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誓》Neve

15、第 15 章

　　王宫最大的议事厅内，空气凝滞得如同一潭死水。镶嵌着黑曜石的天花板高悬，俯视着下方环绕长桌的十张面孔，以及长桌尽头那位真正的主人。
　　格温德琳坐在谢尔德右手边的位置——既显眼又便于观察全局。她面前摊开一本皮质笔记本，但笔尖罕有移动。月度汇报已持续了一个小时，内容关乎一条连接两个矿产镇的魔导铁轨的预算审议。数字冗长，争论琐碎。
　　她的目光掠过正在发言的那位天使——第六席，麦卡锡家的家主，正用她毫无起伏的声调陈述着安保费用的细节。格温德琳的视线并未停留在他身上，而是滑向他斜对面的瑟奇家主——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格温德琳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瑟奇家对这条支线铁路，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切。
　　谢尔德半阖着眼，带着并不关切的笑容，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似听非听。直到议题转向铁路护卫队的招募和预算时，一直沉默的卡萨洛克公爵——那位以勇武和强硬闻名的恶魔军务大臣，粗声粗气地插话：“依我看，直接从我麾下的军团调两个大队过去驻防最省事！效率最高，也比重新招募训练一群菜鸟可靠得多。”
　　他话音刚落，瑟奇便轻轻推了下眼镜，耳边属于天使的羽毛随着动作而晃动了一下，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公爵大人的提议固然能保证效率，但军团的日常开销和驻防成本，远高于招募地方护卫队。这将使得该项目的年度维护费用超出初始预算百分之七十三。从长远看，并不可取。”
　　两人之间立刻弥漫起一丝火药味。就在这时，谢尔德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住了。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甚至没有落在争执的双方身上，而是扫过全场，声音平缓地开口，却瞬间压过了所有低语：“所以，一条旨在提升效率、创造价值的铁路，其核心问题变成了究竟需要用主战军团来担任护卫、还是为了省下几箱金币去赌地方治安的性价比？”
　　他顿了顿，猩红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厌倦的冷光，与纯白的发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十席被设立于此，是希望你们能提供超越部门私见的解决方案。而不是在这里，像集市上的商贩一样，争论谁的秤杆更准，”谢尔德依旧带着一贯的笑容，然而这嘴角的弧度却只让人感到一阵恐惧，“希勒里，格洛丽亚，埃文斯，给你们7天时间解决这些问题。”他点了卡萨洛克、瑟奇和海尔辛家主的名字。
　　被点名的三人同时绷直了脊背。谢尔德的目光最后落在格温德琳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格温德琳感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像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她垂下眼帘，并非出于畏惧，而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自我保护。
　　“格温德琳，”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来监督这个方案的最终敲定。七天后，我要看到一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报告。泰德，你来协助。”
　　“是，陛下。” 她的回答与泰德·埃尔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但在内心深处，她已开始飞速盘算自己即将面临的种种问题。复杂的计算程序在她脑中自动运行，熟练得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与此同时，王宫东侧的庭院中，气氛与议事厅的凝滞截然不同。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甜点的甜腻气息。贵妇与年轻小姐们的低语轻笑，如同潺潺溪流，表面一派闲适安逸。
　　薇尔坐在一丛珍稀的月光兰旁，指尖轻轻搭在白瓷杯壁上。她穿着一身柔和的丁香色长裙，姿态优雅，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正倾听对面一位天使贵族小姐讲述最近流行的珍珠发型。她的每一个点头、每一次微笑的弧度都经过精心校准，既显亲切又不失埃尔温家应有的距离感。这种社交面具，她已戴得如此服帖，几乎成了第二层皮肤。
　　然而，她的注意力却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撒向整个庭苑。她听见不远处两位恶魔贵妇在交换关于最新款魔导马车的见解，余光瞥见一位官员的夫人正略带焦虑地整理着裙摆。每一个碎片化的信息，都被她无声地接收、分类。
　　她的目光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庭院入口，或是透过玻璃穹顶，望向主宫议事厅模糊的轮廓。格温德琳此刻应该正身处那片无形的风暴中心。尽管她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各自为战的日常，但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关切，仍像细微的藤蔓，缠绕在心间。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薇尔抬眼，看见莉莉丝·默莱尔像一只翩跹的粉蝶般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她身边的空位上。
　　“哦，亲爱的薇尔，你可真会找地方清静！”莉莉丝夸张地叹了口气，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她顺手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一杯粉红色的气泡酒，“那边简直闷死了，几位夫人为了下次茶会该用银器还是金器争论了足足半小时！”
　　她凑近薇尔，声音压低，语气瞬间从抱怨转为一种分享秘密的轻快：“不过，今天的会议已经持续一个多小时了？看来那条‘小铁路’的麻烦比想象中要大呀。我听说陛下有意向锻炼那位小继承人呢。我猜你父亲八成也要牵涉其中了。”
　　薇尔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莉莉丝的消息总是快得惊人，所谓的猜想大抵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不去纠结莉莉丝究竟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薇尔转而陷入了沉思——这位魔王陛下看起来有意让格温德琳从自己父亲那里学习为政之道。
　　关于这条铁路，薇尔也有所耳闻，关于那个护卫队，瑟奇家紧咬着预算，想要自行招募；海尔辛家和卡萨洛克家则是争夺着护卫队的归属权，每个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她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将瞬间翻涌的思绪压下，对莉莉丝露出一个无奈又略带揶揄的微笑：“陛下和格温德琳总是忙于公务。倒是你，莉莉丝，这么点路也能打听到最新消息。”
　　莉莉丝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粉色的双马尾随之摆动：“这可是生存本能！不过说真的，”她声音压得更低，眼神瞟向不远处几个正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年长贵族，“我好像还听到有人嘀咕，说卡萨洛克公爵和瑟奇侯爵差点在陛下面前吵起来……还是为了护卫队的事。唉，贵族和数字，真是最无聊的组合了。”
　　意识到格温德琳又被牵扯进这复杂的局面中，薇尔感到一阵微凉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完美的平静，甚至顺着莉莉丝的话轻笑道：“或许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像你这样的时尚顾问，用最新的流行色来决定制服的款式，说不定就能达成共识了。”
　　莉莉丝被逗得咯咯笑起来，话题很快又被她引向了王都最新的裙撑大小争议。薇尔微笑着应和，目光却再次不经意地投向主宫的方向。
　　阳光依旧明媚，茶香依旧馥郁，但薇尔清晰地感觉到，那根连接着她与格温德琳、连接着偏厅安逸与议事厅风暴的无形之弦，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

　　当晚的小型宴会上，灯火比白日的庭苑更为辉煌，却也更加冰冷。水晶吊灯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丝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格温德琳已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深蓝色礼服，坐在谢尔德下首，与十席家主及重要宾客同席。她的姿态无可挑剔，偶尔回应邻座贵族的敬酒与寒暄，言辞简洁而得体，脸上带着一层薄冰似的、不易亲近的礼貌微笑。
　　薇尔则在稍远一些的席次，与各家族的年轻一代在一起。她的丁香色长裙在暖色调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言笑晏晏，与莉莉丝等人讨论着音乐与诗歌，仿佛午后那些沉重的思绪从未存在过。
　　两人的目光曾在觥筹交错间有过几次极短暂的交汇。一次，是当瑟奇家主起身向谢尔德敬酒，说着冠冕堂皇的祝词时。格温德琳的指尖在酒杯柄上微微收紧，她的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捕捉到了薇尔。而薇尔仿佛心有灵犀，也在那一刻抬眼望来。没有微笑，没有点头，只是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如同夜航的船只瞥见了远方灯塔一瞬的微光，便已足够确认彼此的存在。
　　宴会终于在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走向尾声。格温德琳随谢尔德率先离席，深蓝色的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没有一丝迟疑。薇尔也随泰德起身，向仍在寒暄的众人优雅道别。
　　在通往宫门的宽阔走廊上，两行人短暂地交汇。格温德琳的脚步未有停顿，只是在与薇尔擦肩而过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轻微地扫过她的侧脸。薇尔正微微侧头听着父亲低语，仿佛全然未觉。
　　但在登上埃尔温家马车的前一刻，薇尔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魔王宫那深邃的入口。恰好，格温德琳的身影也正消失在宫门内的阴影边缘。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晃动的人影，她们的视线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然后，宫门合拢，马车启动，夜色吞没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