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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初入叠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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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华如驰,光阴荏苒。深宅高墙内的训导岁月,于无声无息间悄然流转至终章。这一日,往日里弦歌不辍、诵声琅琅的庭院,竟陷入一种异样的沉寂。微风拂过廊庑,徒留空荡回响,一种无形压抑混着难以言喻的紧张,沉沉笼罩着每一个角落。数十名少女皆已更换上新裁的衣裙,料子虽非顶级的云锦苏缎,却也比平日所著精细许多,颜色统一为素净的月白与水绿,衬得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愈发娇嫩,却也掩不住那份前途未卜的惶惑。她们被引至平日习练仪态的主厅,屏息凝神,垂首敛目,鸦雀无声地肃立成排,宛如一批等待被检视、被分配的珍贵器物,静候着主宰命运的时刻降临。
厅堂上首,冯艳嬷嬷与几位素日里威仪十足的主事嬷嬷端坐于紫檀木椅上,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冷肃沉静,目光却锐利如鹰隥,缓缓扫过下方那一张张写满紧张、期盼、或是茫然无措的年轻面庞。案几之上,一叠泥金名刺并几本厚厚的册簿静静陈列,墨迹犹新,仿佛重若千钧。
并无冗长训话,一位专司人事调派的嬷嬷上前一步,取过册簿,开始依序唱名。她的声音平板无波,不带丝毫感情,每一个被念出的名字后,便紧随一个芙圆国都之中响当当的府邸姓氏。
“柳依依,赐陈大人府邸。”
“林婉柔,赐李大人府邸。”
“苏芷兰,赐于大人府邸。” ……
每一声唱和,都牵动着一颗少女的心。被念到名字者,有的眸中难以自制地掠过一丝喜色,那意味着所赴之家权势煊赫,或许能得几分荫庇,前程稍显光明;有的则霎时面色发白,显是风闻过那府邸内里的某些不堪隐秘,对未来生出惧意;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深知自身如同无根浮萍,只能任由这命运的流水将其带往未知的他方。
名册一页页翻过,厅内空气愈发凝滞稀薄,仿佛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极大心力。终于,那嬷嬷的目光在名册某一处停顿下来,她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众人,最终落定在队列最末那个始终深低着头、身形显得格外单薄瘦弱的少女身上。厅内残余的些许窃窃私语霎时止歇。
“瓦瓦,”嬷嬷的声音较之前似乎沉缓了半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度,“赐——叠府。”
“叠府”二字甫一出口,厅堂之内,虽无人敢喧哗,却分明起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如同微风吹皱一池春水。站在瓦瓦近旁的几名少女飞快地交换着眼神,那目光复杂难辨,掺杂着庆幸不是自己的如释重负、一丝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或许,还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转瞬即逝的同情。
而瓦瓦她自己,对这个注定将与她未来紧密相连的府邸名号,并无太多波澜起伏。她只是依着这些时日被反复灌输的规矩,木然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却略显僵硬的礼,算是领命。于她混沌初开的认知之中,“叠府”二字,与“如意饭店后厨”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一处屋檐,继续做着伺候人的活计,或许规矩更繁琐些,活计更精细些罢了。
然这叠家,在芙圆国都花圆城内,却绝非寻常门第。其祖上乃是追随最早一批开拓者,自浩瀚海波彼岸的大夏渡海而来的功勋元老,据传更是芙圆这片土地最初名义上的“共主”,被尊为“王”。
然天命莫测,因其先祖膝下荒凉,并无子嗣承继香火,竟效仿古之贤君,将权位禅让于麾下最为骁勇得力、众望所归的将军,亦即现今统治芙圆的王族之始祖。
自此,叠家虽卸下重担,荣宠加身,尊享殊遇,却终究远离了权力漩涡的最核心处。历经数代光阴侵蚀,家族昔日荣光渐次褪色,衰颓之势如江河日下,愈发明显。族中子弟或才具平庸,无所建树;或福薄早夭,人丁日渐凋零稀疏。及至当下,于芙圆国都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上,叠家早已是门庭冷落,处于极度边缘之位,空自顶着开国元勋、百年世家的煊赫空名,内里实则已是捉襟见肘,全仗着祖上积累的微薄产业与往日残存的情面,勉强维系着表面那摇摇欲坠的富贵风光。
国都之人谈及叠家,往往先是唏嘘感叹,继而摇头惋惜:“赫赫扬扬,百年簪缨,奈何竟至于此?”
至于叠家这一代唯一的嫡系血脉,名唤叠溪的公子,其声名更是狼藉不堪。传闻其年方十七八,生就一副昳丽俊秀的好皮囊,眉目如画,风姿特秀,颇有昔年潘安宋玉之遗风。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此子不思进取,放浪形骸,乃是国都各大秦楼楚馆、赌坊歌榭的常客,一掷千金,夜夜笙歌,十足一个挥霍无度、纵情声色的纨绔败家子。将瓦瓦这般懵懂弱质分配至如此门庭,其未来之境遇坎坷,自是可想而知。
分配既毕,少女们便由各府派来的管事仆妇引领,鱼贯而出,登上等候在外的各色车轿,驶向各自命定的归宿。瓦瓦跟随一位来自叠府、面色淡漠、眼神中透着几分倦怠的中年仆妇,上了一辆半新不旧、帷幕泛青的马车。车轮辘辘,驶离了这座禁锢她身心、却也赋予她新生技能的高墙深院,一路向着那传闻中日渐倾颓的叠府行去。
叠府宅邸坐落于国都西城,占地颇为广阔,远远望去,屋宇连绵,檐牙高啄,依稀可见昔日鼎盛时的规模气象。然行至近前,却只觉一股陈腐寥落之气扑面而来。朱漆大门上的铜兽门环光泽暗淡,镌刻着“叠府”二字的匾额虽依稀可辨昔日金漆的辉煌,边角处却已斑驳脱落,显是久未精心修缮。府门虽大开,却并无多少车马人迹,只两个年老门房倚着门框打盹,更添几分暮气。
步入府内,但见庭院深深,不知几许进落。古树参天,枝叶繁茂,本该是欣欣向荣之景,却因疏于打理而透出一股野性的荒芜与寂寥。亭台楼阁的雕栏画栋色彩褪败,池水亦略显浑浊。偶有仆役丫鬟穿行其间,亦是低眉顺眼,脚步匆匆,面上少见鲜活色彩,多是沉寂与麻木,仿佛也被这府邸的沉沉暮气所浸染。
依照高门大户惯例,新入府的婢女须由总管事分派职司。叠府的老管家姓钱,是个身形精瘦、背脊微驼的老者,一双眼睛虽因年岁而略显浑浊,却时不时掠过一丝历经世事的精明与洞察。他接过引路仆妇递上的瓦瓦的来历文书,目光在“张院士府荐”那几个字上停留片刻,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他沉吟半晌,心下计较:此女虽来自那不能得罪的所在,看着却甚是怯懦寡言,不如安置到西院那位性子相对温和、平日亦不甚得老爷欢心、故而无甚是非的赵姨娘处,做些洒扫庭院、莳弄花草的轻省活计。如此,既全了张院士那边的颜面,又可省却许多麻烦,两下相安。
然,世间事,往往计划不及变化之速。就在瓦瓦入府翌日,钱管家指派一个小丫鬟领着她在府中熟悉路径格局之时,竟于一处偏僻少人往来的回廊拐角,猝不及防地撞破了一桩丑事——那位原本即将成为她主子的赵姨娘,正与一名衣饰华贵、却绝非叠老爷的青壮男子拉拉扯扯、举止亲昵暧昧!瓦瓦当时怀中正抱着一摞刚领到的换季衣物,惊得呆立当场,手足无措间,衣物散落一地。那赵姨娘更是骇得花容失色,惊怒交加,猛地一把推开那男子,转而看向瓦瓦的眼神,瞬间充满了羞愤、恐慌与怨毒之色,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此事虽被赵姨娘疾言厉色地强行压下,厉声警告瓦瓦不得对外吐露半个字,否则定要她好看。但这根尖锐的刺已深深扎入双方心中。赵姨娘做贼心虚,自此日夜难安,如芒在背,唯恐这新来的、沉默得近乎痴傻的丫头不知何时便会将这天大的丑事泄露出去,酿成灭顶之灾。她深知瓦瓦背后站着张院士那座靠山,虽看似微不足道,却也不敢轻易动用私刑将其打杀或发卖,生怕一个不慎,反引来张院士的注目与深究,那便是引火烧身,自取灭亡了。
焦灼惶怖数日,赵姨娘终是心生一计。她寻了个由头,将那位精明的钱管家请至自己房中,假作关切地提起:“钱管家,前几日府里新来的那个叫瓦瓦的丫头,我瞧着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只是我院里如今人手已是足备,且多是使唤惯了的老仆,骤然插进个新人来,彼此只怕都不便宜。我听闻溪哥儿那听竹轩里,近来又打发走了几个笨手笨脚、不得力的,正短少人伺候。不如……就将这瓦瓦拨去溪哥儿院里如何?那丫头瞧着虽木讷寡言了些,胜在看着肯吃苦耐劳。溪哥儿性子虽是挑剔难伺候了些,说不定反倒合该这般沉默少语的,才不至于惹他心烦?”
钱管家是何等样人,在宅门中打滚一生,早已炼就七窍玲珑心肝。立时便听出了赵姨娘这番话语底下汹涌的暗流与精准的算计。谁人不知府上那位叠溪少爷是顶顶难伺候的主儿?性情乖张孤僻,喜怒无常,尤其厌恶生人近身,身边伺候的仆役丫鬟走马灯似地更换,能熬过一月的都属凤毛麟角。将这新来的、看着形容枯槁、沉默寡言甚至显得有些呆笨的瓦瓦送往听竹轩,分明是将其往火坑里推,料定她不出几日必会被少爷轰赶出来。如此,既不着痕迹地打发掉了这个知晓隐私的隐患,又丝毫未曾开罪张院士那边——人是被少爷自己赶走的,与旁人何干?端的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钱管家心下雪亮,却也乐得顺水推舟。他本就不欲卷入后宅妇人间这些阴私争斗,能借此将瓦瓦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免却日后可能的是非,自是求之不得。于是面上便堆起恭敬笑容,应承道:“姨娘思虑周全,体恤下人,实乃她们的造化。老奴也觉得此法甚妥。少爷那儿确是缺个稳妥人伺候。老奴这便去安排,将瓦瓦拨往听竹轩。”
于是,瓦瓦的命运之舟,再次被人轻易拨转了航向。她甚至未曾来得及看清西院赵姨娘处的庭院景致,便被钱管家领着,穿过一重又一重愈发显得幽深寂寥的庭院曲径,走向府邸深处,那位声名在外的纨绔少爷叠溪所居住的“听竹轩”。
听竹轩位于叠府最为僻静的东南一隅,环境倒是极为清幽,院墙外便是一片茂密修竹,风过处,枝叶相摩,簌簌作响,恍若低语。然而甫一踏入院门,一股混合着残留酒气、靡靡香粉以及些许陈旧尘埃的复杂气味便隐隐传来,冲淡了竹林的清雅。院内屋舍精巧,陈设亦见品味,然细看之下,桌椅案几皆蒙着一层薄灰,廊角阶前偶见落叶,显是日常打扫之人并未尽心竭力。
钱管家将瓦瓦带至正房门外,先驻足低声叮嘱道:“进去之后,牢记分寸,少看,少问,多做事。少爷院里的规矩,非同小可,你需得句句记牢,刻刻谨记。”言罢,方才抬手掀开那悬挂着的湘妃竹帘。
房内光线偏暗,窗扉半掩,陈设颇为华丽,却透着一股随意挥洒后的凌乱。多宝格上珍玩玉器摆放得漫不经心,一张紫檀木大书案上,散乱地铺着些宣纸,墨迹淋漓未干,几本线装书卷随意摊开,旁侧还搁着一套显然价值不菲的白玉酒具,残留着琥珀色的酒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清冷的墨香、醇厚的酒香、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香料气息,共同交织成一种属于年轻男子的、慵懒而疏离的氛围。
叠溪少爷并不在房内,想必如常彻夜未归,尚在何处温柔乡中沉醉未醒。钱管家对此似是早已习惯,他转向瓦瓦,面色凝重,压低了嗓音,开始逐一交代事项,那谨慎的模样,仿佛生怕惊扰了此间主人的某种无形结界:
“瓦瓦,你既入了这听竹轩,便是少爷跟前的人了。首要一条,须得谨记,便是要敬重少爷,忠心不二,眼里心里只得少爷一人,绝不可生出背主忘义之心,更不可与府中其他各院,尤其是……咳,”他含糊了一下,显然意指西院赵姨娘之事,“不可有何不必要的牵扯攀扯,徒惹是非。”
“其二,”管家指节叩了叩身旁的书案,“少爷性喜洁净,眼中容不得半点污秽尘芥。这房里院外,一应器物摆设,需得时刻保持清爽整洁,纤尘不染。尤其是少爷这张书案,最是紧要!务必擦拭得光可鉴人,其上书卷、笔墨、纸砚、镇尺等物的摆放,皆有特定位置次序,万万错乱不得。少爷虽……虽不常于此伏案攻读,但……此乃规矩,你牢记便是。”
“其三,”钱管家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真实的无奈与倦意,“少爷他……年少性豪,时常在外……应酬交际,每每直至东方既白,晨光熹微之时,方才……方才尽兴而归,且多是酩酊沉醉之态。你需得格外警醒,每夜提前备下醒酒用的热茶汤,必要浓酽解酒方好,再佐以几样清淡可口、易于克化的小菜点心,于小厨房的灶上温着,随时备取。待少爷归来,伺候之时动作务必要极轻极柔,万不可发出些刺耳声响,惊扰了少爷的歇息。”
“其四,少爷素性喜静,最厌人聒噪喧哗。平日若无吩咐,切勿在眼前无故徘徊晃悠,更不可多嘴多舌,问东问西。少爷让你做何事,你便做何事,未曾吩咐之时,便安安静静待在自个儿的下处,非召不得近前。”
“其五……”钱管家又絮絮地叮嘱了许多琐碎细节,诸如少爷不喜何种颜色的衣物、厌恶何种气味的熏香、平日几时惯常起身、几时需避开其心情不佳之时等等,条条款款,繁复异常,直听得人眼花耳热,头晕目眩。
瓦瓦始终垂着眼睑,静静聆听,努力将这一条条、一款款繁杂无比的指令刻入脑中。于她而言,这似乎与昔日在如意饭店后厨时,努力记住哪位客官口味重需多放盐、哪道招牌菜火候需格外小心并无本质不同,无非是规矩更细致、更严苛了些许。
一番冗长交代终告完毕,钱管家看着眼前这瘦小单薄、面色苍白依旧、沉默得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小丫鬟,心中暗自摇头叹息,实难相信她能在这位阎王般的少爷手下熬过几天。末了,他终究还是存了一丝不忍,添了一句:“少爷的脾气……唉,日子久了,你自然知晓。凡事……多多忍耐,小心伺候着吧。若实在……实在是熬不下去了,也可来寻我说道说道,只是……”只是话至此处,便又咽了回去。只怕到那时,她早已被少爷毫不留情地驱逐出这听竹轩了,寻她又有何用?
言尽于此,钱管家摇摇头,不再多言,转身撩帘而去,留下瓦瓦独自一人立于这间空旷、华丽却又透着冷清与陌生气息的房间中央。
瓦瓦静立片刻,方才缓缓抬眸,开始细细打量这方她今后需得“时刻保持洁净”的天地。目光掠过博古架上蒙尘的玉器,扫过地面上零星散落的纸片,最终,定格在那张宽大却凌乱的书案之上。案上宣纸散乱,墨迹斑驳淋漓,一支显然价值不菲的狼毫笔被随意弃置一旁,笔锋已然干涸硬结。
她依着管家最先的吩咐,挪动脚步,走向那张书案。她的动作间,仍带着些许在训练基地时日久养成的谨慎与一种奇异的专注,伸出那双虽粗糙却已不复往日红肿龟裂的手,极轻、极慢地开始整理。窗外,竹叶摩挲之声簌簌入耳,更反衬出房内的寂静深幽。
这个被命运几度拨弄、更名为瓦瓦的女子,她人生中的又一段未知篇章,便在这弥漫着残余酒香、冷冽墨香与淡淡尘埃气息的房间里,悄然揭开了序幕。而那位传闻中放浪形骸、喜怒难测的叠溪少爷,此刻或许正于某处红绡帐底、温柔乡中醉梦沉酣,尚不知晓,自己这片早已习惯孤寂与混乱的领地内,已然悄无声息地闯入了一个如此截然不同、带着一身谜团与坚韧的“小婢女”。风起于青萍之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相遇,又将在这日渐倾颓的世家大族中,激起怎样的涟漪?一切,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