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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1-15 ...

  •   十一
      作为一个有前途的高等院校图书馆管理员,我每天的工作大抵是看报纸,做数独游戏和填字游戏。喝加柠檬糖或牛奶的红茶,然后上厕所——偶尔浪费一两个小时填写那些脏兮兮的图书借阅卡,并将试图将某些图书的外皮剥下来换上旧课本的鸡贼们揪出去执行罚款。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弗朗西斯•波诺佛瓦看似悠闲而优雅地倚靠在图书馆二楼可以俯视大厅的栏杆上,身上飘来一阵一阵煎鱼和意大利面的香味儿。
      “这个人我绝对没见过,我的神经已经足够紧张了,不要吓唬我。”我放下手中印着数独游戏的报纸,耸了耸肩。
      “……我觉得你应该没见过他,因为他是阿根廷的一位著名小说家,女王陛下的爵士。和你一样是个图书馆宅,而且,同样的老光棍。”他比了个下流手势。“他有本书,叫——嗯,《交叉小径的花园》,我觉得就是在说你。”
      不得不承认,我不如这个坐办公室出身的法国人肚里墨水儿多。虽然我去过阿根廷,但对这个国家具体有什么文化人一点都没印象。“嗯。”我用力把后面那半句“听上去他似乎对花园整理有研究”咽回去。
      “老爷子在这个短篇小说里写了一个打算建造一所花园的中国人,他的花园里有着无数种可能——算了,和你讲你也不明白。”这个可恨的家伙向两个走过的女生抛了个媚眼,其中有一个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不过小亚瑟,你就是在给自己搞一个迷宫,然后迟早有一天自己也在里头绕迷糊了。”
      我用五年半的时间把这座图书馆建成了一座堡垒。我熟悉着它的每一个角落,控制了里面的每一个变量。只是希望有一天在里面做点什么。
      “不,它有用——你给我站住!”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一个银色头发的东德男生。“你借的那本《流体力学习题集》上个月就到期了!”
      “……丢了。”那个男生的眼睛红得像只兔子,我见过这个家伙,是搞电控电算的。穿磁算子时候的动作活像兔子磕毛豆。(注,磁算子是第二代计算机和机载电控的运算中心,就好像女孩用珠子编的手链那个样子,全用漆包线将很细的磁铁环编起来。)“本大爷两个月前就把它丢公共汽车上了!”
      “那是法兰西科学院版,属于珍贵图书,按原价十倍赔偿。”
      东德男生眼珠子转了转,挠挠那头鸟窝一样蓬乱的银发,像只吃了烂萝卜的兔子一样蔫了。“……太贵。”他的头发里简直要有两条长耳朵掉出来了。“那个,我明天来还……”
      波诺佛瓦几乎要笑得趴在地上打滚了,我冲他摊了摊手。
      “我们得讨论点正事儿,小亚瑟,毕竟不想当厨子的图书管理员不是好校警——我得思考一下你的感情问题。”我刚把东德男生打发走,才发现这个大麻烦就好像一座积蓄已久的火山一样,终于要在我的脑袋上爆发了。“你应该学学古人,特洛伊王国的二少爷帕里斯不就是冒着被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两线作战联手轧平的危险抢了海伦回家么?并且我觉得茨温利研究员也不会用他那辆美洲虎直接轧死你……你根本不值他那车的漆皮钱。”
      我根本没法和他扯皮,他总是拿取笑我为乐,如果每次都生气我早就被气死了。这个时候最好的还是装作脸皮厚。比如他拿着自己那足够能写得比圣经旧约还厚的情史四处炫耀,我就只好将报纸从眼前拉下来两寸:你刚才说什么?抱歉太枯燥,我走神了。
      ……并且我知道他的店里每个学期都要举办冷笑话锦标赛,他蝉联了好几任冠军。
      “如果那三个闲得无聊的女神让我来裁断那个金苹果,那么我只好用我自己的判断方法。”我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帽子上的灰尘。“我会把那个苹果扔进茅坑里,告诉那三个娘们儿:谁能下去给我捞起来,它就是谁的。”

      十二
      由财大气粗的达索航空公司出资捐献,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学院里添了一台集成电路科学计算机。与美国万国商业机器制造公司的360型机每秒钟可以运算八十万次,造价高达五百七十万法郎。五个月前全校像在圣诞夜迎接天主圣体一样将这台足足占地五百平方英尺的庞然大物搬进了图书馆,从此各个系和研究团队之间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占用总机的战争。
      负责机房登记的是一个丹麦佬丁马克——我实在记不住他长达十五个音节的斯堪的纳维亚姓氏。其实我觉得他不应该挂名在图书馆,他应该在联合国安全理事会领工资。如果不是这个北欧人整天乐呵呵的笑脸和偶尔选择性失聪的耳朵,图书馆计算机使用处门口早就打出人命来了。
      今天下午瓦修•茨温利研究员和他的团队很神奇地不见了踪影——其实我还有点怀念他的实验室里那几个颇为赏心悦目的小姑娘。于是图书馆就进入了短暂的停火状态,几个有科学计算任务的团队便一头扎进机房开始编写程序。这台大机器耗电惊人,每次五十个集成电路服务器全部开动的时候流通部所有的电灯就都要关掉,否则白炽灯和照明电路很容易把保险丝烧断。
      我根本不懂这台大机器究竟是怎么在里面捯饬……对于我而言,我宁愿相信在这个外形酷似警察亭子的大家伙铁皮里面坐着八十万个小精灵,拉着计算尺不停地运算。
      往常茨温利在这里时只能看到他的几个助理研究员坐在输入端旁不停地敲键盘,今天他楼上的这一家要热闹得多。他们平时做材料强度的杨氏模量测定,今天只是输入了数据来出图。
      说是一整台计算机,实际上更像是一台硕大的管风琴。靠墙两台好似风琴的输入端,警察亭子后面就是整整四排服务器架子,上面满是闪烁着红绿小灯的集成模块。我突发奇想要去看看热闹,一推门险些和一个抱着一大卷描图纸的男孩撞个满怀。
      “……干嘛啊!”他似乎是愣了愣,直着嗓子像只小公鸡那样叫起来。嗓门介于童高音和男高音之间,震得人的耳朵足有半分钟都在嗡嗡作响。
      要是别人估计就知难而退了,我伸手按住这个巧克力色头发的年轻人的肩膀,用稳劲将他推进里面去。“喂,你们几个。”我挺胸凸肚,装出一副凶相。“这台点阵打印机出纸的时候有点问题,卡纸了就拽一把啊!”
      这台硕大的计算机配有一台日本精工公司出产的点阵打印机,只能出三十二开的打印纸带。无奈之余这些研究员们只好按带端输入制图数据,然后用胶带将纸条拼起来。
      “拽着呢拽着呢。”旁边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忙按住帽子抬头向上看。罗德里赫踩在两个叠在一起的凳子上,一手端着夹着数据单的板子一手拔插那些好似一台程控交换机所有电话插头一样的端口。
      这远远不是最可怕的,他马上表演了一个足以媲美维也纳芭蕾舞剧团跳的天鹅湖里黑天鹅转圈儿的动作。蹭地从两个凳子上蹿到了距离一米半的另两个凳子上,摇晃了两下算是站稳了,拔下两根黄色电线转回去插在别的接口上。
      “先生们。”我用两个手指敲了敲打印机外皮的钢板。“这里是文明的法兰西,不是原始森林。要表演人猿泰山秀,至少也得绑根绳子。”
      “少爷!”来自东德的交换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脱衣服脱衣服,人猿泰山是光着膀子的!”
      罗德里赫没有理他,一大步跨回了原来的位置,将刚刚卡住的一张打印纸抽了出来。随手递给了我,我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好几遍,只觉得那像一个山区的等高地图。
      渐渐我也不为他的惊险动作而心跳加速了,他显然经常干这种活计。轻俏得像一只穿行在草丛间的狐狸。而且早有准备,把为在图书馆阅览室里熬夜的深蓝色大衣也甩了,只穿着白色高领毛衣和背带裤,干净得好像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他们后面显然还有别的团队等着使用这台计算机,而校方明确有规定这机器每开机六个小时必须要关机冷却。每个人都只有两个动作:低头工作,抬头就看手表。
      丹麦人打瞌睡去了。我双手抱肘,靠在墙边上看他们忙活。其实我觉得这种机器完全不省人力,在这有限的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就像绷紧了的发条。别说这帮平时宿舍图书馆两点一线的书呆子,换了我也受不了啊。
      罗德里赫显然是他们中工作强度最大的一个,至少他始终都得站着。在两摞凳子间不停地跳来跳去接线拔线,可以看到他额上带着一层细细的汗。动作也没一开始那么轻巧利索了,有好几次我都怀疑他会不会一头栽下来——看他的模样就觉得不算个运动好手。
      也许是受了这种高度集中的气氛感召,我也抬手看了看表。不看不要紧,这一下子好像是念了句咒语——随着我抬手的动作,一大群如狼似虎的生力军冲了出来准备占领阵地。上一批伙计们占用机器的时间已经到了,他们可没有茨温利那么硬的底子,有军方做后台可以一直霸占着不走。
      我几乎和罗德里赫同时向对方伸出了手。他笑了笑,搭着我的手跳下来。

      十三
      在冰中行走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我在做梦,但我醒不过来。南极冰冷的海水,与人体体表相距几十度的温差使得我的氧气和体力的消耗量远远超出预计。(注,华氏度,马尔维纳斯-福克兰群岛附近海水常年温度为15-19摄氏度,折合55-66.2华氏度,人体体表温度约为30摄氏度,折合86华氏度)
      阿根廷海军在海下航线附近沉下了无数小型渔船以阻挡皇家海军潜艇进出深水港的障碍,海军陆战队必须派出蛙人去将这些拦路石清除。蛙人两人一组,在沉船和海床的交界处安放小型塑胶水下炸弹,将那些木质渔船拆成碎片。
      我的搭档是一个美国人,阿尔佛雷德•F•琼斯。一个来自俄亥俄州的乡下人,脑仁儿只有绿豆粒儿那么大只知道憨吃傻睡的家伙。他游在我左前方两点钟位置五英尺处,太近了。
      你离我远一点。我向他挥了挥水下电筒。两个潜水员之间没有近距无线电联系,在水下我们无法直接交谈,只能用手语或者灯光信号。橘红色灯光切开浓深的海水,我用力蹬动脚蹼。一方面不让自己冻僵,一边是要小心那些见鬼的阿根廷渔船上乱七八糟挂满的铁丝网。每一根都带着铁蒺藜,能够将蛙人的充压潜水服刺破。过大的压力差可以造成水下的气体溶栓症状,几分钟内潜水员就会死亡。
      炸弹背在我身上,水下探照灯提在琼斯手中。他的体力比我要好很多,这个家伙每顿饭都吃五个双层汉堡,全身都是野牛一样力大无穷的腱子肉。头盔内的小型声纳装备告诉我们距离这次的目标越来越近了,我们只需要将这个塑料匣子埋进海底泥土里,折断外露的盐酸启动管。五分钟后它就会爆炸,将这一段航道打扫得像伦敦邦德大街一样干净。
      海流冰冷,一条银白色的鱼从我身边擦过。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我并不迷信,但这附近可是开放性海域,出了名的凶残的大西洋食人鲨经常出没于此。那种鲨鱼是比游击队更加危险的存在,它体重可以达到惊人的五千五百磅,经常用咬噬来确认攻击目标。是地球上最为恐怖的食肉动物,它可以追随着任何鱼类或者人的鲜血找到猎物。
      琼斯得到命令,用力踩了几下水游得远了些。水下探照灯的有效光照范围是十五米,已经能够看到沉船的大体轮廓了。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胸腔缩紧,借助腰带上铅块的重量缓慢下沉。
      水太冷,太黑了。其实这种工作一个人戴着一个远程水下头灯就可以完成,而每次必须两人搭组,就是为了尽量去除在水下的孤独感。在一百英尺深的海底,似乎到了外星球。水越深压力就越大,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困难。好容易才将膝盖蜷至胸前,拨开脚蹼上的钩爪,准备踩到底泥里去埋炸弹。
      颈后突然一紧,是琼斯一只手掐住我的肩胛骨狠狠地向上提。探照灯光扫过来,我这才看见沉船附近四英尺距离被密密麻麻铺了一圈防□□蒺藜。他们用铁钉子缠在渔网上,这样只穿着简易潜水服的蛙人就无法接近。
      我玩命地蹬动脚蹼,但腿已经开始麻木得不听使唤。我不敢用力过猛,如果这时候发生了抽筋或碰撞伤那可不是好玩的。琼斯抓我用的力气过大,我不小心一口气吸得过急,只好迅速上浮。海水好像粘稠的冰激凌,至少要在体力耗竭之前缓慢地浮到海面。
      拉着我的那只手的动作突然停了,我用力抬头。探照灯的光柱没有指向视线方向,我只看到黑暗中琼斯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的动作好像卡了壳的胶片放映机,一下子全都停了。只是全身好像通了电,几十道白色的细小气泡从潜水服下涌出来。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撞在了防蛙人网上。
      琼斯用力将我向相反方向推去。在水中我无法借力,他的手劲又顺应了海流。我只能像一只断线风筝那样晃晃悠悠飘了出去,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想喊,但不能喊。他的潜水服已经破裂,如果没有减压笼他一出水面就会死于极其痛苦的血液气溶栓症。
      他用力挥舞着水下探照灯,脱手将它扔到了海床上。现在我可以看到他身后那张网了,在水下它是浅绿色,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弯钩铁钉。幸而范围不算广,我可以逆着海流游开。他冲我用力挥舞着四肢,好像在庆贺心爱的球队进球。然后一把将连带氧气面罩的头盔扯了下来,一头灿烂的金发在海水中飘荡。
      他冲我笑。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笑,但我知道他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金子一样灿烂,简直让人觉得那像是假发。皮肤被晒得黝黑,一张嘴就是一口整齐雪白的牙。
      我只能将SPP-1水下手枪从武装带上解下来,逆着水流扔了过去。转身游开……水下听不到钢箭发射的响声。我足足游出去五十米才回头,海水中飘荡着一丝烟一样的血,美得鲜艳而残酷。

      我醒过来。
      这个梦已经如此熟悉了,它每个礼拜都会重演两三遍,已经熟悉得像天天来送牛奶的小弟。如果不是这些冰冷的梦魇,我连琼斯这个人是否存在都要忘记了。眯着眼看了看床边写字台上的夜光表,两点半,离天亮还早。
      我揉了揉眼皮,睡意已经没有了。马修还躺在身边,他不打鼾,呼吸匀净得像个小猫。我们俩成八点二十分型躺在拼起来的两张单人床上,中间放着一个足有半人高的毛绒熊玩具。我小心地将手搭在他腰上,将他向我怀里拉了拉。
      马修是个好孩子。和一根筋通到底的爱德华不一样,他心细如丝,很会看别人的脸色。他从来不会拒绝别人的要求,甚至是某些过分要求,我不得不喜欢他,。
      他依然没有醒,顺着我的动作小小地翻了个身。按英国人的习惯我无论多冷的天气都要开一扇窗户。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他的轮廓在百叶窗透过的月光下清晰起来。他的金色头发像所有北方人一样颜色很浅,睫毛还长,看上去像个孩子。我忍不住将手指插进他的发间轻轻向后梳过去,发丝柔软顺滑,摸上去很舒服。他的体温让我感到安全。
      “亚瑟?”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向我怀里靠了靠。玩具熊已经被不知是谁踢到了床脚,现在我们是全无隔阂地粘在了一起。马修仍然闭着眼睛,但我能感觉到他像我一样清醒。我一手揽在他背后,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加速跳动。呼吸已经开始不平静,急促地吹在我脖子上。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一起睡得太久了。他是个健康正常的小伙子,即使没有过经历,也不会没有需求。
      其实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对自己说。我们之间所需要的并不仅仅是工作关系的信任,我需要让他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但我却让他失望了。我低头直视他的眼睛,是很浅的蓝色,好像水天相接的虚点。
      见鬼,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或许是业务生疏了,但这不是考试前突击强记住的课程,这是所有男人生来的本能。我哆哆嗦嗦地去吻马修的嘴唇,他的腰在我掌心一下子绷紧。
      但我还是只能将他放下去。我们在黑暗里对视,我能听到两个心跳声,同样的迅速。一个激烈,一个慌张。马修平静地看着我,拉了拉自己的睡衣领子,将白色毛绒熊拉过来抱在怀里自己缩成一个小团。
      “睡吧,三点多了。”我掩饰性地打了个呵欠,倒回枕头上在枕巾上蹭干了额上的冷汗。用力合上眼皮,我不敢直视他。那双眼睛太明亮,好像月光下的一湾清泉。
      过了好久才听到他重新躺下,背对着我,很快睡着了。

      十四
      “我所崇敬的唯一一个德国人,叫做魏礼贤。”弗朗西斯•波诺佛瓦向煎沙丁鱼上洒了些调味汁。“这位魏先生在中国呆了二十五年,完整地翻译了东方最大的圣徒孔夫子的著作。”
      “嗯。”我很了解这个法国厨子,他经常扯了大旗就当虎皮,漫天拉出一个不知所谓的什么高人给自己当论据最后得出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然后呢?”
      “于是我们得以窥探这个古老国度的智慧——孔夫子说过,只要站在河边一直等待,就一定能看到你仇人的尸体从河里漂过去。”
      “……孔夫子该不会是喜欢看希区柯克吧。”我背后一阵恶寒。
      他痛快地将煎好的沙丁鱼装进盘子里。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天,我一觉睡到上午十点半。草草冲了个澡就跑到他的店里来混饭,好像在熟食店门口打转的流浪猫。法国人永远在吃上舍得下功夫,我的面前现在放着一盘香喷喷的煎鱼,盘子角上挤着青绿色的薄荷酱。烤得焦黄的土司面包上用巧克力酱画了两个神秘图案——各六条平行的直线,向上斜起好像什么制服的肩章。
      “这是什么?”我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遍,折起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法国人做饭的手艺可不像他搞情报的时候那么潮,面包和煎鱼都做得恰到好处。“钢琴已经装好了,我觉得咱们今天就应该开始有所行动——嗯,昨天爱德华给了我一个小玩意儿。”
      “……你的眉毛。”
      “……”
      我从裤兜里掏出来一个扁圆形的胶木块,在手心里掂了掂。“好东西,可以防水。扎在沙发底上可以弹出三棱针,一按就会成工字型固定在纺织品里,拔都拔不下来——然后就会被当成是沙发的防撞垫块,没人能想到这是个窃听终端。当然,放在洗手间等潮湿空间里也完全没问题,我打算去试验试验。”
      法国人摊了摊手。“听上去很是混账,那么小亚瑟,你打算拿谁下手?”
      我用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煎鱼,挑起来一条用油纸包好。“我这就去河边等着,看看究竟谁的死漂儿会顺着水淌下来。”

      窃听在所有的间谍活动中可以算是最为普通又最为重要的。世界各国的间谍都在搞这个,就好像一群保险推销员,就比谁的耐性最好。我们没有美国人那样财大气粗有着良好装备,也不像苏联克格勃那样混拙蛮横逮着一个宰一个。就只能用苏芬战争中芬兰游击队的战术:深深埋伏,弹无虚发。每一颗子弹干掉一个敌人,每一个窃听终端都是珍贵的,必须放在最合适的地方。
      这时候肚里吃得饱,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的底气也足壮了很多。天开始热了,女孩们的裙子终于开始由脚踝提升到了膝盖。有些特别大胆的那裙子简直比条裤腰带宽不了多少,高跟鞋上踩着两条雪白的长腿,看来很是心旷神怡。
      学生宿舍区外围是教工们的公寓,一水儿红顶黄墙的二层小楼。全对称设计,两家一户住一边,院子平分。爱德华天天都跑过来送外卖,对这里摸得很熟。尤其是有几位单身汉研究员或夫妇俩都是学校的教职工的,基本上每天都在他店里包饭。据可靠情报,我今天有一个绝好的可以在茨温利先生家做客的机会。
      我将还冒着热气的煎鱼放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外面,然后站在路中间干等。足足有十多分钟的时间,一只肥胖的奶牛猫蹒跚走近门前——上帝,阿喀琉斯先生在距离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足足多长出来五磅肥肉。隔着厚厚的毛都能看出来腹部那一圈圈的肚腩,每一根猫毛上都泛着营养过剩的油光。奶牛猫显然闻到了煎鱼的香味,碧绿色猫眼瞪得滴流圆,跳到门前就从铁门的栅栏缝中向外挤。
      它喵嗷喵嗷地折腾了半天,那铁栅栏对于它而言显然太窄了。法国人显然手艺了得,橄榄油和沙丁鱼的浓香是任何一只馋猫都难以抗拒的绝顶诱惑。我忍不住伸手帮了它一把,这下可好,胖猫四爪离地,结结实实地卡在半空中。我觉得我的机会到了,飞起一脚将煎鱼踢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去。两手拽住两只肉乎乎的猫掌,高声大喊:“天呐!罗德里赫,您的猫卡在门缝里了!”
      第一个冲出来回应我的并不是紫眼睛的助理研究员。瓦修•茨温利先生一身泥瓦匠的行头从车库顶边架着的梯子上爬下来,用袖口撸了一把额上的汗水。“怎么回事?那个麻烦精又——哦,我建议不用去管它,饿瘦了就钻得出来了。”
      猫咪无辜地叫了一声,绿眼睛在阳光下缩成一条缝,哀哀地看着主人和我。连我都快有点可怜它了,用力拽了拽。小胖子撕心裂肺地嚎叫,爪子都从肉掌里伸了出来。茨温利牙咬着摘下线手套,很无奈地看着我和他家的胖猫搏斗。“……柯克兰先生,这个,我来解决。”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先向屋里看了一眼,确认罗德里赫不在一楼不会及时冲出来。然后向后退了半步做了个罚点球时候的助跑动作,大头皮鞋一脚踹在奶牛猫脂肪堆叠的臀部上。
      胖猫咪发出一声劈了叉的惨嚎,一枚炮弹一样扑到我的膝盖上,立刻将卡其布裤子抓出几道挠痕。幸而布料够厚,里面的皮肉无损。我忙拎着它的前爪将它抱起来,很郑重地交给主人。好家伙,这小胖子往少里算也有十五磅重,梨形身材正在成功地向球形转变。
      茨温利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接过猫扛在肩膀上。罗德里赫这才听到院子里鬼哭狼嚎,推开门向院子里瞧,一手还攥着吸尘器的柄。
      “啊,柯克兰先生,要不要进来坐坐喝杯咖啡?”茨温利似乎是得到了个偷懒的机会,立刻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将我拉了进去。

      十五
      似乎是镇上唯一一家家政公司的所有工人都打算举行一次罢工,直到五月份放春假为止。所以茨温利先生不得不亲自爬到车库顶上去,给漏水的板房顶上重新铺灰泥和油毡,我的到来显然为他提供了一个相当好的偷懒理由。我们现在舒舒服服地坐在他客厅里的沙发上,胖猫阿喀琉斯一脸委屈地缩在客厅角上一个大藤条篮改成的猫窝里舔着爪子。它的肚子实在是太肥了,以至于用后脚挠挠痒都变得很困难。思想斗争了好久才决定重新信任主人,大概看着我还算客气些,喵喵叫着凑到我脚边请求我挠它的后脖颈。
      “请坐吧,我去煮咖啡。”罗德里赫在猫耳朵上拧了一下,走进了厨房里。茨温利如获大赦,从茶几下面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一支,我抬手拒绝了。“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他们的客厅不算大,到处凌乱地扔着用了一半的便签簿和稿纸。两位主人显然打算在礼拜天进行一次尽量彻底的大扫除,没想到还有我这个不速之客。我正在考虑该怎么开口聊天,茨温利又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摸出来一个国际象棋的折叠棋盘来。“嗨哟,我可算是能坐下歇一歇了。那个小少爷有洁癖,礼拜天上帝都休息,我还是不能坐会儿。”
      你有空就去和看计算机房的丹麦佬打架了。他在棋盘上摆了棋子,不由分说推给我白子。我额头上微微见了汗:我基本是不会下国际象棋,勉强知道规则,然后就是胡走。
      “我和罗德在一起住也有好久了,我们早就认识。”茨温利炫耀性地从钱夹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我。“那时候战争刚刚结束,我们两家都住在哈尔滨。他的父亲在一家投资银行工作,就在我家的隔壁。”
      照片只有三寸大小,因为年代久远而有点模糊。上面是十二三岁穿着亚洲式中学生制服的茨温利,膝盖上坐着一个只有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正是幼年的罗德里赫。还没戴眼镜。笑容柔软,小脸吹弹可破。
      我真讨厌那双眼睛。幽深透明,就算是一张照片也能让人觉得将你看透了,在他面前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罗德里赫在厨房里煮咖啡,透过半透明的毛玻璃隔断可以看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子。淡淡的焦香味飘过来,我并不喜欢这种饮料,只是碍于礼貌,不得不捏着鼻子往下灌。
      “那么多年了啊。”我推动了一个白卒。
      茨温利似乎是很惊异我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点点头。“二十多年了吧,后来我战后不久就随家一起回到了伯尔尼——嗯,谢谢。”他接过咖啡杯。瓷器不精致,但看上去他用得很熟。罗德里赫显然在任何地方效率都很高,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就准备了足够三个人分量的咖啡和嵌着巧克力碎的小甜饼。
      “尝尝,正宗的维也纳小红帽咖啡豆。”茨温利将一个马克杯推到我面前。其实我知道他平时过日子最鸡贼。给爱德华的小费永远是一个十生丁的钢镚儿,将来临咽气都得拉着罗德里赫的手说别点俩灯泡浪费电,这下请我吃点心还不知今天拉着计算尺要心疼多久。
      而更可气的是他完全是个比我更可恨的臭棋篓子,我们只好低头疯狂地消耗着饮料和点心,然后抬头在那个黑白相间的木头格上胡摆一气。
      他们的沙发倒是不错,大概是意大利货。很宽,以我六英尺的身高一坐进去就感觉陷进了一团海绵里。这个倒是有点麻烦。以我现在的动作,够到沙发底确实有点困难。还好那只胖猫咪一直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我灵机一动用指甲盖在它耳朵上狠狠拧了一下,胖猫嗷一下直窜起来撞到茨温利膝盖上,他手里玩着的刚刚被踢掉的两个卒子一下扔了下去。
      “我来捡。”我如获大赦,一头钻到沙发下面,将早就捏在手心的窃听终端一把扎在沙发转轮腿边上。一按背后的按钮,三棱倒刺针牢牢将它固定在真皮和海绵里。就好像用来对付运输卡车轮胎的倒爪道钉,除非将布料割开,否则休想将它取下来。
      “好了。”简单一个小动作,我已经出透了一身冷汗。“我的天,滚到墙根下了。——喂,这个黑马怎么靠在白格子上?您偷子儿了吧?!”
      一只手按在我肩上,罗德里赫越过我的肩头将白马向前推了几个格。“马二平七,黑卒已经触线升格了,亚瑟你危险。”
      茨温利挠了挠头发,将胖猫抱到了膝盖上。他在办公室里以爆脾气出了名,发起火来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东德留学生都吓得筛糠。可回了家就变得柔软了起来,灰绿色眼睛像早春刚刚生出来的苔藓。我突然脊梁一紧,因为他看我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情意绵绵……
      “别打岔。”他站起来探过身子,整整越过我的脑袋在罗德里赫脸上亲了一下。“我好歹也要赢一回吧?”
      “……我……我咖啡喝多了,我要求去趟厕所。你们继续,继续。”我挑了挑眉毛。“如果我回来发现客厅里已经没人了,我会替你们锁上门的。”
      茨温利像老朋友一样捅了我一拳。我夸张性地一提裤子,跳过正平躺在地上晾晒肚皮的阿喀琉斯向楼梯上面奔去。卫生间和浴室向来是窃听的死角,在防水技术尚不发达的时候带有纸盆和电子发射器的终端绝对没法放在潮湿的地方。而昨天晚上我和爱德华测试了这个终端的防水性能,放在洗手盆里泡了两个小时,拿出来仍然能好好地发送无线电波。
      这个终端是专门为这种场合设计的,倒真是有点邦德系列电影道具的感觉。我将它按在盒板柜子后,总算放心地松了口气。
      茨温利还坐在客厅里双手托着下巴对着那盘棋。罗德里赫大概是觉得无聊,捧了本书坐在窗前。胖猫似乎是能看懂一样蹲在窗台上探头向下看,粗尾巴一摇一晃。
      拉斐尔•桑西画圣母身边的天使的时候,一定有这样一个清秀干净的青年在他面前。就这样地坐在阳光里,安静地翻着一本书。额前一丝永远梳不平的头发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睫毛浓重而脸庞干净。
      “我——我是不是把你将死了?”茨温利见我过去,忙把一本看来是棋谱的东西向报纸堆里塞了塞。
      “看不出来,还有这么多子儿没杀掉呢。”我简直恨透了我的不学无术,就是是波诺佛瓦这个时候他就算不会也至少能编出点什么来——孔夫子这次又说啥了?
      罗德里赫似乎是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胖猫在阳光下晒得暖洋洋的,伸了伸腰趴下,满意地舔着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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