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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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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703年,薇尔28岁时,关于十席被陛下厌倦的风声逐渐席卷了王都,泰德出现在家中的姿态愈加疲惫,他阅读时,目光会在某一行字迹上凝固,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片刻的失神,像冰面上的裂痕,泄露了深藏在水下的压力。而格雷莎晚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即便回来,也总是直接步入书房,与泰德紧闭房门,低沉的商议声如同不祥的耳语,断断续续地持续到深夜。
庭院里,莉莉丝带来的、她最引以为傲的糖霜饼干,原封不动地躺在碟子里。她粉色的双马尾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眼中闪烁的不再是狡黠的八卦之光,而是一种锐利的、近乎焦虑的审视。
“连糖霜都拯救不了的坏消息。”莉莉丝叹了口气,声音里没了往日的轻快,她挥手示意侍从退到听不见她们谈话的距离。等只剩下她们两人时,莉莉丝迅速凑近,冰凉的手指抓住了薇尔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薇尔微微吃痛。
“听着,”莉莉丝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而清晰,“司法局最近的‘临时审计’,还有档案馆那些看似无害的‘档案调阅’,全都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围着你们埃尔温家的附属家族打转。诺曼底家族、怀特家族、甚至远在北境的弗罗斯特家族,一个接一个地被‘拜访’。”
薇尔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莉莉丝继续低语,语速快而清晰:"我父亲说,这种规模的行动,没有上面的默许甚至推动,根本不可能发生。这已经不是在找茬了,这是在......铺路。"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
"铺什么路?"薇尔轻声问,尽管心中已有答案。
莉莉丝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清理掉碍眼的石头,才能铺平新的道路。你们埃尔温家,现在就是最碍眼的那块石头。"她用力握了握薇尔的手,"早做打算。"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在薇尔心中迅速生根发芽,让她在接下来的茶会中如坐针毡,心神不宁。即使莉莉丝后来试图将话题转向轻松的话题,薇尔也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她的思绪早已飘向那些正在遭受审查的家族,飘向父亲早上的异常,飘向那个不可避免的结论——一场针对埃尔温家的风暴正在酝酿。
带着莉莉丝的警告和满腹的忧虑回到埃尔温府邸,薇尔发现连家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而粘稠。夜幕降临后,府邸比往常更加寂静,仿佛连墙壁都在屏息等待。泰德的召唤正是在此时到来的。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卷和冷冽墨水的气息。泰德没有坐在那张巨大的书桌后,而是站在壁炉前,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示意薇尔关上厚重的木门。
“坐。”他言简意赅,自己却依旧站着,目光审视着女儿,仿佛在评估一件即将派上重要用场的武器。
薇尔依言坐下,双手在膝上交握,指尖冰凉。
“你成年了,薇尔。”泰德开口,声音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纯粹的冷静,“埃尔温家的血脉,意味着责任。现在,家族已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有些事,你不能再被蒙在鼓里。”
他转身,从书桌上拿起一份用暗金色丝带系起的古老卷宗副本,递到薇尔面前。卷宗封面是烫金的古老文字——《十席共同协议条款》。
“谢尔德的野心,是彻底重塑王国的权力架构,将十席变为听他指令的傀儡议会。”泰德的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被动等待,无异于将家族数百年基业拱手让人,任其宰割。”
薇尔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因此,”泰德的指尖点在那份协议上,发出轻微的叩击声,“我,连同马丁内斯、海尔辛等几家,决定不再沉默。我们将正式援引这份古老协议中的第七条款,要求对陛下的‘行政改革方案’进行强制性全体辩论与表决。”
薇尔倒吸一口冷气,尽管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父亲说出这近乎反抗的宣言,还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这不再是暗流涌动,而是公开的、体制内的宣战。
“这是挑衅!”她脱口而出。
“这是自保,也是反击。”泰德纠正道,眼神锐利,“在规则的框架内,展示我们依然拥有制约王权的能力。唯有让谢尔德看到代价,他才可能坐下来谈判。这不仅是为了埃尔温家,也是为了所有依附于旧秩序生存的人,争一条活路。”
他顿了顿,壁炉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却暖不透那深处的寒意。“当然,这极度危险。谢尔德绝不会容忍任何对他绝对权威的挑战。后果…可能远超我们的预估。”
书房里陷入死寂,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泰德向前一步,目光如实质般压在薇尔肩上。
“而现在,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薇尔抬起头,对上父亲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维持你与她的关系。在眼下,这是你,或许也是埃尔温家,最重要的护身符。只要这份‘友谊’仍在,谢尔德在处置我们时,就不得不考虑——是否需要为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保留一个她真正在意的‘身边人’。”
薇尔僵在原地,父亲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她与格温德琳之间最珍贵的情感,赤裸裸地剖析为冰冷的政治筹码。她感到一阵恶心,却又无法反驳这残酷的逻辑。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干涩。
泰德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一丝极快的情绪掠过,但最终只剩下深沉的疲惫与决绝。“去吧。风暴将至,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薇尔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书房的。父亲的托付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她没有回卧室,而是本能地走向府邸深处那条通往塔楼的隐秘路径。
推开塔楼的门,格温德琳果然在那里,蜷缩在窗边的垫子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薇尔走过去,无声地在她身边坐下。
格温德琳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声音沙哑:“他告诉你了,对吗?”
薇尔猛地看向她。
格温德琳惨淡地笑了笑,眼里是一片荒芜:“我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谢尔德今天的心情…很糟糕。能让他情绪波动至此的,只会是真正触碰到他逆鳞的事。”
她转过头,泪水无声滑落:“薇尔,我害怕…我父母死的那天,他就是这种表情…平静得可怕…”
“他一抬手,血飞溅到了我的脸上…热的、带着腥味…,”格温德琳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仿佛要凭借疼痛来确认此刻的真实,对抗记忆中那灭顶的恐惧。“我就那样看着……看着曾经会拥抱我的身体倒下……像个被吓傻的木偶……而他,就站在那片血色里,用那种……那种讨论天气一样的平静语气对我说:‘看,清理累赘就是如此简单。不必要的牵绊,只会成为强者道路上的绊脚石。’”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薇尔,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和负罪感:“你呢?薇尔……你和埃尔温家……现在也成了我的‘绊脚石’了吗?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们之间的……”
她的话语哽咽在喉咙里,无法继续,但那未尽的含义像一把冰锥,刺穿了薇尔最后的防线。父亲冰冷的算计,与眼前格温德琳饱含创伤的恐惧,在这一刻扭曲地交织在一起,将薇尔推向一个无比残酷的认知:无论她们如何挣扎,似乎都逃不过被命运的绞索缠绕、拖向深渊的结局。
塔楼里死寂无声,唯有格温德琳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响。薇尔看着她,看着这个被童年噩梦彻底摧毁、如今又要因她而背负新一轮罪责感的少女,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没有回答那个令人心碎的问题。她只是伸出双臂,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力度,将浑身颤抖、冰冷得像从冰海里捞起来的格温德琳,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格温德琳先是一僵,随即彻底崩溃,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头,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变成了绝望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对不起…对不起…”格温德琳不住地,哽咽地重复着道歉,“对不起……当时想着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但是现在呢?我学着他教我的法术,用着他教我的手段……其实我已经变得和他一样了……都是因为我…我又要…选择背叛了…我又要一个人活下去了…这是我的赎罪吗?”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抓住薇尔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肤里,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不……我不能只是看着……我不能像当年一样,只是看着……这一次,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错的……”
薇尔感觉到肩头的衣料被泪水浸透,那灼热的湿意仿佛能烫伤她的皮肤,她用力地收紧手臂,仿佛这样就能将格温德琳从那个冰冷的、由谢尔德的逻辑构筑的绝望世界中抢夺回来片刻。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薇尔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像是在对格温德琳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活下去不是赎罪,活下去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