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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   陆为时睡得很死。

      死到日暮西沉,每日必须注射的吊瓶打完,护士小姐过来将输液管线从固定在他右手手背的滞留针管中拆除,也还没醒。

      但他看起来很不舒服,没有任何一枕黄粱时该有的酣然。

      江晚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陆为时。

      目光深刻而专注,像画家在注视他的缪斯。仔仔细细,从陆为时蹙凸起的眉心,勾勒到憔悴苍白脸庞,一路再沿着那身病得枯瘦的身体线条描摹,最终,停落在右手那只固定了滞留针管的手背。

      滞留针的针管非常粗大,被医用胶布牢牢固定在他凸起的血管里,显得有些突兀。

      由于针管长期的固定,注射点周围的皮肤往外扩散出很大一片淤痕,从深色的黑紫一路渐变成浅色的蓝青。

      尽管知道陆为时的右手伤了神经,近乎没有知觉,但江晚仍然感到触目惊心,颇为不是滋味地问起:“他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并不是江晚今天第一次问。

      患者家属总是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问题,向医生询问情况,江晚已经属于比较克制的类型。

      不过在陆为时以后,值班医生对这件事情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能够设身处地体会家属们的焦虑不安,故此工作状态中不苟言笑的严谨变温和了些:“治疗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陆学长的身体已经有显著改善,整体正稳步向符合手术的安全指标发展。”

      江晚握着陆为时泛着微凉,迟迟暖不过来的左手腕:“达到安全指标以后,是不是就要开始手术了?”

      住院这些天,无论陆为时还是医生,在江晚面前尽量都避谈这些,江晚也很有眼力见,从未当着陆为时的面去主动了解。

      值班医生的神色有片刻迟疑:“……嗯。”

      医学充满着不确定性。

      毕竟是世界首台生物工程人造心脏瓣膜置换术,涉及到全新的药物、技术和材料,且缺乏前人的经验数据来预测处理未知的可能,这项手术的风险程度非常高。

      开始手术,或许跟宣告死亡没有区别。

      “……手术大概定在什么时候?”江晚问。

      “这是由陆学长决定的,他每天都会根据自身的各项器官功能做评估,直到身体状态符合手术的安全指标,”今天的值班医生犹豫着,考虑到病人家属应有的知情权,还是回答道,“目前离安全指标还有一段距离,如果学长恢复得好,过完年就能做手术。”

      “这样。”江晚眼皮也不抬,了然地点点头,表现得出奇的冷淡。

      “或许,你可以劝劝学长,”值班医生还是没能忍住,多这句嘴,“按照这样的趋势,如果不上手术台,学长的存活率或许能更久一点。”

      “更久,是有多久?”江晚问。

      “具体取决于多种因素,包括学长心脏功能的衰退速度,整体的健康状况,以及有其他伴随疾病,”值班医生的声音弱了下来,有种悲在言外,沉着的沮丧,“如果疗养得好,可以再活一两年。”

      “一两……年?”江晚起初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

      难怪,每次他想向陆为时要一个白头偕老的许诺,陆为时都会顾左右而言他,满嘴跑火车地岔开话题。

      江晚笑一下,不冷不热地调侃:“哦,还没麻雀活得长。”

      值班医生:“?”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两人还挺相像,都是那种有着不分场合幽默感,开的玩笑非常地狱,十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类型。

      远眺窗外天际,起伏在晚暮中的烟雾深深浅浅,树枝梢头残阳如血,繁杂且细长的阴影逐渐没入悄然而至的夜色里。

      料峭春风袭人心寒。

      “陆为时这样的倔种,哪里是我能劝得住的?”江晚盯着熟睡中的陆为时,气得牙痒,咬着后槽牙,颇为无可奈何地笑一下。

      “你在他心里毕竟与众不同,”值班医生建议道,“你是他的爱人,由你来劝,说不定有用。”

      “既然你们都劝过,我就算了。”江晚淡淡回绝。

      “为什么?”值班医生有些疑惑,“我以为你会是最希望他活久一些的人。”

      “我对他的希望有很多,”江晚动作轻柔,本能般伸手去擦陆为时额角渗出来,细密的冷汗,擦完才反应过来在跟人说话,反应过来以后,又有些怯于不加掩饰表露情感,不好意思地将手收回,垂眸,“但……陆为时是不需要劝的类型。”

      尤其,是在医学上。

      无论过去多少年,在江晚眼里,陆为时永远是那个新生入学时期,头顶医学院天才光环,站在操场讲台上,顶着猛烈暖阳,明亮炽热如同盛夏的学长。

      因此,他从未怀疑过陆为时的专业能力。

      “哪怕陆为时要发疯去找死?”值班医生很意外,匪夷所思道。

      自决定成为临床受试者以来,陆为时面对过多少这样的表情?

      江晚垂眼,沉默着想,如果每个人都觉得陆为时在发疯,那陆为时……岂不是很寂寞?

      既然陆为时已经走在绝路上,又已经听过了足够多的劝,那他身为陆为时的爱侣,自当做陆为时最忠诚的支持者。

      让陆为时能够放心去做陆为时想做的事,走想走的路,这才是江晚最希望的。

      “看开点,”故此,江晚反过来,淡淡安慰这位面容青涩的医生,“这种事情由你陆学长做,倒也是正常的。”

      值班医生无言以对半晌,忽然悟了:“原来你是跟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能用点好词么?”江晚嘴角往外一抽,画风变成了无奈的豆豆眼。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经过这小半年的相处,值班医生已经意识到,陆为时这总显得强势冷漠的伴侣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好相与,也就敢壮着胆子继续开玩笑。

      “滚。”江晚食指往外一指。

      “好嘞,”值班医生多年在陆为时左右,耳濡目染的DNA当即动了,从善如流地往外走,“晚哥再见。”

      江晚憋了一会儿,唇角极力压抑也没止住上扬,只好笑骂了熟睡中的陆为时一句:“身边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

      天气似乎好转了。

      雪雨过后清爽的晚风拂槛,凋树生花,春寒料峭,陆为时身体裹在厚软的被子里,瘦削的病骨在睡梦中无意识蜷缩,像冷得打寒颤,只露出失去知觉的右手掌,与一张下巴微尖,颚线清晰的侧颜。

      像一只颜色苍白的病猫。

      反正他睡得不省人事,江晚就掐着他的脸摆弄,觉得可爱,又忍不住拍了照,百年难得地发了条朋友圈。

      给了正被迫加班工作,还在逐门逐户联系当年那场房屋坍塌意外事故的在场人员的刘伴农一个暴击。

      刘伴农给江晚发张条竖中指的图片,循例报告工作进程的语音请求紧随而至。

      他们做的这件事不宜被旁人知晓,唯恐隔墙有耳,也怕陆为时忽然醒来听了担心,江晚走到阳台外,声音压得很低,跟刘伴农商量后续事宜。

      过程竟意外的顺利,已经成功找到愿意在开庭以后帮忙作证的人。

      刘伴农调侃:“小江总真是清闲,不愧是领导层,还有空偷拍伴侣丑照发朋友圈,不像我这社畜忙里忙外,就为了将自己送回局子里坐。”

      “辛苦你了。”江晚说。

      刘伴农也不过想讨他一句嘴上便宜,听了这句话,一笑:“挂了。”

      “等等。”

      “怎么?”

      “新年快乐,”江晚难得没用那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既然找到了我们要的人,你就赶紧回家去过年吧,我给你多发一份奖金。”

      刘伴农一乐呵,调侃:“小江总,你身上的人情味越来越浓了。”

      “……”江晚冷下脸,“关你什么事?”

      “就算我多管闲事了,”刘伴农似乎有些感怀,语气仍然戏谑,“其实几年前,我跟你搭过话的,那时你跟在杜思华身边,外热内冷,笑不入眼,薄情寡义,看起来虚伪得很,跟现在的完全不一样。”

      月色如旧,遥想当年,刘伴农同样才华横溢,清高傲物,是有资格让杜思华等各个领域的大拿,带着学生坐在底下,听他说明建筑设计方案,鼎鼎有名的设计师。

      “新年快乐,小江总,”刘伴农笑着祝贺,“你终于像个人了。”

      学理工的果然和学医的一样,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江晚微笑挂断语音:“滚。”

      再推门进病房,陆为时已经醒了,懒散随意地靠在床板前玩手机,听见动静一抬眼。

      是岁月蹉跎仍未改,比明月还要光风霁月的一眼,分明已经消瘦到肩胛骨和脊柱轮廓线条清晰,可堆积的层层病倦,仍然压不下他眸中飞扬带笑的炽烈:“阿晚,要不要去看烟花?”

      ……

      江晚无法拒绝。

      每逢过年,烟花是陆为时那伙人的必备节目,他们总会聚在可以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郊外,没个轻重地胡闹。手持加特林互相攻击已是家常便饭,《哈利波特》中巫师大战也是年常上演。

      今年陆为时病重在身,不想让亲友徒增伤悲,故此不愿广而告之,也没能回去。

      从百无禁忌到诸多避讳,他的病已然限制了他许多,死亡几率极高的心脏瓣膜置换手术又近在咫尺……

      如果是将终点视为死期。

      那在送陆为时离去之前,江晚实在不舍得,连一场新岁年初的烟花,都成为他遗留人间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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