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10 ...

  •   六
      蒙校董事开恩,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左脚高高地吊起来,每天都得往烫起来的水泡上涂三遍厚厚的獾油。马修尚存一丝良心,每天早早地回来。带回几份当地的报纸,煮上能灌满一个浴缸的红茶,我就只能困在这只有半个窗的地窨子里了。勉强能下床,但只能一条腿蹦。闲得我险些长出了盘尼西林,茶水灌得肺叶子都飘起来了。
      外面正直春光明媚,马修每天下班的时候都会掐一把野花带回来。找个旧可乐瓶子插起来,一宿就开败了,抖搂满屋子的花粉。
      我和马修睡在一起。两张单人床,拼在屋正中间。我在他搬来的第二个礼拜就提出了这个要求,但是从来没有真正碰过他。每个夜晚总是他像个小女孩那样枕着我的手臂沉沉睡去,怀里还抱着那个雪白柔软的玩具熊。我知道他为什么不拒绝。他其实和我一样孤独和恐惧,只不过他在这个陌生的法国小镇还有一个可以为他的行动负责的柯克兰上尉,所以一个绒毛填充玩具就可以满足他。而我,我需要一具温暖的身体。这只是一种陪伴,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一具冰冷的机器或者尸体。
      我们也经常接吻,只是嘴唇的碰触。好像在亲吻镜中自己的倒影。马修坦言他还没有过女朋友,没有过性经历。而在我眼中他只是个孩子,或者只是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我喜欢他,这种喜欢不掺杂□□欲望,就好像喜欢印在祈祷书上可爱的小天使。虽然他在秘密情报局新人培训营里的成绩很靠前。我一直有这种野心:趁这个年代将他训练成一个比我更为出色的情报员,他会在我踏入政界之后继续帮我掌握情报这杆快枪。
      外面正直春光明媚,阳光透过两英尺高的小窗户晒进我的地窨子里。躺在潮乎乎的床上,感觉好像蹲监狱的基督山伯爵。
      而我也没胆子去挖地道,这属于免费公寓,挖坏了就得赔偿校方损失。我们这种潜伏性质的监听小组平时没有联络人,没有上线。就好像在严冬被埋入冻土的种子,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才会发芽。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我们或许会在几年之后调回本土各回各家,也或许就在这里混上一辈子。
      我觉得这个发芽的机会就快要到来了。不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有时候在很黑的深夜里万籁俱寂的时候耳朵里反而会有点声音,不要去忽略它。倾听,有时候它会救命。在福克兰群岛雪白的沙滩上,你听不见阿根廷游击队登陆的声音。三米高的巨浪拍岸声会掩盖一切,那些装备简单到原始的游击队员会举着步枪武装泅渡登陆,毫不顾及自己有被巨浪拍断骨头的危险。巡逻的英军没有动用武装的授权,我们不能开火。南半球的夜空,船底座老人星是唯一的光源。海军陆战队特种兵的军刀雪亮。我们被告知:切断对手的颈动脉之后抓住他的头发向右边一扭。这样动脉血会在空中喷洒出一道高达五英尺的血泉,而不会弄脏自己的作战服。
      天亮的时候可以看到沙滩被鲜血染红,只待再一次涨潮的时候由海水来将朱丹洗成羊毛般的洁白。阿军游击队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沙子上,这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屠杀。
      我至今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二十三岁的亚瑟•柯克兰少尉。他站在沙滩上互相枕籍的尸体间,一身英国驻阿根廷海军陆战队队员的海洋迷彩作战服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手中由整根钢辊削制而成的维瑞尔海军刀上还有粘稠的猩红向下滴。
      七年过去了,那股掺杂着海水咸的血腥味道仍然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而我已经连怎么给手枪上膛都快记不清了。虽然离开海军陆战队之后我一磅赘肉都没有长,但在阳光明媚的法兰西的一份平静工作足以抹杀任何人的斗志。
      我觉得我得出去走走,不然一个人闷在地下室里唯一的结果就是被红茶给淹死。

      七
      下午四点钟。
      巴黎最近传过来的习惯是这应该是一个起床的时间,幸而在这所略带军事化管制色彩的工科院校里还没有流行开这个恶癖。我坐在“让娜与甜甜圈”大堂外的半露天走廊上,反正都是把一个茶包从深红喝到浅黄,至少在这里还有人搀着我上趟厕所。
      “单身,就是在一个美好的下午独自翻着报纸喝一杯劣质红茶。”波诺佛瓦系着围裙,半长的金发用蓝色丝带扎在脑后,一副厨子模样地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要不要来点更带劲的?”
      “抱歉,我滴酒不沾。”我耸耸肩,将报纸放下来。今天的数独游戏有点过难,用红笔划了一圈还没算开。周围的学生越坐越多,每人面前都放着厚厚一摞书。这里其实和图书馆的阅览室起差不多的作用,只是风气更活泼。可以边学习边吃零食,也可以大声讨论政治和体育。每个人站起来痛骂校董事会都会引来一片掌声和叫好,完全就是个裴多菲俱乐部。
      “噢噢噢,小亚瑟你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我这里还没挂上酒牌,啤酒都是偷着倒进来的。”波诺佛瓦两手比成□□样子向我指了指,转身到柜台后面去拎出来两个大包。里面全是散装的松露巧克力,很小的颗粒。大概是工厂里处理出来的二等品,不知为什么被他搞到了。
      小伙计给每个桌子上都放了个碟子,波诺佛瓦用冰激凌勺舀了巧克力挨桌发放。所到之处一片叫好之声,有几个女孩扑上去在他长着胡茬的脸上结结实实亲了好几下。
      实际上我很喜欢这种热烈的气氛,这让我感到温暖。我可不是那种喜欢隐居在山沟里的苦行僧,这种西藏喇嘛式的禁欲生活只会给我带来安全感。在安全感之上我乐意让自己短暂放纵一下。比如,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和一群年轻人们分享美味的比利时松露巧克力。
      “谢谢。”波诺佛瓦转了一圈,发到我背后那张桌子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转过身去,带动了那只受伤的脚。险些撸下来一层皮,疼得我直倒吸冷气。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背对我坐着,正笑眯眯地从碟子里捻起一粒巧克力糖向嘴里送。波诺佛瓦显然对他特别慷慨,糖粒不单完整,还足足是别人的两倍量。
      我艰难地举着一条腿以左前锋扑到门前过人抬腿倒挂金钩射门的动作跳过了他所坐着的长凳,和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因为波诺佛瓦显然不打算给我来一份糖果,而且我知道这个年轻人能混进瓦尔加斯夫人的团队里,数学肯定错不了。今天的数独游戏太难,我自己搞不定。
      “您……好?”他扶扶眼镜,隔远了一点打量着我。我当然明白,这种整日埋头于数据的技术宅大多数有点脸盲症。今天我没穿制服,只穿了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同色夹克衫,背带工装裤左边裤腿还挽着,左脚缠着纱布,踩了一双旧拖鞋。眼皮因为灌了太多水而浮肿——我只好瞪大眼睛,两手在眉骨上划了一下,希望他还记得我这标志性的粗眉毛。
      “哦哦。”年轻的博士生笑了,将装着巧克力的碟子向我推了推。我当然领了他的好意,抓起一块沾满了松露糖霜的就扔进嘴里。顺势一笑,将那份已经涂得看不出本来纸色的数独递过去。
      很出人意料,他面前放的并不是专业书,而是鲁宾斯坦的琴谱。在这种书呆子扎堆的地方竟然出现这种艺术类书籍,简直就好像在伦敦东区灰尘堆积的杂货店里买到莎士比亚的手稿真迹一样不可思议。埃德尔斯坦接过报纸,推推鼻梁上的眼镜。
      “您喜欢音乐?”我觉得我应该开始一个谈话话题。
      “喜欢,这个和我的专业有冲突么?只有音乐和诗,才是工程技术的真谛。”他没有看我,只是笑了笑。美人痣随着他嘴角的动作而微微上移,作为一个男人而言他真是漂亮。不是第一眼的惊艳,而是像一粒珍珠那样低调地散发着诱惑。“我觉得一架完美的机器,它首先就是一件艺术品。”
      有一点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散开,好像刺破指尖漫入水中的一滴鲜血。
      “这个数独有问题——我觉得有问题,解不开。”他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将它平按在包着深绿色赛珞璐皮的琴谱上。
      如果说我一生中有什么从来没变化的爱好,那么有一样肯定是数独游戏。听到了专家的判断,好歹还找回来了一点自尊心。他开始继续埋头于那本琴谱,纤细手指不时在桌面上叩击几下,看手法至少是练过。按理说我应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可是那只受了伤的脚不允许我继续用惊险动作去搓掉上面已经烫熟了的皮。我只好叹了口气,开始和博士先生一起抢占那点有限的巧克力资源。
      不出三分钟的时间,碟子里就只剩下最后一块了。大概有花生粒儿那么大,我手头没有合适的家伙,没法把它切开。显然埃德尔斯坦先生也不打算让步。我们俩的手都搭在碟子上方,像两个抢玻璃弹子的顽童那样随时准备趁对方不注意就下手。
      一辆黑色的美洲虎跑车从街角转过来,嘎一声刹住了。车灯亮了亮,瓦修•茨温利研究员摇下了车窗,向我们这个方向——肯定不是向我——挥手。
      我的竞争对手立刻放弃了最后一块糖果的所有权,挟起琴谱向那辆漂亮的汽车跑过去。他和茨温利先生是用德语交谈,隔得太远语速又太快,我也听不清楚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但听他们的语气,大概是晚上吃什么饭一类的话题。美洲虎在瞬间加速冲出了这条小胡同,开快车是瑞士人永远也改不掉的坏习惯。
      最后一粒巧克力,舌尖的味蕾早已经被茶水泡得浮尸一样虚涨,其实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我后面两个坏小子因为足球赛的输赢而打了一下午的嘴仗,这时候也稍微消停了下来。
      “俺要是啥时候也有辆那么带劲的车就好了哩。”
      “本大爷那辆布加迪威龙……”来自东德的交换生咳嗽了一下。“本大爷的车最近有点带速低,引擎出风口大概是积了灰了……”
      “吉尔,你的车根本没问题,挖一坨大黄油擦在脚蹬子轴上就好了哩。”

      八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我简直不知道上帝创造法国这个国家的目的是什么——大概是想要建立一个罢工博物馆吧。今天早晨我刚穿上图书馆管理员制服三个小时,就被几个女学生强行架到一件空教室里被迫换回便装——为了声援巴黎大学生的“红色革命”,今天全校学生连带教职工罢课罢工一天。浪漫的年轻人们掐光了草地上的野花,买光了所有店铺里的零食和饮料,并且打算在运动场上踢一整天的足球。
      在欧洲大陆的英国人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思乡情绪。因为我们总是凑不齐同时有着六小时空闲的十二个人一起打板球,哪怕对方是个澳大利亚人。对我而言足球也不错,不过我很快就在哪怕随意组队的五人制小球赛中也被赶出了球场——我当前锋不会过人,当后卫看不住门。偶尔客串个守门员也判断不出球从哪里来,唯一一次幸而扑住,却不小心手下一滑自己把皮球漏进了网窝。
      波诺弗瓦的店里最近买了一台十八英寸的黑白电视,约翰•列侬在里面抱着吉他絮絮叨叨。我无处可去,只好右腿撑地靠在他的柜台后面。昨天本地报纸上的数独游戏下面说只要在一个镇子里中心小酒馆坐上足够的时间,总能碰到全镇的人——我深切怀疑在所谓的罢工期间,不,是在法国,这个时间周期被严格压缩在一天之内。
      “什么?”老板把计算尺和账本子一起放下,坐在我身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子底红酒。“亚瑟,你没有一天没有问题的时候。你寂寞了,需要一场恋爱来治愈你有问题的心。”
      “我在想正事。”我将凳子拖过来几英寸,仍是单腿支地坐下。“那个开着美洲虎的博士生。”
      “纠正一下,美洲虎不是他的,是他——嗯,老攻的。”波诺佛瓦伸出食指向我晃了晃。“小亚瑟,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历史长达四千年的古老国度叫做中国,中国在三千年前诞生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叫做孔夫子,孔夫子有一句极好的话很适合你现在的状态——”
      “什么?”
      “有主的干粮不能碰。”
      我习惯性地向小腿上摸去,我现在就是没有手枪——要是法律不管着我早就打死他了。小跑堂端着足有一英尺高的脏盘子向后厨跑去,两分钟后好像马戏团里耍杂技的小丑一样两手各举着五六个披萨盒子跑出来。生意太红火了,爱德华今天累得够呛。
      “那个人我不认识。”我用力抹了一把额头。这里太闹,吵得我耳朵里嗡嗡的。“你明白么?我不认识,我在学校里没见过他。”
      “这怎么可能?”法国人夸张地摊了摊手。“亚瑟,你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所有人都认识小罗德,他可是个好人——脾气好,喜欢巧克力甜点和欧蕾咖啡,给小费一点都不小气——他不也经常到图书馆借书么?”
      我用力在脑海里搜索,好像在用一根细细的藤手杖搅动一大桶沥青。“很奇怪……按说他算是很显眼,我应该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他今年博士毕业?那来这里也该有四年多了……没错,我见过他,但没有特别注意。”
      法国人的脸色严肃下来,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亚瑟,我不得不说你神经太粗了。茨温利是我们监听的重点对象。你只知道他每天都和他在美国斯坦福念经济的妹妹通电话,就不知道他枕头边躺着个维也纳小甜心?”
      “他又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你提到埃德尔斯坦的语气真猥亵。”
      “哦哦哦,哥哥我知道你的病根在哪里了。”波诺佛瓦一拍手大笑起来。“随意吧,反正在这里,你是队长。”

      九
      我蹬着自行车在颠簸不平的小路上扑腾了一个小时,才到达镇子通向贝桑松市中心的城际轻轨列车站。在欧洲大陆上军情六处的情报点分散而不凌乱,为了防止泄露高层机密,我们平时无法见到上层联络人。只有在取得足够能“让伦敦跳起来”的情报时,才能给那个机密地址发一个电报。
      显然这次整个大英帝国秘密情报局的系统运作似乎正处于一个相对而言不正常的时段——他们居然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派出了到大陆上来的特派员。而且女王陛下在上,这位特派员显然和六处所推崇的那种007风格明显不符。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特派员在我灌下了第二杯加牛奶的红茶之后才推门进来,满身香水味顶得我险些打个喷嚏——在那倒霉的工科学校里最常见的味道是防锈漆和沥青类润滑剂,我对于每一种香味都开始过敏。是位年轻的漂亮女士,唉,我似乎对她们也开始产生类似过敏的不良反应。
      “伊丽莎白•海德薇莉,叫我伊莱莎,伊莎,茜茜,怎么都可以。”她向我伸出戴着小羊皮手套的手,我胆战心惊地捏了捏她的指尖。这位女士自己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打个响指让服务生递上了酒水单。“炭烧咖啡,不放糖。”
      我将装着事先已经写好的报告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推过去,褐金色长发的女人接过去,但并没有当场拆开。“怎么回事?”
      “摩萨德。”我尽量简明扼要。这里属于开放场所,但我此时还无法获得授权使用军情六处特供的秘密谈话场所。“特拉维夫在这里埋了一只‘鼹鼠’。”
      “我一向痛恨混进鸡窝里的狐狸。把它抓出来,向它的脑袋上开六枪。”
      “我需要支援,伊莱莎。”我压低了声音。“设备,后援,必要的法律和外交支持。那是个老手,在过去的五年里清洗掉了我们的四个线人。今年我终于开始摸清了他的门路,果子已经成熟,应该采摘了。”
      女人理了理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她的耳朵下面有一丝发丝是和整体方向相反的。像一根倔强的小钩子,在丝缎一样光滑的卷发中显得突兀。她拆开了信封,摘下手套慢慢地阅读。咖啡送了上来,淡淡的焦糊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粘膜。
      “‘钢琴’马上就送到,顶多一个礼拜内,带着所有的配件。”特派员女士斩钉截铁。肯定,大英帝国在嗅到利益味道时总是特别慷慨。“要不要给你配一个‘钢琴家’?”
      “爱德华•冯•波克,帝国理工大学无线电闭路技术专业的高材生。”我此刻对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小饭馆跑堂有着无比的信心。“我只要尽可能多的‘琴键’。”
      “很好。但我目前不敢保证别的。”女人迅速地读完了信,将它折好装回那个赫马诗的橙色手提袋里。“由于65年的叙利亚科恩事件之后摩萨德已经向女王陛下求过情,我们在这里可不是大陆远征军。”(注,摩萨德对被俘特工的解救一向不惜血本,1965年为了营救被叙利亚捕获的特工科恩,以色列方动用了数百万美元的赎金和十几个叙利亚高级战俘作为交换。还劝说了英国女王,教皇和相当一部分有影响力的人士作为说客)
      “我明白。”军情六处就是这样,就像主日学校里的老修女那样总是用地狱来吓唬人。唯一不同的是如果真捅出了漏子,他们同样会毫不留情地一棍子挥下来,让你独自呜咽着逃到角落里去舔伤口。“我带着一支最棒的团队,我只需要两样东西:钱,和足够多的窃听设备。”
      女人笑了笑。“我以为你会要一枚勋章——亚瑟,如果你的这次行动成功,你会得到女王陛下的嘉奖。”
      “我在这里趴了五年多,勋章值个屁。”
      “很好,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伊丽莎白将一个灰色吕宋纸信封推过来。“物质支持会在一个星期内到位,我一直在奥地利的维也纳等你们的好消息。听着,我们要活的。一个死掉的摩萨德对我们而言毫无用处,反而是个大麻烦。一定要活的,把他装在最好的棺材里给我运过来。”
      我们没什么多余的话,随意地聊了几句天气和当地的特产小吃。临分别的时候女特派员再一次向我保证:‘钢琴’立刻就会到位。
      “呃……伊丽莎白小姐。”我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一个很混账的想法。“您会弹钢琴么?”
      女人的眉角斜飞起来,我忙比了个在桌面上弹钢琴的动作。“嗯……真正的钢琴,放在音乐厅里的。”
      “不会,我没有任何音乐细胞。”她似乎觉得我有点不对劲,而对于这种回答她显然也觉得过于生硬了。“不过我喜欢听。”
      我无端地想起了那叠包着绿色透明赛珞璐的鲁宾斯坦琴谱。

      十
      我其实怕黑。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经过前几天的折腾学生们也都乏了,山脚下的镇子灯火通明,半山腰的校园死气沉沉。煤气街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偶尔有几个学生赶着从已经闭馆的图书馆往公寓区跑。这山只是阿尔卑斯余脉的一个小土坡,夜风很凉,推着自行车走一走就不冷了。
      肚子里灌满了各种茶水,走路都能听到胃里咣当咣当的水声,好像在怀里揣了一口井。说饱不饱,但毫无食欲。从这个角度看去整座山丘似乎一头趴伏着的巨兽,那座高层教学楼就好像巨兽凸起的獠牙。自行车链条盒上大概是螺丝松了,一路发出咔哒咔哒有节奏的撞击声。好似列车的钢轨敲击枕木,单调得让人想瞌睡。
      身后的路上听声音似乎是开来一辆坦克……实际上是波诺佛瓦那辆年高德劭的小货车。从我身边晃晃悠悠地扭过去,哆嗦了一阵终于刹住了。爱德华把副驾驶座的门推开——那边的窗玻璃因为掉下来过几次,已经被用胶带彻底封死了——伸出脑袋来。两个鼻孔下面还各有一抹在灶台上吸溜进去的煤灰,看起来好像长了两撇八字胡。
      “亚瑟?”他用袖子抹了抹鼻尖。“把车子扔到后面货仓里,我带你回去。”
      加上了我和这辆自行车的重量,老货车吭哧了好一阵才发动起来。相信我,如果这时候拉的是学院里的任何一个学生,他们肯定都在急着去找舱门上的保险栓。(注,战斗机座舱有一个弹射保险栓,地勤在飞行员升空之前必须将这个保险栓卸下来。这样一旦遇险,飞行员即可跳伞。如果保险栓没有卸,那么弹射座则无法弹出。在战斗机回到地面之后地勤要立刻将这个保险栓插回舱门)“我说哥们,你的这车是烧劈柴的么?”
      小眼镜像唐老鸭他叔那样从眼镜上方看着我。“头儿,不能换它,它后厢里有一部柴油机动力电台哪。这玩意儿要是放在房子里被抄了咱们就完了,但要说法国安全局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换上部新引擎咱们一脚油门就到奥地利了。”
      “我知道,而且咱们别张扬。开着名牌跑车去搞监听,那是美国人的作风。”我舒适地向后座上一躺,颠簸了一路,有点饿了。“我今天去和上面人谈了一次话,马上要在你们店里安一部新‘钢琴’。”
      和波诺佛瓦不一样,这个小眼镜绝对是个技术官僚的胚子。但我喜欢他这一点,理工科出身让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得很细。他挂上了三档,并没有向图书馆附近的广场驶去,而是拐上了公路。我知道他是有话要问我,这个家伙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蔫。他有野心。
      “我不明白。”他将车熄了火,顶灯暗下来。唯一的光源是天上半轮上弦月,他的蓝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忽明忽暗地闪。“头儿,我分析了好久,我们没有在这个时候突然加速的理由。”
      “那个摩萨德已经开始摸到了我们的门道,我们必须反击,否则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你。”
      “可是。”爱德华不屈不挠。“您没有丝毫证据证明和我们作对的那个家伙是摩萨德。”
      我真想冲他吼你这个白痴,但还是忍住了。他在技术方面聪明无比,但有时候间谍活动并不是一道数学题,一定有着证据才能解开。他不是军人,没有那种说起来莫名其妙,但事实上往往会救命的预感。
      “苏联人现在正在柏林和维也纳和美国人顶牛儿,军情六处的伙计们在老欧洲各大小酒馆里打杂。只有最近经济情况不容乐观,股票一直往下跌,于是犹太人打算搞点副业。”我懒洋洋地讲了个冷笑话。
      爱德华没有应声,似乎是要消化掉我的回答。实际上我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只是一个猜测。我的猜测向来很准。
      其实如果法国的幻影战斗机技术泄密,倒真不一定是件坏事。这东西就好像原子弹,如果各个国家都有了核技术真正的原子战争反而打不起来。假想一下如果世界上只有苏联一个国家有核弹头,那么红军吃完了早饭从布达佩斯开着装甲车出发,喝下午茶的时候第七十六空降师就能占领巴黎,大不列颠联合王国投降的协定书一定是在晚饭桌上签订。
      而现在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都发展了各自的核武器,所以我们还能闲来无事闹个小罢工,还能在礼拜三就开始谈论下个周末。其实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打不起来了,如果苏联真的像1938年希特勒所作的那样大摇大摆进军西德,那么美国的B-29远程战略轰炸机四个小时之内就会将核弹头扔到莫斯科。同时图-95轰炸机也会将一枚只会大不会小的核弹——如果不是□□——扔在华盛顿白宫院子里。
      “头儿,我也觉得你对罗德里赫有点意思。”爱德华不屈不挠。“你自己感觉不到,是因为你老是喜欢设想别人都讨厌你。”
      “这和我们的工作无关。”
      “有关,因为你在利用工作的机会乱搞窃听。”
      月光下那双蓝眼睛明亮得让人浑身发冷。我觉得我无法再用预感的理由来解释,而这完全无须解释。我该怎么对爱德华说明,你看到那双紫蓝色眼睛的时候能够听到水声?
      如果仔细倾听,你会发现那是一条游动在深潭中的烟紫色的鱼。搅动着潭水,在表面上制造出肉眼看不到的漩涡。如果将手伸进冰冷的潭水中企图去握住那轻纱一样缦长的尾鳍,摸到的却总是它离去之后的影子。
      它让我感到一种美丽的不安全。
      我们俩躺在熄了火的货车车厢里,好像两具被打劫之后留下的尸体。过了许久爱德华才长长吁了口气爬起来,给自己点了根香烟。我从前仪表板上摸起了钥匙塞到他手中,他打上火。老破车哼哧哼哧地穿过公路路基和草地,终于停在了图书馆前。
      我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声再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