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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和平的使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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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海瑟薇在过去四年里几乎从不离开精灵族并非单纯的自我放逐。
在前往精灵族的路上,海瑟薇身上草木焚烧的气味越来越明显,艾弗妮的脸色也因此越来越差。
教廷公主,那位仁慈的主君,允许艾弗妮离开她负责驻守的海瑟薇城,作为传令官先一步去往精灵的密林。海瑟薇劫掠了山间幽芳的花朵和飞鸟秀丽的长羽,编织成艾弗妮发间鲜亮的花冠。愤怒的鸟雀追着海瑟薇扑啄,被熟知它们习性的海瑟薇大笑着挥开,甩在身后。
精灵们照旧指引。她们踏上一片如茵的厚密草地,龙的尸骸卧在倾倒的树木中间,盘绕其上的树藤表面遍生青苔和菌类。繁茂的密林之间倾注下一道明亮的光线,斜斜投进龙枯朽空洞的眼眶。
对幼崽格外宽容的精灵将孩童样貌的不死魔女也一并视作需要额外关照的对象,依依不舍地将娜娜从背上放下,不肯再进一步靠近,马蹄稍显焦躁地踢打地面。
娜娜向龙伸出手,开始回收这死亡的遗产。尸骸从与地面接触的部分开始逐渐染上黑色,溶解成如墨的影子,缓缓沉入地面。缠绕坟茔上的,生的那一部分迅速退去,藤蔓也抽出手,惊起休憩于此的大群鸟雀。
一只体型较大的鸟儿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惊吓,它矫健地飞起,又很快收拢靛蓝与明黄的羽翼,轻盈落在艾弗妮肩头。艾弗妮轻微侧脸,避开近在咫尺的鸟喙,但鸟儿也只是需要排解未完全消退的倦意,它简单梳理过羽毛,便振翅离去了。
尤瑟提的目光还一直追着那只大鸟,直到娜娜忽然开口说:“那个和平盟约,我不会去的。”她望向神游天外的尤瑟提和她肩上飘浮的莉莉,无所谓道,“反正盟约里写的‘魔女’主要是你们这种。由你们代表才更合理吧。”
其实或许娜娜表现得更加不与她们亲近一些会更好。尤瑟提快速翻阅着莉莉发来的剧情提要。魔女与海瑟薇、与精灵族之间的结盟毫无共同利益可言,实际上与教廷之间也没有。魔女救治海瑟薇,而海瑟薇为魔女提供降落的坐标,艾弗妮在海瑟薇城期间也尽力释放了被捕的魔女,这就是她们同盟能做的所有事情。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于是她们向教廷示好——
教廷要争夺权利,要取得继承权的公主需要强有力的盟友,精灵要庇护被驱逐、追捕的异族,魔女要反抗压迫她们的贵族与世俗的一切,于是公主许诺倾覆国王腐朽、庞大、极端排斥异族的政权。
但教廷的公主,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她花费了数年才终于说服国王暂且放下对异族的追捕,和平盟约缔结完成才算她们真正成为同盟,国王不肯下放更多权力,将精灵族的密林,划归为封赏给海瑟薇的侯爵领地。
好在精灵族并不在意这仅能逞口舌之快的冒犯。高大俊美的半人马彼此间保持着距离,充当侯爵的仪仗队,伫立在山林的入口,迎接再一次在清晨时分到来的公主。公主从修女手中接过带露的花环,为盛装的女领主加冠。
海瑟薇颔首向公主致意,“感谢您的到来,艾丽卡殿下。”林间传来精灵齐声的低鸣,山林的守卫们向后退却,让出进入神国的道路。教廷的骑士抬着一口沉重的巨大铁箱在河岸停下,箱子底部分开,水流倾泻而出,一条硕大的银蓝色鱼尾从中一闪而过扑入水中,畅快地飞速向中心湖游去。
那便是目前能够找到的、即将加入和平盟约的最后一个种族,也是教廷与精灵结盟的诚意之一。
传说海妖是母神的第一个孩子,在人类王国大肆扑杀异族的历史中,海妖是受害最久、最深的种族,几乎所有被抓捕的海妖都等不到赦免释放的这一天。纵使很多海妖因容貌出众被权贵豢养,得以免去被屠宰的命运,在国王被海妖的歌声蛊惑险些杀死王女的闹剧发生之后,也都被处死了。
但这一条,恰恰是为祸宫闱,长伴王女十九年,几乎一度被视作王室一员的那名海妖。
教廷用铁箱装载、千里迢迢运送而来的海妖在湖水中席卷起银亮的粼粼波光,很快又从岸边的湖水中冒出来,湿漉漉的银色长卷发盖满上身,只露出颈间溃败的疤痕和边缘细密的鳞片,回归她在盟约中应处的位置。
一旁的莱克丝目不斜视,只拎起黑袍一角,挡住海妖泼来的水花。
“血族那群不能见光的残障儿终于全都走不动路了吗?派一个人类作为代表?”海妖嘲笑道。
“不能在日间出行总好过海妖连自己的语言文字都丢掉了。”血族的特使毫不犹豫地去戳对方最难堪的痛处,对这位恶语相向的盟友反唇相讥道,“丧家之犬就只能在别人的家里狂吠。”
这话题过于尖锐敏感,几方势力费尽心力促成的盟约在这两人中间顷刻间难以维系。海妖不屑冷嗤,转而望向将自己带来此地的公主。
盟约里最主要的精灵与教廷都没有注意湖畔的争执,公主正站在初次见面的魔女面前,神情略显惊异,小心翼翼地向莉莉伸出手,让伪装的书中妖精停驻在指尖,虚幻的金粉簌簌飘落,时间的流动也仿佛变得缓慢起来。
海妖拍出一道水浪,横插到公主面前,满怀恶意地重复她在王宫无数次进行挑拨时的虚伪作态,“哈,书页妖精消失这么多年,还以为绝种了呢。怎么了艾丽卡?你终于想到要找一只替代品了吗?”她又靠近了一点,“啊,或许你都不记得了,毕竟你那时候才八岁。当时我只是多看一眼,维罗妮卡就把那小东西从你手上抢过来了。”海妖低低地发笑,“妖精可真是脆弱呀,手和脚都是那么的细弱,我撕碎它的时候,你的表情,就和,就和——”
海妖生长着尖锐指甲的手捧住脸,更加放肆地笑了出来,“好吧,和你现在的表情不一样。”她还来不及收起那笑容就猛地抬手,死死抓住了脖颈上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微光的丝线。
“是殿下太过宽仁。”修女手上的光线一圈圈收紧,她低声说,“需要我帮你把舌头拔掉吗?”
精灵们终于望向这里。海妖因畏惧想要稍稍后撤,却因着丝线紧绞住咽喉无法实现。
艾丽卡抬手止住了正要上前的骑士,她将妖精还给魔女,纤细的金色翅翼融化在公主鎏金眼瞳的倒影中,妖精的形影和公主的神色都看不分明。她离开仪仗,一个人走向湖边。
海妖看着银发金瞳的公主,传说里,母神就是这样的发色与瞳色,于是除人类以外,神明的所有眷族都是银发,于是人类代代挑选这样的公主作为教廷的继承人。
梦里银发金瞳的母神也曾抚过碧蓝海上的柔波。
你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同族呢?
“你那时就是个无能的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子。”刻薄的话语继续从海妖沙哑的嗓子里吐出,“你是怎么哭着跑回去找你那圣女母亲求她把权柄给你的?”
公主面容冷肃,她的手探进了清澈的湖水里。海妖感到颈上的丝线已经松开,但伤疤仿佛又在发烫,带着獠牙的枷锁明明已经摘去了,此刻却觉得锁链还握在对方手中。“在湖里会不习惯吗,还是海水会更好些?”公主问道。
其实她早已想不起自己出生的那片海域了,“这湖可要好得太多了。”喉咙里似乎有血在上涌,“谁让精灵才是神的宠儿呢?母神把最好的一切都赐给它们了。”
“是吗?那就好。”公主的裙摆重又离开水面,“好好享受这段时间吧。毕竟,我很快会回来杀了你。”
上位者总是妄想无限延长自己的统治。昏聩的国王不会思考臣民是否愿意百载千秋地供奉他。他们是那样地畏惧异族,唯恐领地上有半点反抗的声音,但又是那样地盲目无知,试图从异族手中攫取长生的可能性。这份贪婪终于长成勋贵们密不透风权力下的嫌隙。王女对“不死魔女”的审问始终没有半点进展,容颜永驻的海妖伺机向国王进献谗言,怂恿他饮下年轻血亲的心血。
维罗妮卡的情人背叛了她。海妖被关进教廷特制的水笼中时,王女就站在近旁,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划过满溢出盐水的箱壁,海妖躲进水底,警惕地注视着自己的旧主,唯恐她毁去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涌动的水流扭曲了王女火红色的华服,光线映衬下,丝毫看不出王女面上有哪怕半分取血后的苍白。
“你始终还是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或许在你眼里,艾丽卡是和你一样遭到压迫和剥削的弱者。”王女的声音在水下变得沉闷,“是我疏忽大意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忘掉你那些同族。”
其实不是。海妖冰蓝的眼珠透过水面凝视着傲慢的王女。她被捕捞上岸的时长已然超过了在海中的年月,对曾经一同生活的同族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是身体重重拍击到地面的钝痛,同族被剖开鱼尾时鲜血淋漓的腥气,以及颈上枷锁从未摘下以致压迫喉管的轻微窒息感。
反正本来也没指望能靠这一次就击垮维罗妮卡。血族披着夜色潜入王庭,向国王献上了更加唾手可得且稳定的“长生”。
“精彩的配合。”王女低头与海妖对视,“但你很快就会明白,自己做了多么错误的选择。”
正步入衰老中的国王所求的是长生。那么年轻的公主所求的是什么。倘若有朝一日她真的站到权力的顶点,是否也会开始寻求无法撼动的威势和虚无缥缈的长生。艾丽卡确乎对幼年时陪伴身侧的书中妖精抱有非同寻常的深厚感情,但孩童的感情能够维持多久,那份痛惜能够辐射到所有异族身上吗?还是会和维罗妮卡一样,仅会为某一个特定存在留下苟活的余地。
血族的复活仪式已经迎来失败。精灵们对母神的赞歌其实与海妖同出一辙,她潜入翠绿的湖底,观察精灵千年来为等待神明留下的无数灵魂。在那个渺茫的,神明能够再度降临的可能性里,也只有这些奉上灵魂的神的宠儿能够回归母神,借着神的荣光重返世间。
海妖竭力爬上岸来。从人类的王国来到精灵的领地也不过是从一个异乡去往一个没那么差的异乡罢了。“喂。”她努力地在地面上支起身体,“你准备如何杀死我呢?”
还以为不会有回答。
公主说:“就像你杀死莎多琳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