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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以瓦瓦之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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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卯之交,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国都远郊这处深宅大院。高耸的青砖院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墙头覆以乌瓦,蜿蜒如黑龙静卧。朱漆大门终日紧闭,唯角门偶有开启,亦是有帘幔垂遮,难窥内里乾坤。然一旦踏入,便知其中别有洞天。但见庭院深深,不知几许进落,飞檐斗拱错落有致,抄手游廊曲折回环,连接着一处处精巧的楼阁轩馆。庭中叠石理水,植奇花异草,四时不绝。陈设之物,乍看并不张扬炫目,细观则见紫檀木家具温润如玉,多宝阁上摆件古雅别致,官窑瓷瓶插着应时花卉,帷幔所用丝绸暗纹流动,处处显露出一种不显山不露水、却底蕴深厚的内敛奢华。更有一种无形的森严秩序弥漫其间,仆从侍女行走无声,眼神交汇皆有章法,使得整座宅院在静谧雅致之下,潜藏着令人心悸的谨肃与机密。此处对外或称是某位致仕老臣颐养天年的别业,实则,乃是权倾朝野、手眼通天的张院士麾下一处极为隐秘的要地——专司训导情报暗桩的基业。
张院士其人,于芙圆国中,真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虽无王室血统,然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州郡,明里暗里掌控着无数权柄。他犹如一只巨大的蜘蛛,通过精心编织的关系网络,笼络人脉、拉拢党羽、培植眼线与间谍,将触角深入这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的每一处肌理,牢牢操控着其根基命脉。为不断巩固并延伸其势力,确保对各方动静了如指掌,每隔数年,他便會派出若干如冯艳这般精明干练、绝对忠诚的心腹老嬷,以采买婢女、招募绣娘、乃至祈福献童等各种名目,前往芙圆国各城市、乡镇,暗中甄选年龄适中、容貌清秀、身家相对清白且易于掌控的少女,秘密带入这处与世隔绝的宅院,进行严格而系统的训导。历经数年雕琢,这些女子最终将被作为一份份特殊的“礼物”或“活的眼睛”,送入芙圆国各大名门望族、权贵官邸之中,侍奉于那些足以左右政局的人物枕席之侧、书房之外。她们既是供人取乐的玩物,是端茶送水的婢女,更是窥探秘辛、传递消息、甚至执行特殊使命的暗桩,是张院士手中那无数根牵动各方、洞察先机、杀人于无形的丝线。
故而,在此深深宅门之内,少女们所接受的,远非寻常大户人家丫鬟仆役的教导。每日课程排得密不透风,几无喘息之机。东方甫露鱼肚白,晨钟未响,她们便已被嬷嬷催促起身,梳洗整齐,于庭院中列队,开始一日之初最严苛的仪态训练。行需如弱柳扶风,裙裾微动而环佩不惊;立需如芝兰玉树,肩平背直而颈项秀美;坐需如磐石静荷,姿容端雅而气息平稳;卧……亦有卧的姿态,需慵懒而不失妩媚,自然流露风情。乃至一颦一笑、眼波流转、袖袂轻拂、指尖微扬,皆有严格定规,务求举止优雅入骨,仪态万方动人,能于无声处悄然撩动人心,令人卸下心防。
仪态之后,便是繁琐至极的规矩礼仪课。不同品阶的官员、不同性情的贵人、不同场合的应对,皆有成套的章法。如何察言观色,从细微的表情、语气、甚至茶盏摆放的位置判断对方心绪;如何在不经意间的闲谈中,巧妙套取所需的讯息;如何利用天真无邪的笑靥或温柔体贴的举动,完美掩盖真实的意图与身份。这些课程往往由神情冷峻、目光如刀的老嬷嬷传授,她们自身便是洞悉人心的高手。
午后时分,常有专门聘请的女师,将少女们引入密闭的厢房,门窗紧闭,垂下厚帘,传授那些难以启齿的、伺候达官显贵的床帏秘技。图文并茂的册子,露骨的言传身教,直听得这些大多未经人事的少女们面红耳赤,心跳如鼓,羞耻难当,却又被严厉告诫必须强记于心,熟练运用,因为这将是她日后安身立命、完成任务的重要“本钱”之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熏香与尴尬的奇异氛围。
而所有课程之中,最为核心、也最为隐蔽的,则是那些巧妙隐匿于风雅外衣之下的刺探与传递情报之术。琴棋书画,本是大家闺秀的修养,在此地却成了传递密信的载体。学习抚琴,需知特定曲调中的暗号节奏;对弈之时,棋盘落子亦可构成一套密语系统;练习书法,字体笔画间能隐藏讯息;作画构图,更能标注地形方位。此外,如何将密语藏于诗词唱和之中,如何利用绣花图样、点心摆盘样式、乃至每日变换的发髻样式来传递信号,如何快速记忆复杂的人物关系脉络与地形地图,如何在遭遇突然搜查时空空妙手地隐藏或迅速销毁证据……这些阴诡伎俩,被精心包裹在琴棋书画、女红厨艺等风雅或寻常的外壳之下,由那些看似儒雅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师傅们,一丝不苟地灌输给这些正值韶华的年轻头脑。
在这群或因家道中落、或被诱骗买卖、或为求生路而来的少女中间,她们或多或少识得几个字,有些许察言观色的根基,虫子——此刻尚被如此称呼——显得格外突兀与艰难。她不仅目不识丁,更致命的是,她几乎完全无法说话。当旁的少女在言语嬷嬷指导下,练习娇声软语、吴侬软语,学习如何巧舌如簧、既能奉承又能套话之时,她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在一旁焦急地比划着手势,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啊……呀……唔……”等破碎模糊的单音,如同被掐住了脖颈的幼鸟。这景象时常引来其他女孩们压抑的窃笑、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或是无声的怜悯。负责教导言语礼仪的嬷嬷对她尤为头痛,戒尺的责打、尖锐的呵斥几乎成了瓦瓦每日的必修课,常常是她脸颊红肿、手心发烫地结束练习,却仍进展甚微。
一日,冯艳照例亲临训导堂巡视考核,正撞见那言语嬷嬷拿着戒尺,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而虫子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花砖地上,一边脸颊已明显肿起,泛着红痕,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兀自倔强地张开嘴,试图模仿嬷嬷刚才示范的一个极其简单的音节,急得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忍着不肯落下,那模样既狼狈又透着一股惊人的执拗,可怜亦复可叹。冯艳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挥手让那犹自忿忿的言语嬷嬷暂且退下。她缓步踱至虫子面前,裙裾曳地,无声无息,只是居高临下地、带着审视意味地打量着这个近乎匍匐在地的少女。恰时庭中风过,吹动廊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清脆空灵的“叮咚”声响。冯艳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屋顶,看见那层层叠叠、排列有序的青灰色瓦片,在午后日光下泛着沉着的光泽,它们沉默地承受着风雨烈日,覆盖其下,遮蔽万千气象,无言却不可或缺。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直,听不出丝毫喜怒情绪:“既是实在说不出口,便暂且不必强求。世间能传情达意、通达人心者,本非止言语一途。然,人处世间,名号总需一个。”她话语微顿,指尖随意向上一点,目光仍落在那些瓦片之上,“瞧见那些瓦了么?虽默然无声,质朴无华,然覆于顶则遮风挡雨,排列有序则各安其位,自有其用处与分量。你既暂不能言,便先唤作‘瓦瓦’吧。望你日后,亦能如瓦,安于所立之位,终归能找到自己的用处。”
于是,从这一刻起,“虫子”这个充满了轻蔑与践踏的代号悄然褪去,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瓦瓦。一个源于屋顶之上、最为寻常不过的遮蔽之物,带着冯艳随口一取的随意与漠然,却也奇异地暗含着一丝或许连命名者自己也未曾深思的、对于坚韧与实用价值的期许。这个名字,就此成为她在这座深宅之中崭新却又未知的身份标识。
自此,瓦瓦的训练生涯增添了更为严苛、也更具针对性的内容。每日必有固定的时辰,由一位被指派来的、极富耐心却也要求极其严苛的专项嬷嬷,将她带入僻静的耳房,进行一对一、近乎残酷的发声训练。从最基础的元音“a、o、e”开始,一个简单的“啊”音,往往需要重复练习上千遍,直至喉咙红肿嘶哑,疼痛如灼烧,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嬷嬷会用有力的手指按压她的喉部、腹部,甚至以细棍调整其舌位,强迫她去感受、去寻找那微弱的气流与声带振动之间应有的共鸣与力道。过程痛苦不堪,挫败感如影随形,瓦瓦常常因生理上的极度不适与精神上的焦急而泪流满面,但她那双异常璀璨的眸子里,却始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之光。她开始极度专注地观察教导嬷嬷以及身边每一个人的口型变化,模仿那细微的舌齿唇喉的配合,笨拙而努力地调动着那些似乎从她存在之日起就未曾被正确使用过的发音器官,试图从那片沉寂的混沌中,挖掘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除了这额外的“学语”之苦,其余的功课,瓦瓦亦不敢有丝毫懈怠与放松。她深知自己起点远比旁人落后,如同一张过于素净的纸,要想不被抛弃,唯有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练习仪态时,她往往是晨曦中最先到庭、暮色里最后离去的那一个,反复揣摩练习到腰酸背痛、脚步虚浮;学习那些复杂的暗码符号与记忆地形图谱时,她虽一字不识,却凭借着一股异常的专注力与天生强大的图形记忆能力,硬是将那些在旁人看来如同天书的曲折符号、错综路径,强行刻印入脑海之中;即便是那些令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床帏秘术讲解,她也听得极其认真,虽懵懂不解其中深意,却牢牢记住这是必须掌握的“功课”,是生存下去所需的“本领”。
她那异于常人的刻苦沉默,以及那双偶尔抬起、便流光溢彩、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眸子,渐渐也在这深宅少女群中引起了一些微妙的波澜。其中有心生怜悯者,暗中投以鼓励的目光,或在她摔倒时悄悄扶上一把;自然亦有那等心胸狭隘、惯于攀比嫉妒者,视她的沉默与特殊为异类,偶尔便会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诸如故意“不小心”弄脏她本就空白的练习册页,或是在她全身心练习步态时,悄然伸脚绊她一下,看她猝不及防的狼狈模样,然后掩口窃笑。对于这些,瓦瓦大多只是默默忍受,自行整理,或是抬起那双清澈得过分、带着些许茫然不解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作恶者,那目光纯粹而直接,反而时常让心生恶念者先自感到一阵无趣或莫名的自惭形秽,讪讪而去。
光阴如水,在日复一日严格乃至严酷的训导中悄然流逝。瓦瓦,这个曾被唤作“虫子”、于尘埃中挣扎求生的女孩,正如同一块深埋于顽石中的璞玉,被一双无形而有力的手挖掘出来,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被精心又冷漠地打磨着。她依旧沉默的时候居多,但已非昔日那般全然喑哑,竟能断断续续地、努力地说出一些简单的词语和短句,声音因长期的练习而显得沙哑奇特,却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呜咽哀鸣。她学会了如何行止有度,如何低眉顺眼掩饰眸中情绪,也隐约窥见了自己未来命运的轮廓——并非回到萍花镇那油腻燥热的厨房,而是要去往一个更遥远、更繁华、也更莫测的深渊,去到一个陌生的、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身边,完成那些被赋予的、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的使命。
夜深人静之时,她偶尔仍会在梦中回到萍花镇,回到那个可以蜷缩着晒太阳的温暖墙角,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熟悉的后厨油烟与饭菜混杂的气味。但每当醒来,映入眼帘的只有陌生床帐顶部的精致雕花,以及窗外被月色勾勒出的疏落竹影,耳边回响的是教习嬷嬷严厉的训诫,心中明了的是第二日等待她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繁重功课。她不再去费力思索为何是自己被带至此处,只是如同石缝间最顽强的野草,凭借着求生本能,近乎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被吸收的知识与技能,努力适应着这个全然陌生、规则严苛的新环境。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在经历了最初的惶惑、惊恐、挣扎之后,渐渐沉淀出一种更深的静谧,宛如古井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却仿佛掩藏着无数无人能窥探、连她自己亦未必清晰的秘密与情绪。
她就像一枚被那只操控着芙圆国暗流的手,悄然置放在巨大权力棋盘之上的棋子,懵懂而被动地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推送,去向那未知的、必然波澜壮阔却也危机四伏的棋局。而这座深深庭院中的一切严苛训练,无论是表面的优雅仪态,还是内里的阴诡秘术,都正一点一滴地将她塑造成一件逐渐趋于完美的工具,一件即将被投入那波涛暗涌、杀机四伏的权欲之海中的特殊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