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心》妍辞寄羽

9、灰烬中的磷火

　　接下来的几天，刑警队的气氛像是被拉满的弓弦，紧绷而压抑。“女工案”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表面上，贺浔与莫梨恢复了纯粹的同事关系，交流仅限于必要的工作对接，语气平淡，公事公办。但某种无形的张力，始终弥漫在两人之间，如同暴雨前闷热凝滞的空气。

　　成年人的世界，擅长用理智的冰层封冻情感的暗流，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些汹涌的波澜就不复存在。

　　莫梨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了案件分析中。她反复查阅物证报告、尸检照片，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文字和触目惊心的图像里，捕捉凶手残留的、微弱的气息。她办公室的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关系图和心理动机推导。

　　贺浔则带着队员们，按照莫梨侧写提供的方向，对抛尸地点周边进行了地毯式的摸排，重点排查有暴力前科、对社会不满的闲散人员，以及可能与死者有过冲突的对象。排查工作繁琐而艰巨，如同大海捞针。

　　这天下午，案情分析会再次召开。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连轴转的疲惫。

　　“贺队，我们对抛尸地点周边三公里内的所有监控，包括一些私人店铺的，进行了第二轮筛查。”小李指着投影幕布上的监控截图，声音沙哑，“发现了一辆可疑的无牌面包车，在案发时间段内，多次出现在工厂附近区域。但对方很狡猾，避开了主要路口的高清摄像头，看不清司机面貌。”

　　贺浔盯着那模糊的车辆轮廓，眼神锐利：“追踪这辆车的来去路线，扩大筛查范围，一定要把它给我挖出来！”

　　“是！”

　　方柯接着汇报：“我们对死者李某的社会关系进行了深入排查。她性格内向，在工厂人缘一般，但也没听说和谁有深仇大恨。不过，我们查到她在遇害前半个月，曾因为工资结算问题，与一个叫张彪的工头发生过争执，当时还惊动了车间主管。”

　　“张彪？”贺浔目光一凝，“这个人底细查了吗？”

　　“查了。张彪，本地人，38岁，有过两次打架斗殴的前科，平时在工人中风评就不太好，欺软怕硬。据其他工人反映，他私下里放过高利贷，而且……似乎对厂里的一些年轻女工有过骚扰行为。”方柯补充道。

　　当一束光照进黑暗，灰尘便开始无处遁形。调查越是深入，人性的阴暗角落便越是清晰地暴露出来。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张彪的嫌疑骤然上升。

　　贺浔看向一直沉默注视着白板的莫梨：“莫老师，从行为模式看，这个张彪符合侧写吗？”

　　莫梨抬起头，眼神专注而冷静，她走到白板前，用马克笔在张彪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从目前信息看，张彪具备一定的作案动机和性格基础。欺软怕硬，对弱势群体比如女工有欺凌倾向，这与我们分析的凶手可能存在的心理特征——对特定群体的歧视和怨恨——有吻合之处。经济纠纷也可能成为导火索，引发冲动犯罪。”

　　她顿了顿，笔尖点在“过度杀伤”和“羞辱性伤痕”这两个关键词上。

　　“但是，我们需要解释，为什么是如此的暴力程度？如果仅仅是纠纷引发的冲突，通常不会达到这种残忍的、带有明显羞辱意味的虐待层级。这更像是一种长期压抑的愤怒和扭曲心理的集中爆发。”

　　她的目光扫过与会众人，声音清晰而沉稳：“我建议，在对张彪进行重点调查的同时，不能排除他是否有同伙，或者，他本身是否还承受着我们尚未知晓的、更大的压力或刺激。比如，他是否也身负高额债务？是否在其他方面遭受了重大挫折？这些外部压力可能将他本就危险的倾向催化到了极致。”

　　犯罪心理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行为只是极小部分，其下隐藏着深不见底的、由个人经历、社会环境、心理创伤共同构筑的庞大基底。

　　贺浔沉吟片刻，莫梨的分析补充了他基于证据链的判断，让张彪这个嫌疑人的形象更加立体，也提醒了他们侦查中可能忽略的细节。

　　“方柯，带人盯紧张彪，摸清他的活动规律、社会关系，特别是经济状况和近期有无异常。小李，继续追查那辆无牌面包车，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技术队，加快对死者指甲缝里皮屑组织的DNA比对速度。”贺浔迅速下达指令，条理分明，“莫老师，麻烦你根据张彪的新情况，再做一次更深入的心理评估，看看能否缩小范围，或者发现新的串联点。”

　　“好的。”莫梨点头。

　　散会后，众人各自忙碌起来。贺浔走到莫梨身边，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看着白板上密密麻麻的线索。

　　“你的分析很有用。”贺浔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多了些工作上的认可。

　　“我只是提供一种可能性，最终还是要靠证据说话。”莫梨的语气平淡，目光依旧停留在白板上，没有看他。

　　他们像两艘在迷雾中航行的船，靠着微弱的信号灯交流，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可能引发碰撞的靠近。

　　短暂的沉默后，贺浔似乎想说什么，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黑，最终却只是道：“注意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莫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连续的高强度脑力工作确实让她感到疲惫。但比起疲惫，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这种不得不与他朝夕相处、却又必须保持距离的煎熬。

　　她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摒除。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有一个无辜的生命惨遭荼毒，有一个甚至可能更多的潜在受害者需要保护。她重新将目光投向白板，投向张彪那个名字，眼神再次变得专注而锐利。

　　真相如同灰烬中的磷火，微弱，闪烁，却执着地等待着被发现的那一刻。而他们，就是那些在灰烬中艰难寻找光点的人。

　　她拿起笔，在张彪的名字旁边，开始罗列可能驱动他行为的所有潜在心理因素，试图从那片人性的灰烬中，剥离出那一点指引方向的、冰冷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