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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逃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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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渐渐恢复,他极缓慢地、试探地吸了一口气。
一种温润的、带着淡淡冷香的暖流,轻柔地包裹着他。
这气息……熟悉到令他心尖发颤。
他猛地睁开眼,带着一丝恍惚与不确定。
映入眼帘的,并非百年后凌霜仙尊那恢弘肃穆、象征着修真界至高权柄之一的主殿穹顶,而是一处更为简朴、透着少年人清寂气息的木质穹庐。
这里……是师尊年少时的居所?
他竟被带到了这里?
身下是铺了柔软雪貂皮毛的卧榻,异常舒适温暖;身上盖着一床素白锦被,面料细腻,绣着疏朗的暗纹。
最重要的是,那几乎将他妖丹连同魂魄一齐冻裂的可怕寒意,正被一股醇和而精纯的灵力缓缓驱散。
那灵力平稳地流入他枯竭的经脉,细致地修复着每一处损伤,带着他绝不会错认的、独属于应不识的霜雪清冽之气。
是师尊的灵力……
这个认知,像一捧温热的雪水,骤然浇灌在他因恐惧和绝望而干涸的心,带来一阵剧烈酸软的悸动。
他还活着,师尊也还活着……他真的,回到了过去。
他下意识地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仿佛被无形的枷锁困在这具幼小的躯壳里。他有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偏过头,视线一点点向下移动——
一团蓬松的、柔软的白色绒毛,占据了他的视野。
小小的、粉嫩的爪子,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四肢,还有那条此刻正软软搭在锦垫边缘、无力又可怜的毛茸尾巴。
不是幻觉。
他真的……变回了原形。
一只灵力尽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狐,与当年那个雪夜,被师尊从雪地里拾起时,一般无二。
一股混杂着庆幸、懊恼、后怕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缓慢地漫上心头。
重来一次,他竟仍是以这般全然无助的姿态出现在师尊面前。
他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呜咽了一声,那声音细弱绵软,带着受伤兽类特有的无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落得极轻,踩在殿外廊下的积雪上,几近无声,却清晰地传入云归异常敏锐的狐狸耳朵里。
他浑身倏地僵住,几乎是本能地,猛地闭上了眼睛,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极轻极缓,唯有胸腔里那颗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起来,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是师尊……他回来了。
此刻的他,该如何去面对这位尚且年少、未曾经历生死、也未曾因他而心染尘埃的师尊?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股裹挟着室外清冽寒气的微风先溜了进来,旋即,那缕让他魂牵梦萦又恐惧不安的冷香,便更清晰地弥漫开来,充斥了这方小小的空间。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卧榻,然后,停在了榻边。
云归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平静,淡然,如同在观察一株草、一片雪,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并无多少温度,却也没有恶意。
这目光让他只能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团真正陷入沉睡、对外界毫无所知的毛球,连尾巴尖那一点点细微的、因紧张而难以抑制的颤抖,都拼命控制住。
寂静在空气中蔓延,时间仿佛被拉长。
片刻后,他感觉到身边的软垫微微向下陷了几分。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质感,轻轻地、落在了他微微起伏的脊背上。
云归控制不住地猛地一颤,伪装瞬间破功,眼睛倏地睁开,惊慌失措地撞入一双近在咫尺的、深寂如潭的眼眸。
少年应不识就坐在榻边,依旧是那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神情淡漠如远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此刻的神情,与昨夜雪地中那片刻的迟疑与最终伸出的手,似乎并无不同,皆是一种出于某种底线的、近乎本能的举动,而非掺杂了多少特殊情感。
他的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此刻正顺着云归背脊的绒毛,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梳理着。
动作精准而克制,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但他指尖流淌出的那股精纯平和的灵力,却实实在在地、源源不断地滋养着云归干涸的妖丹和经脉,带来温暖。
云归僵硬地趴着,一动不敢动,连尖尖的耳朵都绷得直直的,向后贴伏着。
那双湿漉漉的狐狸眼,一眨不眨地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仙尊。
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他低垂的眼睫,长而浓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眸子里的纯粹清冷,那里面尚未浸染百年风霜,也未曾为他这只麻烦的狐狸而泛起过无奈的纵容与暖意。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失落。
这眼神,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那与生俱来的冷情,陌生的是其中全然的无波无澜。
深深的思念与那场血战带来的彻骨悲痛,在此刻缓慢地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多想不顾一切地扑进那带着冷香的怀抱,用爪子紧紧抓住那雪白的衣襟,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他不能。他绝不能再将眼前的师尊,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够了?”
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云归几乎要溢出的汹涌情绪。
云归一个激灵,慌忙垂下眼睑,耳朵窘迫地向后撇得更厉害,几乎完全贴住了脑袋,露出一段细瘦的、显得格外脆弱的后颈,做出全然臣服与畏惧的姿态。
应不识的目光在他那副怂唧唧的模样上停留了一瞬,手上的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灵脉损毁甚重,妖丹亦濒临破碎。若非有一丝极为微末的上古灵狐血脉护住你心脉最后一丝生机,你早已魂飞魄散。”
云归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师尊……果然一眼就看出了他血脉中的异常。但幸好,似乎并未深究,或许只以为是某种稀薄的遗存。
“昨日雪夜那人,”应不识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答案与否皆不萦于心,“与你,是何干系?”
云归猛地抬起头,再次撞入那双深寂的眼眸。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
他该怎么回答?说那就是我自己?说害死你的是我,来救你的也是我?
他不能!
任何可能将师尊注意力引向“劫数”的线索,都必须在此刻彻底斩断!
小狐显得愈发焦躁不安,纤细的爪子无意识地在软垫上抓挠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几声极其微弱又含糊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嘤咛,最后干脆自暴自弃地把整张毛茸茸的脸蛋都深深埋进了两只前爪之间,尾巴也紧紧卷缩起来,将自己团成一个微微颤抖的雪白毛球。
一副“我受了很重很重的伤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很难受快要死掉了”的可怜又耍赖的模样。
这是他前世下意识用来逃避追问或博取心疼的姿态。
身后,那梳理毛发的手指微微一顿。
空气中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无声地压迫下来。
就在云归以为这拙劣的表演注定被看穿,心跳快得要蹦出嗓子眼时,那只微凉的手,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的动作,灵力的输送依旧平稳而持续,并未因他的回避而有丝毫变化。
“此处是凌霜峰偏殿。”
不知过了多久,应不识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那个问题只是掠过水面的微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平日无人往来,你可在此安心修养。”
云归悄悄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却依旧不敢抬头。
应不识垂眸,视线在他那身因为灵力滋养而恢复了些许光泽的白色绒毛上扫过,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灵狐一族虽踪迹罕见,于仙门之中却也算不得异类。凌霜峰至今尚无灵宠,你若愿留下,亦可。”
灵宠……
前世,师尊将他带回,对外宣称,也便只是收了一只略有灵性的灵狐灵宠,直至他多年后成功化形,才被正式收为亲传弟子。
这一世,竟连这一步,都要丝毫不差地重合吗?
这看似冷淡却实则为他提供了安身之所的安排,像一个温柔而危险的漩涡,让他心尖发颤,既贪恋这份失而复得的靠近,又恐惧于其后注定的惨烈结局。
他不能留下!绝对不行!
就在云归内心激烈挣扎,思忖着该如何不着痕迹地拒绝时,应不识已淡然起身。
“今日需赴主峰讲经堂,午时自会有人送来滋养吃食。”
声音未落,那抹白色的身影已毫不留恋地转身,衣袂轻拂,带起一丝微寒的风,向门外走去。
于他而言,捡回一只小狐、给予治疗、甚至提出收容,似乎都只是修行途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过去了,便再无痕迹。
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云归又静静伏了许久,才悄悄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愣愣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却又奇异地生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走了就好……走了,他才能设法离开。
必须离开!尽快!
他挣扎着,用尚在微微发颤的四肢,一点点从柔软的卧榻上撑起身子。
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并未完全愈合的经脉,带来细密的酸痛。但他咬紧牙关,让师尊活下去的意志支撑着他。
他极其缓慢地、踉跄地爬下卧榻,柔软的肉垫落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环顾这间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清冷气息的偏殿。
门窗紧闭,寂静无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抬起尚且稚嫩的爪子,用柔软的肉垫试探地推了推厚重的门板,又用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门扉纹丝不动,显然被下了禁制。
果然……师尊虽允他留下,却并未给予他自由出入的权力。
是担心他伤势未愈乱跑遇险?
还是……某种连师尊自己都未曾深思的、无意识的拘禁?
云归顾不得细想,他沿着冰凉的墙壁,开始一点点细致地摸索,鼻尖轻耸,努力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微弱的气流变化。
狐狸的天性让他试图找到一丝缝隙或禁制的薄弱之处。
然而,少年仙尊随手布下的禁制,即便并非全力施为,其层次也远非他现在这只灵力几近于无的狐狸能够撼动。
他不知疲倦地尝试了许久,用爪子扒,用身体挤,甚至尝试调动体内那丝微薄得可怜的灵力去感应,却皆徒劳无功。
那禁制如同无形的铜墙铁壁,沉默地矗立着。
最终,他力竭地瘫软在冰凉的地板上,望着那扇隔绝了自由的门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缓慢地将他淹没。
难道拼尽一切逆转时空,却连最初的第一步逃离,都无法迈出吗?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命运的轨迹,再次无情地滑向那个已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