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记忆犹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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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卡在窗下翻阅破旧的教典。这本在幼时由母亲赠予的薄薄的小册子，记载着王国最广为流传的人与母神的传说。厚实的封皮已磨损得看不清图案纹饰，扉页与封底均摇摇欲坠，这样严重的损毁，却并非是由于几代人的随身携带。
她仍然记得收到这份礼物的那个夜晚，母亲为她翻开书页，妖精从文字间翩然飞出，伴随抖落下的灿然金粉，来自神代的幻梦在孩童眼前缓缓舒展开纤细翅翼。虔诚的圣女与更加虔诚的妖精为艾丽卡编织安详绮丽的梦境，献给神明的赞歌一直奏响在小公主床头，一直伴随她到离开母亲身边，住进陌生而又冰冷的王宫。
直到八岁那年。
【世间一切起源于一条河流，每条支流都生发出一支新的种族，皆为神的眷族。】
【唯有新生的异族人不被接受。牠们没有厚重的皮甲或强有力的羽翅，但双足仍然踏伤了簇生的花草，投掷的石块驱逐了平原上的蛇蚁与小兽。】
【神的子女们都有着部分相似的相貌，却都不肯接纳这新的一支。夜行的蝠族说，它们没有獠牙。海妖们相携着调笑，说，它们没有鳞片和尾巴。】
【……】
【林间的精灵不发一言，四蹄在石板上叩响，将人类引荐给了睡意正浓的神明。】
【母神娇养她柔弱的幼子。】
【神的孩子们也随着神的逝去而逐渐衰弱了，人却逐渐强大起来。】
【牠践踏了神的荣光，开始迫害昔日也并不友善的兄弟姐妹们。】
公主合上教典，示意归来的修女口述接引的信件，艾弗妮沉声开口，“伊万斯夫人信中说，反对您与精灵结盟，尤其反对您将‘魔女’也纳入和平盟约的范围。
“她还是认为，接受‘魔女’会在贵族间引起恐慌，不利于您对他们的招揽。”
“最先扩大这份恐慌的，不正是她吗。不必回复。回程时我亲自去见她。”艾丽卡不由发笑，温和宽慰自己忧心忡忡的传令官，“海瑟薇已经证明了她的能力。我们之间的结盟，比那些单纯为利益驱动的贵族更加牢靠才是。
“况且，比起魔女，姨母更厌恶海妖才是。”
既然在和平盟约缔结之后才表示反对，那就只是施舍给支持教廷的贵族们一个交待，而非真的向公主施压。
曾撕咬过书中妖精的利齿早已被强行磨平。海妖不信任人类，却也不愿依赖心甘情愿给予庇护的精灵，她警惕地咬住投喂到岸边的兽肉，不肯让精灵靠得更近。
“我们是非常友好的。”负责照料海妖的精灵发出仿佛带有些许安抚意味的嘶鸣，“精灵一向是各族的保护者。”
“保护？你是说把强大的那一个打跑来保护弱小的这一个吗？”海妖毫不在意对方是否能听懂，她重新沉入水下，避开了精灵关切的目光。
当她再浮上水面，暮色里只有几位魔女悠闲漫步在湿漉漉的湖畔。
尤瑟提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何时能离开这个“游戏”，恰巧莱克丝也表现得像是从未承认过自己的身份，于是两人心平气和地交换情报。
“过几日我会跟随教廷的队伍去王都带回族人。后续的安排你应该去问莉莉。”莱克丝抽紧袖口露出的绷带，“血族只会提供目前这些帮助。她们滞留在人类王庭里将近一年已经很不安了。”
“我可以也跟你一起去吗？”尤瑟提背手看向地面，一脚踢开近旁的石块。
海妖忽然出现，掩盖住了石块入水的声音。她颇有兴味地揣摩起眼前的两名盟约代表，但还是避免和莱克丝交流，只盯着尤瑟提空无一物的肩头问道，“你的书页妖精呢？没带出来吗？”
莱克丝恍若未闻。“由你自己决定。”她说，“但不会是跟我一起。”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沉静疏离地与尤瑟提对视，只在离开前轻轻朝一旁觑了一眼。“一个忠告，最好不要靠近有海妖所在的水域。”莱克丝轻声说，随后便大步流星远离了这里。
海妖仍支起双臂等待着魔女的回应，妖异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天真，“过来一些吧。”海妖轻声诱哄，“你不想知道如何讨好小公主才能混进教廷去往王都吗？”
尤瑟提没有挪动，也不做回答，安静凝望着海妖，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好吧。好吧。”海妖笑着妥协，向她唯一的听众吐出了那个答案，“只要你把书页妖精送给艾丽卡，她一定会答应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小请求的。”
“那还是不必了。”尤瑟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想要从海妖口中了解公主的态度，但不打算接受海妖的挑拨或者介入她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我们毕竟是盟友。我想我应该直接向公主殿下提出请求。”
“不，你不想。”海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虽然艾丽卡代表教廷接纳了异族，但她身后的那些贵族可未必这样想。你知道他们其中的某些人，会因为禁止捕捞、售卖海妖而损失多少钱吗？而且你还是魔女。
“你知道王国是因为什么开始公开抓捕‘魔女’的吗？”海妖抛出带毒的饵料，柔软唇舌间含刺的语言是她在王宫生活时唯一的武器，“是因为一个人。赫尔薇尔·伊万斯，艾丽卡公主的姨母，也是她最早的支持者。两年前这位出身高贵的夫人宣称她的丈夫伊万斯伯爵是遭到了从海瑟薇城流窜到王都的魔女残忍杀害，伯爵的尸体被大卸八块，头颅甚至被端上了国王的餐桌。
“那个疯女人，她在丈夫死后立刻将伯爵迷恋多年的海妖也同样大卸八块，还惺惺作态地声称担心伯爵在地下孤独，将两份尸块一起合葬了。她才是真正能主导艾丽卡想法的人。”海妖冰蓝的眼珠在不知不觉降临的夜色下仍闪烁着粼粼波光，“那时她们就将比王女更加严厉地驱除我们这些权贵身边的玩物作为夺权道路上的小小成果，与精灵结盟也只是看重精灵的强大，你以为她们真的在意异族的死活吗？不然以传说为食的书页妖精为什么绝种，还不是因为人类再也不传唱神明的诗篇。
“人类都是些不信神的异教徒，教廷也只是王室手里同室操戈时才用得上的一把刀而已。”
海妖浓重的怨恨几乎凝成实质，锋利无比割开咽喉陈伤，满嘴涌血的锈味。精灵是十分团结友善的种族，但祂们对于家庭和伴侣的概念并不十分明确，自母神陨落后，精灵最早开始衰弱，很少再有新生儿降生，这支寿命悠长的古老神族终将在这样微弱但持续的衰老中消亡。倘若异族今日的和平全维系在精灵的强大之上，那祂们再次陷入绝境的日子也不会太远，而下一次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海瑟薇不知何时出现，轻轻拍了拍尤瑟提的肩膀。莉莉化成的书页妖精柔和地照亮尤瑟提脚下一小片地面。
“不必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借着神国的湖水，海瑟薇灵魂上熊熊燃烧的火焰再次被暂时压制住，精灵的养女丝毫没有身为人类的自觉，她弯下腰，微笑着向海妖伸出手，“精灵们听到你的想法会很高兴的。
“至少现在，至少在这里，我们还有能力庇护所有的异族。”
异族与人类之间真正的和平究竟要在哪里寻找。难道要海妖彻底躲入深海再不靠近陆地，魔女也学血族潜进黑夜颠沛流离，人类扩张领土的铁蹄终有一日也会踏□□的大门，精灵会像龙一样走向毁灭的结局，也或许终于如愿能陪伴在长眠的母神身侧。
娜娜百无聊赖地揉捏龙森然的白骨，锋利的骨刺在她手中不断变换形态，压平、延展成一块坚硬的骨片，然后随手插入地面，起身拍打身上的泥土，跟上了离开的同伴。“你是不是忘了，‘魔女’本质上是人类。”娜娜说。
“说起来，莉莉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世界呢？在我那边就只有你一个。”尤瑟提用气声发问，堂而皇之地在同伴中间说悄悄话，“嘿！不会其实还有别的魔女但是你一个也没介绍给我吧！”
“没有。”莉莉闪避了这个问题，“但我也不清楚她们选择这里的理由，我只是‘看见’了这个世界。”
以及看见了，不知哪一日，会需要暂时也降落在这个世界的尤瑟提。
但魔女们所求的是什么呢？
娜娜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老魔女只是寻求一个能安稳度日的小屋，能让她抚养幼龙以及因为一时心善捡来的小魔女长大成人的一小段岁月，而她偏偏不听劝告，将老魔女用在她身上的那份好心分给了那些哀求、哭泣的女人们。然而没有她，她们迟早也会反抗，没有“不死”的能力，却抱有哪怕同归于尽的决心。
那些异世界的魔女也是一样的滥好心，让她仿佛看到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
但为何那些魔女们孤注一掷的反抗迟迟不见效果，在她被捕前如此，在她重获自由的六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魔女们将血与死亡的恐怖带给曾压迫过她们的所有人，却依然不断有新的魔女流着血泪加入她们。
漆黑的林间出现一盏灯火，艾弗妮褪去修女的装束，着常服静静立于林中。她将提灯递给海瑟薇，踌躇着用指尖在海瑟薇手背写下只言片语。
“修女大人。”尤瑟提忽然开口，“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王都吗？”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我记忆犹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