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命中注定被选择 ...

  •   天光熹微,淡金色的晨曦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丝丝缕缕柔和的光束。如意饭店的后院里,那株年岁已久的老槐树舒展开苍劲的枝桠,新生的碧绿叶片层层叠叠,爬满了枝头,织就一顶郁郁葱葱的华盖。树梢极高处,一个以细枝草茎精心编织的鸟巢安稳地坐落于分叉之间,巢中卧着几枚青灰色的鸟蛋,蛋壳上点缀着深褐色的斑点。鸟妈妈与鸟爸爸交替值守,时而轻盈地飞出去寻觅虫食,时而飞回,用温暖的羽翼小心翼翼地覆盖着未来的希望,期盼着新生命的破壳。它们偶尔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本是生机盎然的景象,却引来了不速之客。
      店里的伙计被那叽叽喳喳的鸟鸣搅得心烦意乱,继而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那鸟蛋若是掏来,用清水煮熟,剥壳后蘸上细盐、香醋,再撒上一把辣子面,佐以一碗清汤寡水面条,岂非人间至味?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野草疯长,再也按捺不住。他当即从杂物间里搬来一架吱呀作响的竹梯,手脚并用地攀爬而上,眼睛死死盯着那鸟巢,伸长手臂,意图将那几枚孕育着生命的蛋尽数攫取。
      他的指尖离那巢穴越来越近,几乎能感受到母鸟残留的体温。再近一点,只差一点……
      树下的墙角边,虫子一如既往地蜷缩在树荫与墙壁交界的那一小片阴凉里,试图利用这午后的片刻闲暇打个盹。连日的疲惫让她很快沉入浅眠,然而,前堂隐约传来的人语声,并非寻常食客的喧哗,而是几种不同身份之人交谈的混杂声响,将她从短暂的睡梦中惊醒。她心下纳闷,午市已过,未到晚膳时辰,怎会有人在此刻到来?莫非是错过了饭点的行脚商人?她不敢怠慢,生怕耽误了生意,又惹来老板娘与后厨大娘的责罚。她急忙仰头,望向树上的伙计,挤眉弄眼地比划着,示意前堂有客至。
      伙计正全神贯注于那近在咫尺的鸟蛋,眼看美味即将到手,被虫子这一打扰,顿时火冒三丈,没好气地低声吼道:“没长腿吗?自个儿不会去招呼?滚开!别碍着爷的好事!” 若因这哑巴丫头坏了他一顿难得的加餐,他定要她好看!
      虫子被呛得缩了缩脖子,心中愈发焦急。伙计不肯去,前堂的“客人”又不能置之不理,她自己又口不能言,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自己上了!她深吸一口气,一路小跑着穿过狭窄的走廊,猛地掀开通往前堂的那道油腻厚重的蓝布门帘——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堂内之人亦因她的突然闯入而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只见本应空无一人的饭堂里,赫然站着老板娘、掌柜,还有镇上几个常在镇长手下办事的差役,以及一位身着锦缎长衫、腰间醒目地别着一枚刻有杨府篆印木牌的中年男子。这些人原本正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显得有些不同寻常。虫子的贸然闯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原有的氛围。堂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交换着难以言喻的意味。
      虫子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她本能地侧垂下双臂,深深低下头,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像一尊等待审判的石像,呆呆地立在门帘旁,准备迎接即将降临的、不知为何的惩罚。
      这时,一个冰冷而毫无情绪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多大了?”
      虫子猛地抬起头,茫然四顾,是在问她吗?
      她看向那群面色严肃的成年人,那个腰间别着杨府木牌的男子再次开口,目光锐利地盯视着她:“问的就是你。年纪?多大了?”
      虫子更加困惑了。问她年纪?她自己又如何能知晓?她连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都一无所知,更何况是确切的年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粗糙的衣角,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困兽般的呜咽声,紧张得几乎要缩成一团。
      老板娘见状,生怕这哑巴丫头惹恼了杨府的贵人,忙不迭地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抢着回答道:“回大人的话,这丫头是我们店后厨打杂的,三年前不知从哪儿流浪到这儿,可怜见的,没名没姓,也不知生辰八字,我看她孤苦无依,一时心软就收留了她,赏她口饭吃,让她在后厨干点粗活。这几年也从没见有家人来寻过,估计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她这儿……还有点不清不楚,”老板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问也问不出什么。不过大人您别看她这样,使唤她干活倒是一把好手,手脚勤快,从不偷懒,只要打个手势……”
      “我只问她几岁。”杨府差役不耐烦地打断老板娘喋喋不休的表功与撇清,语气冷硬。
      “哎哟,是是是,”老板娘吓得一哆嗦,赶紧赔笑,“她啊,我刚捡到她的时候,看着也就十岁出头的模样,像个没长开的小豆芽。这过了三年……我估摸着,怎么也该有十四、五,或许……十六?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差役的脸色,心中飞快盘算,若这丫头真在外头惹了什么祸事,可得立刻撇清关系,万万不能牵连到店里。
      那杨府差役闻言,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将虫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似在评估老板娘的话是否属实,确认她确实处于十几岁的年纪范围。片刻沉默后,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清晰而不容置疑:“带走。”
      命令下达得猝不及防。没等老板娘和掌柜从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中回过神来,更没等虫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旁边那几名镇长手下的差役早已如狼似虎般扑上前来,一左一右牢牢钳制住虫子瘦弱的胳膊。虫子常年做的是粗活,有些力气,却从未经历过这般阵仗,更不懂任何防身之术,在那两个健壮差役的手中,她如同鹰爪下的雏鸡,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发出惊恐无助的呜咽。
      待老板娘和掌柜反应过来,虫子已被那几人毫不留情地拖拽着,走出了饭店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镇子高处的街道尽头。
      老板娘怔在原地,半晌才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这算什么事儿!” 她心疼的并非虫子的安危,而是平白损失了一个任劳任怨、几乎不需要支付工钱的劳动力。日后后厨那些脏活累活,只怕都要压在伙计身上,再想找一个像虫子这样“物美价廉”的杂役,怕是难如登天了。而对于虫子自身而言,前路茫茫,吉凶未卜,她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感到恐惧。无人能料想,日后天下风云变幻的巨轮,其最初那微小的一丝转动,竟肇始于一个无名伙计贪图口腹之欲的掏鸟蛋之举,以及一个哑女阴差阳错的闯入。历史的洪流,往往由无数这样的偶然与必然交织推动,即使没有虫子,那些高踞庙堂的大人物们,依然会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
      与此同时,杨府前厅。
      厅内熏香袅袅,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那位姓冯的妇人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身姿并未完全放松,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手中把玩着一柄小巧精致的银质香勺,偶尔拨弄一下身旁侧桌上一尊白玉香炉里的香灰,让那缕缕青烟升腾得更加笔直而均匀。今日之事,关乎重大,她希望一切顺利,不出丝毫纰漏,否则回到国都,她亦难以向上峰交代。她抬手,指尖轻轻掠过氤氲的香烟,嗅着那能宁神静气的芬芳,试图压下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恰在此时,杨修躬身趋步入内。
      “冯大人。”杨修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敬。
      冯姓妇人并未抬眼看他,目光依旧流连于自己护甲上镶嵌的一根翠色羽毛,语气平淡:“何事?”
      “回大人,一切均已准备妥当。全镇所有年岁在十几上的女孩儿,现已齐聚于厅外侧居等候。只待大人您一声吩咐,下人便让她们依次上前,供您甄选。”杨修小心翼翼地回禀,姿态放得极低。
      “让她们上来吧。”冯大人终于淡淡开口。
      “是。”杨修应声退下,转身去安排。
      几日前,杨府颁下告示,征集全镇所有十几岁的未婚女子。镇长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各家各户如实上报,杨府更是派出了精干差役,挨家挨户地盘查核实,严防瞒报漏报。这些被征集来的女孩们,此刻都被统一安置在前厅右侧一处名为“西阁”的厢房内,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萍花镇土生土长的女儿,家世清白,户籍可考,想隐瞒也无从瞒起。唯有虫子,是一个意外的变数。她如同无根的浮萍,在这镇上没有亲人,没有户籍,甚至常常被人遗忘。若非那日伙计贪图鸟蛋,迫使她闯入前堂,她或许真的会成为那条“漏网之鱼”。此刻,西阁之内,莺莺燕燕,人头攒动,镇上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几乎都聚集于此了。
      忽然,西阁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名身着杨府统一服饰、神态肃穆的婢女走了进来,为首一人朗声道:“所有人,随我们来。”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女孩们怀着忐忑、好奇、甚至一丝隐秘的期待,在这几名婢女的引导下,鱼贯而出,步入宽阔华丽的前厅,并按照指示,在前厅中央厚厚的织花地毯上排成了整齐的队列。平日里庄严肃穆、罕有人至的前厅,瞬间被这些少女的青春气息和细微的骚动所填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味和不安的呼吸声。
      杨修快步上前,再次向冯姓妇人躬身禀报:“冯大人,人已齐至。请您过目。若有合您眼缘的,但凭您的吩咐。”说完便垂手恭立一旁,静候指示。
      一直微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嗅香的冯姓妇人,此刻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原本对此行并不抱太大期望,无非是走个过场,敷衍了事,从这穷乡僻壤挑选一两个看得过去的带回京中交差便罢。想来那些真正掌权的大人物,也未必看得上这些小镇姑娘。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或紧张、或羞涩、或试图强作镇定的年轻脸庞时,倒也生出了一丝品鉴的兴趣。她微微坐直了身子,嘴角牵起一抹难以捉摸的浅笑,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威严:“都抬起头来。从前面开始,一个一个来,让我仔细瞧瞧。”
      “都听见了吗?抬起头,从前往后,依次上前!”杨修立刻向女孩们高声传达命令。
      这情形,竟如同某种无声的遴选。女孩们虽不明就里,但几日来在杨府受到的良好款待(好吃好住,还有婢女暗示这只是“府里请你们来玩几天,过后就送回家”),让她们放松了警惕,甚至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许多人猜测这是杨府在挑选丫鬟,而且是待遇极好的那种,若是被选中,便能脱离家中清贫的生活,留在杨府享受富贵。因此,当轮到她们时,无不尽力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或抿嘴浅笑,或眼波流转,盼望着能被贵人看中。
      当其他女孩们或紧张或兴奋地等待着命运的垂青时,只有虫子一人,静静地站在队列的末尾,几乎缩在阴影里。她依旧穿着那身与这华丽厅堂格格不入的粗布旧衣,低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的鞋尖。这几日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吃饭睡觉,无需干活,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惦记着饭店后厨那堆积如山的活计,盘算着回去后要花多大功夫才能清理完毕。她只盼着这莫名其妙的“做客”早日结束。
      冯姓妇人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一个个上前来的女孩,目光挑剔而迅速。看了十几个后,她便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连让一些姿色稍好的女孩上前细看的兴致都缺乏了。这些女孩,虽不乏清秀之辈,但终究带着一股子小镇的怯懦与小家子气,缺乏那种令人眼前一亮的韵致。她心下失望,准备随意指认两个稍顺眼的带走,也算完成了任务。
      终于,轮到了虫子。
      当虫子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时,冯姓妇人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立刻蹙了起来。那身破旧不堪的衣着、枯黄散乱的头发、营养不良的苍白面色,在这群刻意打扮过的女孩中显得格外刺眼。冯姓妇人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嫌恶,如同看到什么不洁之物,当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下去,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工夫。
      虫子如蒙大赦,连忙转身就想退下。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脚下突然被一个圆溜溜、硬邦邦的东西绊了一下!“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绊倒她的,是一颗不知从哪位匆忙行走的婢女发髻上滑落的珍珠。珠子不大不小,滚落在地毯的经纬之间,成了一个隐蔽的陷阱。
      虫子摔得懵了,膝盖和手肘传来阵阵疼痛。她又羞又窘,挣扎着想爬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想寻找什么东西支撑一下,或者仅仅是出于无助的本能——这一抬头,她的目光恰好与正前方宝座上的冯姓妇人撞了个正着!
      这一意外,使得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了摔倒在地、泪眼婆娑的虫子身上。
      冯姓妇人原本厌烦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微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眼前这个狼狈不堪、衣着褴褛的女孩,并非什么低贱的杂役,而是某种稀世珍宝!
      原因无他,只因虫子那双眼睛!
      平日里,她总是低眉顺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光彩。此刻,因突如其来的惊吓和疼痛,她猛然抬头,那双眼睛彻底暴露在人前——竟是那般璀璨夺目!宛如将浩瀚星河尽数纳入其中,清澈、深邃、明亮得不可思议,仿佛蕴藏着天地间最纯粹、最原始的光华。任何人只要与之对视,便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入那片璀璨的星空,心神为之所夺,久久难以回神。
      这样一双绝世无双的眸子,却偏偏镶嵌在这样一张平凡乃至黯淡的脸上,配着这样一具枯瘦孱弱的身体,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极不协调的震撼感!仿佛这双眼睛和它所依附的躯体,根本不属于同一个灵魂!
      虫子终于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窘迫的境地,回到她所熟悉的、虽然辛苦却无需面对如此场后的后厨。她转身欲走。
      然而,旁边的杨府婢女却伸手拦住了她。因为坐在上方的冯姓妇人,微微抬手,做出了一个阻止的动作。
      虫子僵在原地,更加茫然不知所措,紧张地环顾四周,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一直密切关注着冯姓妇人神态的杨修,此刻极其机敏地快步上前,躬身等候吩咐。
      只见冯姓妇人微微侧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杨修低声说道,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笃定:
      “就是她了。其余人,全部遣散。”
      “是,冯大人。”杨修心中虽也惊疑万分,但面上丝毫不显,立刻恭敬应下。
      冯姓妇人——冯艳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虫子身上,尤其是那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眸。她此行本是敷衍塞责,万万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小镇,竟真的能觅得如此……有趣的“意外之喜”。
      有趣,当真是有趣得很。
      这一瞥,或许将彻底改变一个无名“虫子”的命运,也将悄然拨动更大格局的齿轮。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