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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画布 ...

  •   替梦期掖好被角,指尖留恋地拂过女儿温热柔软的脸颊,莫梨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儿童房。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暖黄的落地灯,将她孤单的身影拉长,投在寂静的墙壁上。

      白日里在警局的混乱、贺浔的逼问、女儿带着哭腔的维护……所有声音和画面,在夜深人静时,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喧嚣不止。她需要一点什么,来安抚这颗躁动不安、布满旧痕新伤的心。

      有时候,回忆是一座牢笼,将人困在过去的废墟里;有时候,它又像一扇偶然开启的窗,让人窥见自己曾经的模样。

      鬼使神差地,她走进了那间被改造成画室的房间。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使用过了,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尘封的颜料和亚麻布的气味。画架上蒙着一层白布,下面是她七年前未完成的一幅画。墙角堆着一些完成的画作,都用布仔细盖着,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她作为“天才画家莫梨”的过去。

      她掀开画架上的白布,灰尘在灯光下起舞。那幅未完成的画,色彩依旧鲜艳,笔触依旧充满张力,只是凝固在了某个瞬间,如同她的人生。她静静地看了许久,然后走到堆放画材的柜子前,打开。颜料管有些已经干硬,画笔却还保存得很好,一如她深埋在心底、从未真正熄灭的对绘画的本能。

      她没有去动那幅未完成的旧作,而是重新绷好了一块中等大小的画布,将它立在画架上。她调好颜料,拿起一支最常用的中号画笔,蘸取了浓郁的钴蓝,混合着钛白,毫不犹豫地在画布上涂抹开来。

      没有构思,没有草图,全凭一股潜意识的冲动。画笔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引领着她的手腕,在画布上驰骋。

      艺术最原始的魅力,或许就在于这种无需言说的直接,将无法归类的情感,泼洒成一片可供凝视的风景。

      最先成型的是大片沉郁的蓝色,是深夜警局走廊里应急灯幽绿光晕下的那种蓝,冰冷,孤寂,带着金属的质感。在这片蓝色中,她用炭笔快速勾勒出几个人物的轮廓,线条简练,甚至有些粗糙,却精准地抓住了神韵。

      一个高大挺拔却微微佝偻着的男性背影,肩膀宽阔,却透着一股难以承受重负的僵硬。那是贺浔,是今天在办公室里,用身体形成压迫感,却又在她离去时,流露出无尽疲惫和挣扎的贺浔。

      在他对面,是一个穿着米白色宽松卫衣的女子侧影,她微微低着头,脖颈的线条脆弱而倔强,看不清面容,但整个姿态充满了防御性的疏离。那是她自己。

      而在两人之间,她用更细的笔触,点染出一个极小却无比鲜明的身影——一个张开双臂的小女孩,仰着头,尽管线条模糊,却能感受到那股不顾一切的保护欲和愤怒。那是她的期期。

      画面的主体是冷色调的,冲突的,紧绷的。但在角落里,她用极淡的、几乎透明的柠檬黄和玫瑰粉,轻轻晕染出了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像是透过高窗洒落的、被切割过的微弱月光,又像是记忆中某个早已远去的、温暖的午后残影。

      她画得很快,很投入,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堵塞的情绪,都通过笔尖倾泻在这方画布之上。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却浑然不觉。

      绘画于她,曾是与世界对话的方式,如今,却成了与自己和解的仪式。每一笔落下,都是对过往的一次审视,一次剥离。

      画着画着,她的手慢了下来。画笔停留在画布上那个高大的男性背影处。她想起七年前,他偷偷学画,想要送她肖像作为惊喜,结果画得歪歪扭扭,把他自己气得不行,她却觉得那比任何大师之作都珍贵。那时的他,眼神里有光,有笨拙的温柔,会因为她一句随口称赞而偷偷扬起嘴角。

      是什么,将那个会为她笨拙学画的青年,变成了画布上这个冷硬、沉默、充满痛苦与隔阂的背影?

      是那场爆炸吗?是杜队的牺牲吗?是她吗?

      或许,都是。又或许,命运这只翻云覆雨手,早已写好了结局,他们只是在既定的轨道上,无力地滑行。

      她换了一支更细的笔,蘸取了一点熟褐色,在画面的背景处,添加了一些模糊的、扭曲的线条,像是燃烧的火焰,又像是破碎的镜面,象征着七年前那场毁灭性的悲剧,以及由此产生的、至今仍未弥合的巨大裂痕。

      最后,她在画面的右下角,用极轻的笔触,写下了一句无人能看清的法文小字:“L'appel du vide.”

      意思是:虚空的呼唤/凝视深渊的冲动。

      这或许就是她与贺浔之间最真实的写照——明明知道靠近会再次粉身碎骨,却依旧无法克制地被那份源于过去的、深刻的引力所召唤。

      不知过了多久,画笔从她指尖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莫梨后退两步,有些脱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幅刚刚诞生的画。

      画布上的场景,是今天冲突的再现,却又不仅仅是再现。它融入了她七年的思念、愧疚、委屈、坚守,以及那份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从未真正熄灭的、复杂的情感。色彩对比强烈,情绪饱满得几乎要冲破画布。

      这不是一幅美好的画,它充满了痛苦、挣扎和无奈的张力。但它又是真实的,是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映射。

      她看着画中那个保护着她的小小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露出一丝苦涩却温柔的笑意。还好,她有期期。这个因意外而来,却成为她生命中最坚实锚点的孩子。

      目光再次落到那个高大的蓝色背影上,心口依旧会传来熟悉的闷痛。七年前未说清的误会,七年间独自承受的委屈,七年后再重逢的疏离与刺痛……这一切,真的能随着时间,或者像这样画出来,就得以释怀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夜之后,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她重新拿起了画笔,不是作为天才画家莫梨,而是作为一个试图梳理自己、疗愈自己的普通女人。

      窗外,月色清冷,无声地照耀着这座城市,也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悄悄洒在未干的画布上,给那片沉郁的蓝色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柔软的银边。

      月光依旧沉默,画布已然发声。那些无法言说的,就交给色彩与线条去铭记,去沉淀,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发酵出不一样的滋味。

      莫梨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脸埋进膝盖。没有哭声,只有肩膀极其轻微的颤动。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束缚,悄无声息地砸落在布满颜料斑点地板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痕迹。

      夜,还很长。而属于她和贺浔的故事,似乎也在这寂静的夜色与未干的油彩气味中,翻开了谁也无法预料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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