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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陌生的女人、满街的告示、镇民的热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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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将至未至,天际仍残留着一片灼热的赤金,夕阳的余威丝毫不减,炙烤着萍花镇的每一寸土地。如意饭店的后厨,更是热得如同蒸笼一般。虫子如往常一样,先是弓着腰,用那快秃了的笤帚将后厨与客堂区的青砖地面细细扫过,不留一丝残渣。接着,她拧干破布巾,开始擦拭桌椅、柜台、乃至支撑房梁的柱子。汗水如溪流般从她枯黄的鬓发间淌下,沿着瘦削的脖颈,滑过嶙峋的锁骨,最终大滴大滴地砸落在被踩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上,发出极轻微的“啪嗒”声,旋即化作一缕微不可见的水汽,瞬间便被燥热的空气吞噬殆尽。她身上那件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黏腻不堪,却又因布料厚实而不透风,更加剧了这难捱的酷热循环。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虫子并无多余的衣物可供更换,寒来暑往,她仅有的,不过是那么两三件缝缝补补、洗得发白的旧衣罢了。
她并不知晓今日有华贵马车造访萍花镇之事,即便知晓,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耳畔吹过的一阵无关之风。她的世界狭小得只剩下这一方油腻的后厨和那间堆满杂物的柴房,外间的风云变幻,达官显贵,与她这般的蝼蚁又有何干系?她一面机械地想着,一面起身,准备去往后厨开始晚市前的备菜工作。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后厨破门,一股混合着食材腥膻和昨日油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走到那座镇上少有的、需耗费大量冰块的冰柜前,用力拉开沉重的柜门。霎时间,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气汹涌而出,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那瞬间的清凉,竟让她有些恍惚,心口那因闷热而生的慌悸,也似乎被这冰冷的空气稍稍抚平了些。她探手进去,取出需要择洗的蔬菜,指尖立刻被冻得发麻。
不多时,晚饭的时辰便到了。前堂渐渐热闹起来,掌柜的挺着微凸的肚腩,站在柜台后拨拉着算盘,眼睛却不时扫视着堂内;跑堂的伙计亮起嗓子,吆喝着“客官里边请”、“您几位?”,声音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穿梭;后厨更是瞬间变成了战场,炉火轰然升起,厨子赤着膊,汗流浃背,将虫子切配好的食材抓起来,“刺啦”一声投入烧得滚烫的油锅里,爆炒声、锅铲碰撞声、吆喝声交织成一片。
用餐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落座,先灌下几口伙计沏上的粗茶,缓解了喉间的干渴与暑气后,便如同往日一般,开始了饭桌上的闲谈扯淡。而今日的话题,显然比往日要惊爆得多。
“诶,哥几个,你们可听说了?今儿个咱们这小小的萍花镇,可是来了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一个瘦长脸的男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立刻吸引了同桌乃至邻桌食客的注意。
“哦?快说说!怎生个了不得法?” “我也听听!” “带我一个,快快道来!”
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好奇心,瘦长脸男子颇有得色,清了清嗓子,声音却压得更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人听去:“就说那杨府,诸位都知道吧?”
“嗐!这话说的,萍花镇地界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杨府?” “就是就是,杨府怎么了?莫非是杨老爷要娶新姨太太了?” “非也非也,”瘦长脸男子摇摇手指,吊足了胃口才道,“是杨府今日,来了一辆极其气派的马车!那马车,啧啧,雕梁画栋,比咱们镇长出巡坐的还要阔气十倍!从上面下来一位老夫人,那通身的气派,那穿戴的富贵……嘿,我可是远远瞥见一眼,绝非等闲!”
“老夫人?莫非是杨老爷的母亲?” “我看像!定是老夫人从京城来看儿子了!” “可我听闻杨老夫人早已仙逝多年了啊……”有人质疑道。
“嘿,你们猜的都不对!”瘦长脸男子见众人猜错,愈发得意,“我看那架势,倒不像是杨老爷的娘亲,反倒像是……像是杨老爷上头的人!杨老爷在她跟前,那可是毕恭毕敬,弯腰弓背,笑脸相迎哪!”
“啊?” “啊?!这……这怎么可能?” “杨老爷上头还有人?那他岂不是……” “这天莫非真要变了?”
消息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猜测着那老妇人的真实身份。有人说许是杨老爷失散多年的姨母前来认亲;有人猜测杨老爷实则欠了天价外债,债主上门逼债;更有人脑洞大开,说杨老爷在外头害死了原配,如今原配的娘家人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一时间,各种光怪陆离的猜测充斥于饭堂之内,伴随着饭菜的香气和喧闹的人声,发酵成一种奇异而躁动的氛围。
这如意饭店里,要论消息最灵通、口风最不严实的,非那跑堂的伙计莫属。他就像个活的消息中转站,食客们的闲谈碎语,后厨掌柜的抱怨嘀咕,乃至关于虫子那点可怜的琐事,都能经由他的嘴,在两方之间来回传递,添油加醋。如今听闻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他岂能按捺得住?当下便如脚下生风般,飞也似的跑去后院寻老板娘汇报。
此时,老板娘正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慢条斯理地往鬓边贴一朵褪色的绢花,显然也是刚被热醒,神情慵懒,云鬓微松。见到伙计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她只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习以为常地问道:“又是怎么了?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瞧你这毛躁样子。”在她看来,这伙计便是见了烟囱里掉下只乌鸦,也能咋咋呼呼半天。
伙计却顾不上她的揶揄,气喘吁吁地将前堂食客们的议论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这一次,老板娘那慵懒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她本就是个精明算计的妇人,丈夫早逝,儿子不成器终日赌博,守着这间生意勉强度日的饭店,恨不得将一个铜板掰成三瓣花,每月发放工钱时总能找出由头克扣几分,对虫子这等无依无靠的,更是认为管三餐饭、给个遮风挡雨的柴房便是天大的恩典。她每年最怵的便是去杨府缴纳租金,每次去都要换上她自认为最体面的衣裳——据她说,那甚至是她新婚之夜都舍不得穿上身的“宝贝”。如今乍闻杨府来了连杨老爷都要卑躬屈膝的人物,她先是震惊地张大了嘴,继而那双精明的眼睛开始滴溜溜地乱转,试图从中琢磨出点什么与自身利益相关的门道来。可惜,凭她那点有限的见识和脑容量,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得悻悻作罢,心想:罢了,那是杨府天大的事,与我这小门小户有何相干?我只需守好这饭店便是。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就在伙计跑去向后院老板娘禀报的这会儿功夫,前堂的客人们早已饥肠辘辘,等得不耐烦了,纷纷高声催促着上菜。掌柜的自诩读书人,只管账目,不屑于做跑堂的活计,便远远地吆喝虫子过来顶替。虫子闻声,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来到饭堂听候吩咐。于是,她便临时充当起了传菜的角色,端着沉重的托盘,在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后厨与喧闹吵杂的饭堂之间来回穿梭奔跑,忙得脚不沾地,额上刚被冰气镇下去的汗水又涔涔而下。
这般忙乱之中,饶是虫子平日里再如何两耳不闻窗外事,食客们那些关于“神秘贵妇”、“杨府低头”、“天大人物”的议论碎片,也不可避免地钻入她的耳中。她大致听明白了,是镇上来了个很厉害的女人,坐着漂亮的马车,连杨老爷都要对她十分恭敬。但这一切,于她而言,就如同听一则与己无关的天方夜谭,听过便算,心中并未激起半分涟漪。她的世界太小,小到只容得下眼前的活计和下一餐的饭食,这些遥远而缥缈的人和事,与她何干?
这一夜,萍花镇注定无眠。神秘贵妇驾临杨府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成了家家户户夜谈的核心。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那个女人的来历,猜测着杨府的动向,重新评估着他们眼中那位如同“天”一般的杨老板的权势。有人觉得来了更厉害的人物,杨老板怕是不能再一手遮天了;也有人暗自期盼,这位“大人物”的到来,或许能让他们明年上缴给杨府的租金得以减免几分。
然而,议论归议论,猜测归猜测。饭毕纳凉,洗漱收拾之后,大多数的镇民依旧吹熄了油灯,沉入了日常的梦乡。萍花镇的生活,仿佛拥有某种强大的惯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界的风波再大,似乎也难以真正打破这沿袭了千百年的简单循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这便是小民最朴素的生活哲学。
翌日清晨,天色方才蒙蒙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丝鱼肚白,惯于早起赶集买菜的镇民们便已提着菜篮走上了依旧清凉的街道。然而,很快便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快看!那墙上贴的是什么?” “咦?这边也有!” “这边也是!还有那边!好多告示!”
只见街道两旁房舍的墙壁上,几乎一夜之间,被人贴满了数十张一模一样的宣纸告示。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浓黑的徽墨,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人们好奇地围拢过去,仰着头,凭着有限的识字能力,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告示上的字迹工整而密集,对于大多数学识有限的镇民来说,无异于天书。但整张告示最下方那个殷红而醒目的篆体“杨”字印章,却是每个人都认得的一—那是杨府的徽印!在这镇上,谁家租屋赁铺,不与杨府签订契约?那契约末尾,除了自己的手印或画押,便是这方代表着绝对权威的杨府篆印。此印一出,便如同杨府主人亲临。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心中充满了惊疑与不安。杨府为何突然张贴这么多告示?究竟所为何事?大家急忙差遣家里的小子,去私塾将尚且睡眼惺忪的林老先生匆匆请来。
林老先生被学童们半推半搡地架到告示前,他略整了整有些歪斜的衣冠,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清了清嗓子,这才慢条斯理地仰头念道:“鄙人杨氏,国都人士,侨居萍花镇,二十余载矣。虽才疏学浅,幸赖乡邻拥戴,得以维系一方……兹承……呃……”他念得文绉绉,抑扬顿挫,围观的民众却早已听得不耐烦,纷纷哄闹起来:
“林老先生,您老倒是说点咱们能听懂的!” “是啊是啊,这文绉绉的,到底说的啥嘛?” “直接说啥事吧!”
人群喧闹着,竟一时无人注意到,林老先生念到后面,语速越来越慢,脸色也逐渐变得惊疑不定,甚至抬手擦了擦眼镜,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读到的内容。这时,闻讯赶来的镇长也挤进了人群,他与林老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同再次仔细看向那告示,面色齐齐变得凝重无比。
围观的人群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不寻常的气氛,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镇长和林老先生身上,等待着他们的解读。现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林老先生与镇长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林老先生才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道:“诸位乡邻,这告示的意思……简而言之,便是杨府下令,要将我们萍花镇上,所有年方十几岁的未婚女子,一律登记造册,并于三日内,送至杨府集中……至于所为何事,告示上……并未明言。”
他的话音刚落,镇长便在旁边沉重地点了点头,证实了林老先生所言非虚。
死寂。
彻底的死寂笼罩了人群。
方才的喧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命令惊呆了。杨府高高在上,平日里与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唯一的交集便是收取租金,如今竟突然要将各家各户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儿们全部召集入府?联想到昨日那神秘出现的贵妇,各种可怕的猜测瞬间涌上心头:莫非那贵妇是妖邪所化,挟制了杨老爷,要摄食少女精魂?或是杨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诡秘之事,需要这些少女作为牺牲?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人们短暂的沉默。
“凭什么!” “这是要做什么?总得有个说法!” “我家闺女才十三岁!绝不能送去!” “对!必须让杨府给个交代!”
群情激愤,声浪几乎要掀翻周围的屋瓦。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镇长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告示上还有最后一句,林老先生未曾念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愤怒的脸,“更简单地说:如若不从,杨府将收回一切田产屋舍,断绝与违令者的一切生意往来。诸位,好自为之。”
最后四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了每个人的心脏。
喧嚣再次戛然而止。
不能做生意,不能租种田地,不能开店谋生……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家老小都将失去生计,意味着要被彻底逐出萍花镇,流离失所!愤怒和恐惧渐渐被更现实、更冰冷的生存压力所取代。人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绝望和无奈。
镇长环视四周,见无人再敢高声反对,这才沉声道:“都散了吧!从今日起,各家各户,务必如实将符合年龄的女子姓名、年岁报至镇公所,不得隐匿,不得作假!若有违者……后果自负!”
话音落下,此事便已成定局。无论镇民们心中如何愤懑、如何疑惑、如何恐惧,在这绝对的强权与生存的现实面前,似乎都只剩下屈从这一条路。
待到众人心情沉重地渐渐散去,镇长才抬起头,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又低头看看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最后与身旁的林老先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与不安。
两位老者心中同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平静了多年的萍花镇,只怕从今日起,就要掀起一场未知的惊涛骇浪了。
哎,命运之轮既已开始转动,这小小镇落中的每一个人,无论尊卑贵贱,又有谁能真正逃脱被其裹挟向前的宿命呢?