。

      他们在新年的火树银花中接吻。

      灵魂在络绎的鞭炮声中共振,在来日渐长的春光中,抵死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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