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柳湖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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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是由另一位时间的魔女发掘的。
但“莱克丝”也并不是这位魔女本人。为了保证自己能在探寻的路上走得更远，有些魔女会选择带走某个世界的亡魂，作为附身的主体，代替自己进行探索。所以莱克丝才与希莉娅同行，几乎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拜访了水源女神陨落的雪原之后，魔女决定离开。
海瑟薇城是莱克丝的最后一站。她引开卫队之后，躲进窄巷，脱离了这个世界。原本留给追兵只会是一具无主的尸体，但另一条世界线上的林格“意外”死亡，措手不及的莉莉只能将她投入这具名为“莱克丝”的身体中。
“我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林格。”莉莉说。
各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总是一致。她在这个世界的投影不能离开海瑟薇太远，当她们赶到海瑟薇城时，只来得及接回在绞刑架上万分痛苦却依然保持清醒的林格。
但其实林格的身份根本不是秘密。莱克丝的故友知晓她要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世界的事情，她们只是不能确定时间，而希莉娅不愿冒着永远失去莱克丝的风险，去赌她已经安全离开的概率。
回到众人面前的“莱克丝”不再能听懂异族的语言，不再会书写她们的文字，对她们曾调查过的情报一无所知，甚至意识不到，她在精灵族养伤期间，总是远望着她的那个衰弱的精灵是她的旧友。
这名已逾千岁的精灵一直保管着旧友的游记，一遍遍翻阅她的小友们为她描绘的那些或瑰丽或奇崛的景色，并在莱克丝与希莉娅相继离开的三年后预感大限将至，最终将这本游记转交给即将出行的海瑟薇。
如今这份最后的见证，从尤瑟提手中转递给一直困于“莱克丝”之名、困于三年前逃亡的那个夜里的林格。
不住颤抖的手在封皮上留下带血的指痕，皎洁的月光穿过云层，照亮了“莱克丝与希莉娅”的签名，是她唯一熟悉的，吊坠背面刻下的字迹。
银发的血族在满月最明亮之时出现在高塔窗外，爆破墙壁后强势闯入，振开的黑袍下，满地烟尘中，唯有少女如血沉郁的双瞳闪烁。等待许久的卫兵纷纷被自己的影子缠住手脚，只能看着血族抓住他们看守的囚犯从缺口处一跃而下，风声送来对方挑衅的报上名号：
“我是希莉娅！夜间的亲王！
“今夜是满月夜，不畏死的话，就尽管来追吧！”
与人类王国领地重合最大、遭到追捕最厉、因反抗而仇恨愈深的血族张开锐利的獠牙，言语间悍然挑衅人类王室的权威，然而如练月华下只余一道转瞬即逝的行迹。高塔阴面庞然的黑影扭曲缠结，试图动摇这百里内唯一的制高点，却并未闭锁住门扉。据守在外的卫兵解救了为影子锁绞的同僚，镇压了想要趁乱解救同伴的魔女。
王女在亲兵拱卫中通过血族击破的巨大缺口处俯瞰整片林地，传令收紧一侧的包围。
离职后在新工作室制作的第一部游戏被前公司剽窃、从医院复诊出来被飞驰而过的飙车党撞飞、忽然复活在异世界被当做“异族”抓捕、不认识的血族同伴前来营救。林格被拉扯着飞奔，仍表现得像在状况外。
名叫“希莉娅”的血族少女像是一道飞扬的、银亮的流光，如同从天而降的救世主，骤然闯入阴暗沉闷的牢房。被抓着一起从高楼跃下时，林格听见自己强烈的心跳。她恐惧着从那样的高处落下，心率极速升高，却不肯在急剧的下坠中闭上眼。
呼啸的风扬起希莉娅的黑袍、兜帽、银白的发丝，眼瞳瑰丽如名贵璀璨的宝石，少女面容妍丽，神情和唇边露出的獠牙却是不加掩饰的野性，蓬勃地冲破一切桎梏，冲向风中飘摇的自由。
“莱克丝，你这次怎么跑这么慢。”少女笑问她，“以前你从来不会被抓到的。”
希莉娅足够谨慎，她勘察过附近地形，选择在血族力量最强的月圆之夜前来营救自己的朋友，也足够狂妄，自信能在夜半到黎明之前带莱克丝逃至安全地带。
林间遮蔽物多，但教廷的骑士不急于近身，只松散地铺向四周，无法一击全灭，外围士兵不断补充，割断限制行动的影子。况且她们不能一直在林中停留，只能向外继续前进，却也失去了树木的掩护。林格只能藏在希莉娅身后，躲避飞来的流矢。
饥饿和干渴重新占领她的理智。恐慌的情绪再次漫过心头无主的兴起。天际已泛起鱼肚白。终于欣赏够猎物垂死挣扎的王女款步而来，身后跟随的修女暂时放松了锁链的控制——
旭日已升起。
林格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为希莉娅遮挡住倾泻的阳光，但那努力太过徒劳，血族接触过阳光的皮肤寸寸灰裂，她茫然失措地拥住痛苦的少女，“……莱克丝……”林格无法回应，只能听她撕心裂肺的、尖锐的哀嚎，最终全然化作飞灰。
这是否是她轻慢对待生命的惩罚？林格拼命想要抓住那最后一缕烟尘，仅初见的一夜如指间流沙，只剩下怀里一件黑袍。朝晖普照斥退黑夜，才终于显露出森然林立的盔甲和兵刃。
一同被押解刑场的魔女们都悬着泪，但无论哭泣与否，无表情的林格都也被推上绞刑架。无声息的、整齐悬挂的一排尸体再无看守的必要，一线辉光划过，绳索齐齐断裂，血族溶于安全的夜色，一具具翻看尸体。
“这个！这个还活着！”担心声响引来卫兵，发现的血族压抑着声息呼唤同伴，“喂！你叫什么名字？”
林格涣散的瞳孔缓慢移动到祂们闪烁的红瞳，一时无法发声，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个名字：“莱克丝。”
“我是莱克丝。”
她们躲入精灵的密林寻求庇护。陌生的语言环绕中，林格始终保持沉默，机械地接受食物和伤药。终于在某个深夜再次听懂血族的争吵。
“……复活仪式要最亲近的人放干血液，你疯了！”“可我们需要她！你敢自己去面对人类的教廷吗？”“那也轮不到我们！几个旁支真以为自己做得到吗！”“谁！谁在那里？”
林格踢开踩断的枯枝，颈间黑紫的勒痕还未消散，沙哑的嗓音接上了祂们的话题：“你们要复活希莉娅吗。”
“可以放我的血。”她平静地说。
她们离开了那里。尝试无数次，更换无数地点，请教许多年长的术士，却依然只得到失败。她们一路北上，穿过原本的血族领地，在宽广的雪原上点燃篝火，寒风中吹起深红色的雪粒，伤口处的血液早已冻住，连包扎都不必要。
血族拨动火星，黑袍单薄却不见畏冷，打破了无言，“据说以前这里才应该是我们的领地。”她说，“血族诞生在母神行过的最后一处地点。”
“可真够差的。”血族们自嘲地笑笑。
忽然其中一人转向林格，眼里的怨恨不平在寒冷的雪原上也被冻结凝滞，“你要不要学习我们的术法？”她说，“就是得从文字学起，比较麻烦。”
温暖柔软又厚重的触感取代了梦里刺骨的寒意，伤口被妥帖地包扎好，黏稠的血渍也被洗净，躯体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灵魂已丢弃了这无用的枷锁，飘在空中。
尤瑟提将擦洗过的吊坠还给林格，林格接过后反复摩挲，不知在想什么。
“我近日就要返回精灵族了，如果你还愿意代表血族来参加和平盟约，可以和我们同行。”海瑟薇说。
“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血族，在夜间盟契吗？”林格抬起头，向海瑟薇出示吊坠背面的刻字，“这是什么意思。”
她平静、坦然地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曾经以为这是血族的文字，但在学习后却发现仍然无法读懂。她们说这是按照精灵的传统制作的礼物，也许刻的是精灵语。”
海瑟薇凝望着她，“但这文字是‘你’自己刻的。”
“那不是我。”林格说，“不必再假装不知情了。”
在她们眼中，是“林格”还是“莱克丝”有什么所谓呢。希莉娅确乎离开自己的族群太久，以至于只有她的族人毫无知觉，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
就连希莉娅本人，也知道自己甘冒风险救出的，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朋友。
也许是见到的第一面起，也许是在逃亡中的对话里，她认出了莱克丝的皮囊下，是一个陌生的灵魂。在被太阳焚烧殆尽之前，在濒死前的巨大痛苦中，她或许才终于无法分清，满怀不舍地询问——
“莱克丝，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那声音出现在她每个噩梦的开头，告诫她、折磨她，混淆她的梦境与现实。
她一直明白，其实“莱克丝”也只是异世的来客。
“柳湖生。”海瑟薇没有去看吊坠，或者说不必看。
“刻的是前一个‘莱克丝’的本名。”莉莉解释道。
林格反复咀嚼这名姓。她起身整理衣冠，层叠的绷带再次掩在宽大的黑袍下，语气冷淡，“我要去找昨夜那些血族。建立盟约时我们自然会去的。”
她推开门，踏入一度恐惧的、刺目的阳光中，没有再去拿莱克丝和希莉娅的游记。
撰写者、接受者，皆已不在此世间。
曾用于纪念的游记，成为几人共同的遗物。
尤瑟提冲向门边。“林格！”她喊道。
她曾经参与制作过很多优秀的游戏，那些精彩纷呈的世界曾经带给她荣耀、财富与无数个独自一人的深夜里以慰藉，最后却无力证明自己作品的从属权。她无法再回到原本的世界，也不打算再回到那里。纵使“莱克丝”的名字已失去意义，她也依然不愿摘下这不属于自己的名姓。
她无法抛弃希莉娅的族人，却也无法真的融入。但至少对于祂们来说，她确实是“莱克丝”；而对于她来说，祂们是最后还保有关于希莉娅的记忆、还会无数次反复提起希莉娅的人。她们曾彼此仇视，一次次明知无用地放满祭坛的血液，也相互拉扯着，终于苟活到太阳升起之前。
林格没有回头。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柳湖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