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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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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
塔楼房间仿佛被时光遗忘,尘埃在斜照的夕阳下缓慢浮动。这里与外面那个因一纸新令而暗流涌动的世界隔绝开来。
格温德琳先到。她蜷腿坐在那块天鹅绒垫子上,下巴抵着膝盖,望着窗外。常服让她看起来比七日前议事厅中那个正襟危坐的继承人单薄了许多。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垫子粗糙的天鹅绒表面。
薇尔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格温德琳没有回头,仿佛过了几秒才感知到她的存在,极轻地说了句:“……解决了。”
薇尔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追问。她安静地斟了一杯温好的花茶,推到格温德琳手边。氤氲的热气在二人之间袅袅升起。
“我父亲今早出门时,嘴角带着一丝像是打赢了官司的弧度。”薇尔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的方案,想必他很满意。”
格温德琳终于动了动。她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掌心包裹着那份暖意,仿佛她的身体急需热量来驱散某种由内而外的寒冷。
“瑟奇拿到了她想要的抽成和供应链,”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叙述别人的事,但每个字都透着疲惫,“卡萨洛克……得到了一片需要流血才能啃下来的东部矿区,海尔辛…得到了盖章的权利,他负责审核一切。”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某片虚无的点上。 “泰德…你父亲认为,这是一个‘符合各方预期底线’的方案。” 她复述这句话时,语气里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种深切的疏离感,仿佛在评价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工具。 “陛下盖章了。”
薇尔沉默地听着,她终于在格温德琳身旁坐下:“莉莉丝说,王都的商人们已经开始打听东部矿区的货运价格了。你确实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用更大的利益堵住了他们的嘴。”
“我翻阅了谢尔德过去五十年处理类似争议的记录。”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薇尔静静地等着。
“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往往被他弃之不用。他总是在诱导,或者逼迫他们,走向一个更复杂、利益交织更深的局面。”格温德琳的指尖划过羊皮纸卷冰凉的表面,“就像把几棵树的根系强行扭在一起,它们为了生存,只能被迫共享养分,也互相牵制,谁也无法独自参天。”
她抬起眼,看向薇尔,眼神复杂难辨:“我以前以为他只是在享受操纵的快感。但现在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在用他认为唯一有效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庞大的体系不至于立刻崩溃。”她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悲凉的笑容,“而我现在,也成了这套方法的学徒。”
“陛下…”薇尔斟酌着字词,却被格温德琳打断。
“他称不上是不满,”格温德琳轻声打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逐渐沉沦的夕阳,“他只是……厌倦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夕阳的最后一道金边也消失在地平线下,塔楼陷入了一片昏暗的宁静。暮色像潮水般涌进房间,吞没了家具的轮廓,也让格温德琳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脆弱。
“你看,薇尔,这就是‘正确’的方法。”格温德琳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空洞,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质感,“这一次是铁路和矿区。下一次呢?如果下一次,他让我‘解决’的问题……是埃尔温家呢?或者,是……你?”
这句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地塞进了薇尔的心里,让她指尖微微一颤。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顺着格温德琳的目光望向窗外。王都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像一片虚假的星空。她深吸一口气,先是用上了那种从父亲泰德那里学来的、近乎冷漠的分析口吻:
“他不会那么做。至少现在不会。”她的声音在昏暗中也显得异常清晰,“埃尔温家现在还有用,牵制着其他几家。而我……我是你身边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他对这个‘实验’还没厌倦,他还想看看,这究竟会让你变得更强,还是成为你的弱点。”她将这些赤裸裸的现实一条条摆出来,像是在说服格温德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说完这些,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她转过头,在昏暗中捕捉到格温德琳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忧虑。那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薇尔。
薇尔伸出手,在渐浓的暮色中精准地找到了格温德琳冰凉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的语气变了,褪去了所有冷静的分析,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带着痛楚的温柔:
“但是,格温……如果真有那一天,”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誓言一样沉重,“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格温德琳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无声地询问。
“如果那把刀最终不得不落下来……我要你亲手来挥。”薇尔的声音异常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不要犹豫,不要让他有机会……用我来折磨你的意志。如果你必须选择,那就选择成为活下去的那个。但要答应我,别让自己彻底变成他。哪怕只是保留一点点……一点点我们在这里的感觉。”
这不是安慰,这是一个在认清所有黑暗可能性后,做出的最残酷也最深情的约定。格温德琳的手在薇尔的掌心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猛地收紧,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薇尔的手背。黑暗中,能听到她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直到暮色彻底变成浓郁的蓝黑色,格温德琳的呼吸才渐渐平复。薇尔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任由寂静笼罩一切。
忽然,薇尔像是想起了什么,松开手,在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摸索着。她拿出两股朴素的、未经过多染色的棉线,一股是深褐色,一股是灰蓝色。
“伸手。”她轻声说。
格温德琳疑惑地照做。薇尔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开始笨拙地将两股线编在一起,动作生疏,时不时需要停下来重来。她的指尖偶尔会碰到格温德琳的手腕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人类平民的小姑娘……好像会做这个。”薇尔一边跟不听话的线绳斗争,一边故作轻松地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大概象征着……嗯,‘无论在哪,我们都拥有同一种糟糕的品味’这类无聊的意思吧。”
这个举动如此突兀,如此幼稚,与她们刚才那些沉重到窒息的对话格格不入。但也正因如此,它才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沉重的黑暗。格温德琳怔怔地看着薇尔低垂的、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为编不好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海蓝色的眼睛里,某种冰封的东西似乎在慢慢融化。
终于,薇尔勉强编好了两个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的环结。她将那个掺着灰蓝色的绳环套进格温德琳的左手食指,将深褐色的那个套进自己的同一根手指。大小并不完全合适,松松垮垮地挂着。
“好了,”薇尔举起自己的手,对着微弱的光线看了看,叹了口气,“果然很难看。”
格温德琳抬起手,看着指根那圈粗糙的、带着薇尔指尖温度的绳环。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它,良久,极轻极轻地说:“下次……带点蓝色的线来吧。”
薇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睛里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
“好,”她答应着,声音也变得轻快了些,“配上你的眼睛。”
格温德琳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息拂过薇尔的耳畔。"要是被谢尔德看见这个,"她抬起手,绳环在微光中几乎看不见,"他大概会认为这是某种拙劣的诅咒道具。"
"那就让他猜去吧。"薇尔耸耸肩,肩膀不经意地蹭到格温德琳的,"反正默莱尔家明天就会传出谣言,说继承人手指上戴着能召唤远古魔神的信物。"
这句玩笑让紧绷的气氛松动些许。格温德琳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成白雾。"七天。"她喃喃道,"接下来会有多少个这样的七天?"
薇尔没有回答。她伸手过去,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格温德琳戴着绳环的手,将自己的覆在上面。两个粗糙的绳圈相叠,像秘密的握手礼。
"至少这个七天结束了。"她最后说,"而我们还在这里。"
夜色完全降临,塔楼房间陷入了温暖的黑暗。两人都没有去点灯,只是静静地靠坐在窗边。指间那微不足道的绳环的存在感却异常清晰,像一个无声的誓言,又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轻轻系下的、不知能维系多久的诺亚方舟。她们共享着这份沉重却不再孤独的寂静,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刻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